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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穿上华丽的绸缎旗袍,扑粉,描眉,涂唇,抹上胭脂,盘好发,戴好首饰,换上高跟鞋,麝香袭裹我全身。此刻的我,要有多妖娆,就有多妖娆。

但是,阿哥你从没看我穿过旗袍,施过粉黛,从来都不知道我会有这身打扮。当我学会穿旗袍,开始从容地打扮自己,我已知道,你与我之间,已隔开了多远的距离和时间。

我把窗门全打开,山林里依然有浓绿,也有冬天里开的花,松鼠无声地从这棵树窜到另一棵树。山林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你。

晚霞已一点一点萎谢,在山尖上作着最后的依恋。山林里隐约传来箫声,古老的旋律回旋在霞光殆尽的天空,格外凄凉、哀伤。

虹霞说过,虹和霞,都是握不住的不存在的东西,就如爱情。霞光终于在山那边淡完,无痕。天黑尽。有一种哽咽的感觉。但我没有哭。我让自己不再去想你。

李逢春和虹霞一起来接我。李逢春摸着自己的下巴打量着我,说我是天老地荒只出一个的绝世佳人。

虹霞抢白他,"晓难哪是什么绝世佳人?她呀,是活生生要你们男人灵魂出窍的魔鬼!"

"不,你已不是何晓难。从今天起,你已是另一个人。"李逢春郑重其事地将一本户照交给我。

我已被更名为"何凌落"。

父母曾在印度经营房产,半年前,在一次事故中双双身亡。所以,"我"孤身一人从印度回国,从此成了一个了无牵挂、握有大把自由和时间的孤儿。

虹霞大笑,指着我说我是"落难公主"和"流浪女子"。她说我一点都不像,一点都搭不上边。

除了"孤儿"比较适合于我之外,我什么都不是。我怕什么时候演砸了。

但李逢春胸有成竹地告诉我,费百强如果真要去查,也不会查到印度去。顶多也只是去向莲花打探一下。莲花绝不会出卖李逢春。再说,像费百强这样的男人,只要让他爱上了,他是不会去在乎对方是什么身份和背景的。

李逢春再三叮嘱我,只需要保持神秘感。其他的见机行事,随机应变就行,就当玩一场游戏。

想想也罢,从此改头换面,隐瞒身世,重新做人。反正,我也回不去。但,心里多少有些惶惶然!只不过戏已开幕,我已无从逃躲。我必须唱完它,以最饱满的情绪和姿态。

我再次跟李逢春走进那个休闲会馆。会馆门口摆放着一棵几人高的圣诞树,树身通体透明,闪闪发光。

服务生戴上了圣诞老人的帽子,在大红大绿的色彩里,笑脸更热烈,处处洋溢着欢庆的气氛。我已换了个身份去。已没有前一次那样的惊惶失措。

经过厚实的红地毯,上楼,经过长长的通道,舞会安排在屋顶的露天花园。说是露天,其实是在一个巨大的玻璃房内。

花园里种满各种植物和花草,所有的植物和花草都在闪烁,发光。植物的种植和花草的摆放看似凌乱,实际上经过精心布局。一张张圆桌放在其中,正好有可以出入自由的小径。花园正中央,是临时围起来的舞池。舞池里红的蓝的镁光灯,飞快地打着转,随着节奏起伏、碰撞、分开,再聚拢。抬抬头,便可见满天的繁星在闪耀。

陆续有人入座。侍者及时赶过来,帮客人拿走脱下的厚外套,极小心地一件件抖平,挂好。隔一层玻璃便是两重天。玻璃房外明明是即欲飞雪的清寒的冬。玻璃房内却是一个暖洋洋的醉人的春。富人能将春天随意便锁住,永远不变。穷人才要听天由命经历春夏秋冬、四季变更。

脱去了厚厚外套的女人们,看上去个个璀璨、美丽:她们露出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还有嫩白的手指。这座城市最美丽的胸、肩、手臂大概一半聚集在这里。

她们踮起脚走路,端着琼浆般各色酒液,在花园里游动,来去飘行,不时挥起雪白的胳膊招呼着彼此。钻石戒指与手链割碎着人的目光。上万块甚至几十万的珠宝饰品烘托着昂贵的裸露。香水带着杀伤力,压迫着呼吸。

我看一眼身边的虹霞,精心挑选的晚装,过于紧身,贴住削薄的胸。脖子上挂着的一颗钻石马马虎虎可以乱真,但手上戴的那颗五十块钱的仿宝石戒指,一点光华都没有,怎么混得了关?

我的脸上莫名地有些烧。幸好穿在身上的那件旗袍面料、做工都不差,旗袍立领,裹住我的脖子,至少不需要戴项链。一对仿真的耳朵不是特别夸张,希望受到夜色的保护,蒙混过去就行。

舞池边上站着一个优雅的竖琴手,从容地制造着一种令人沉醉的音乐。音乐令人全身心放松,令人感到诗意迷离。这里的一切,都披着嘉年华的色彩。这是一种梦想中的色彩,不,我连做梦都不曾想过的。

我和虹霞坐在一个临近舞台却又偏角的地方,是李逢春帮我们选的。桌子上已摆放好丰盛的水果和精致的小吃。桌子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旅人焦。据说辦下这种焦叶,里面藏有丰盛的水汁,足以提供一个旅途劳累的人用以解渴。

李逢春已故意避开,去了另外一桌,和几个熟人混在一起。他已查明靠近我们的那张桌子,是专为费百强预留的。

我望过去,正好也有一株旅人焦,和我们身边的那株几乎没什么差别。忽然有一种很好的预感。

是山雨欲来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空着的那桌,忽然便坐满了人。手机响了一下,是李逢春的短信:穿大红毛衫的那个就是。

心里打过一个激灵,像突然接到密令和暗号的地下党。

我侧眼望过去,有点惊讶。他比我想像中的年轻,五十岁的体态,看上去顶多只有四十几的样子。也许是他穿了大红色毛衣的缘故。他身材魁梧,坐在那里,身影像号令本身,透出一些男人少有的刚劲和力量感。那是权势金钱所赋予他的魅力。他身边的人,看上去个个谈笑风生,行动自如,但看得出来,都在他面前悄悄收敛着分寸,设法奉迎着他。

那一刻,我无缘无故地心跳,也许是因为紧张。

虹霞有点走神,她忽然贴近我偷偷耳语:"李逢春果然没有说错,这个男人确实会令人砰然心动,很值得女人去爱他!"

我心一惊,害怕虹霞会再次重蹈覆辙。虹霞用手背拍拍我的脸,告诉我她在跟我开玩笑。我保持着仪态,收敛着行为,我们所有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会落进费百强眼里。他的脸正朝向我们。李逢春算好了他会坐那个位子。

舞会即将开始。很多人陆续走向后台,去挑选面具。虹霞和我也离开座位,走向后台。后台的角落里,随意堆放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有古代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有各式各样动物的面具。可谓繁杂富丽。

虹霞在落地镜子前试戴着各款面具,不时发出一声夸张欢快的尖叫。我的目光停留在边上的一堆翅膀上,质材各异,大小不同,有羽扇和纶巾作陪衬。我左看右看,最后选了一款蓝色的翅膀。

我将翅膀轻轻抱于怀中,从台后走回座位,似乎抱着一个蓝色畅想曲,心轻盈得想要飞。

舞曲开始。

虹霞催我去跳舞。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小白兔,向人群窜去。我戴好了翅膀,却忘了选面具。我看见隔壁的那桌,所有的人都起哄着去跳舞,只坐着费百强一个人。他也没戴面具,伸长个腿,斜靠在椅背上,尽量舒展着自己。

我没敢朝他多看,怕会撞上他的目光。

"小兔子"不知从哪儿窜回来,抱怨运气不好,碰不到"大灰狼",连吃她的人都找不到。她问我怎么不去跳舞?

我没有说话,我看到费百强正朝我们走来。心开始抑制不住地狂跳,我的脸绯红,拼命掩饰着惊惶。

音乐很响,虹霞怕我听不见,把声音提高:"去找那个男人啊,主动出击,让他不小心折断你美丽的翅膀,然后--"

"然后怎样?"

费百强已立于虹霞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虹霞吐吐舌头,识趣地避开。

费百强在我面前坐下来。我以为他过来是要来请我去跳舞。但他没有。他说,"你是个插上翅膀就可以飞的女人,为什么不为这副翅膀配副天使的面具?"

我说,"我从不戴面具。"

他"哦"了一下,表示有些惊讶。

"我要飞去跳舞了!"我有些抑制住地慌乱,不敢长久面对他,找了借口走开,故意地,丢下他一个人。

舞池里,人人都戴着面具。他们舞过来,又舞过去,像鬼影踵踵。唯独我,清白着一张脸。我不认识所有人,也不怕所有人认识我。

玻璃内外,灯光、星光、月光、天光交集,幻影交集,流光溢彩,瑰丽莫名,这哪是人间颜色?

我舞动身体,进入冥想,翅膀带着我飞。目光飘渺,身姿飘渺。绸缎的面料裹着我,撩人的旗袍开叉至胯部,舞步轻盈,丰姿绰约。

我已似嫦娥离月宫,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人影散尽,音乐依旧,何时始,天地间,只留我独舞在人间......

镁光灯追着我,所有人影停滞,声音消失。只有我一个人在跳。音乐骤停,我犹如搁浅的鲤鱼沉醉于飞跃的瞬息。

掌声响起。如雷的掌声!我相信一定也有他的。不,第一记掌声一定是他的。不知哪来的自信?只听见唏嘘声、喝彩声四处升腾。

莲花如影,影如莲花,在心中瞬间绽放。莲花是方法、是智慧。我无限无光地,走回座位去。

全场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但我只知道有一双眼睛,他在等着我回去。他拒绝戴面具,也不跳舞。他只看别人跳。我跳给他看。只为他跳。努力跳进他的心里去。

他并没有表露出欣喜若狂,热情似火的样子来。连等待也是不露声色,静着一张脸。他果然没有走,仍然坐在我对面。

我和他,两张脸,就这样面对着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我要比他的静更静,比他的不露声色更不露声色。

音乐继续响起,灯光缠绕,人影乱舞。他要来两杯意大利红葡萄酒,纯的。他说,"红酒美容,我陪你喝一杯。"

他说他陪我喝,但他并不赞美我的舞姿。继续不动声色。

"我姓费。"他的声音自信沉稳,丝毫无轻薄之意。

我回一句,"费先生好。"我没想深入了解他,也不会问他要名片,更不愿向他介绍我自己。

他一定不会想到,在大名鼎鼎面前,我居然毫不动容。也许对他来说,这多少有点扫兴的意味。

--他被人奉迎惯了,一定在替我感到暗暗遗憾吧。所谓杀风景,或者不识好歹,也许就是我这样的人。

他的酒杯轻轻碰一下我的酒杯,像长辈对晚辈随意说出的一句话:"我在和你说话时,你总在看别处。"

"我没和你说话时,却总在看你。"我很快回敬了一句。

一句玩笑话,立即让我们分外轻松。

"喜欢这酒的味道吗?"他问。

"像毒药,有险恶的芳香。"说这句话,实在是因为我不会喝酒,酒的味道对我确实像毒药。但没想到这句话,却引出了一个关于酒的故事。也许,他只不过想找个话题,借此多说几句话。

他说,有一位古波斯国王,把吃不完的葡萄藏在密封的瓶中,并写上"毒药"二字,以防他人偷吃。国王日理万机,很快把这收藏给忘记了。这时,有位妃子被打入冷宫,万念俱灰,凑巧看到这"毒药"的瓶子,便有轻生之念。打开后,里面颜色古怪的液体也很像毒药,她就喝了几口。但在她等死的时刻,反而有一种舒恬陶醉的飘飘欲仙的感觉。于是将此事呈报国王。国王大为惊奇,一试之下果然如此,结果,那个王妃再度获得宠爱。

"这传说很美,是个美丽的误会。"他这样总结。

我忽然有些黯然,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女人?为什么拼命想要去获得信任、获得宠爱的也总是女人?

"小白兔"又窜回来,像是渴了来喝杯水。

舞会还没有结束。我叫来侍应生买单。费百强豪爽地说,所有单算他的。他递过去一张金卡。侍应生笑着说已经有了,李逢春早给了我一张金卡。

我说,"费先生,我总不能让你请我喝'毒药'吧,就算要喝,也得让自己买来喝。自杀要比他杀好。干净!"

"好一个'干净'!"

费百强爽朗地笑,他用笑声掩饰轻微的失态和遗憾。

我干干净净地走了。残局丢给虹霞去收拾。

8.

我没有开灯。我坐在时间和黑暗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心里也什么也没有。只有时间走过的滴嗒声从我耳边流过。

觉得这一夜的时间格外慷慨无私,流逝得异常缓慢。缓慢得让人心发紧。

我一直在等。

我从黑暗中站起身,摸着黑,推开门。一阵山风从门外灌进来。我扶住门,抬头看,满天的星星,怀着渺渺的、不明确的愿望朝我眨眼。

那一刻,我甚至搞不清自己前半夜在哪里,是怎么回来的?心像失去了方向感,在黑夜里开始游来荡去。

我在心里说,我必须沉住气。不管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我都要沉住气。到底能发生什么?我希望能发生什么?一切无法被预告。

但我已耐不住。像憋着一口气,堵着胸,吐不出来。

黑暗中,渐渐出现一个影子。那个影子直直站在我眼前,不躲闪,不游移。我捋一把头发,眼睛直直盯着那个影子看,生怕眼一动,那影子便会消失不见。这样盯着一种东西看,像是在搜索,又像是凭空要抓住一个幻想。

终于,双眼因为凝视一个地方太久而不得不紧紧闭上。我紧闭的眼睛盈满晶亮的滚烫的泪水。心里一阵昏眩与抽搐。

我知道,那绝不是一种欢乐的期待,那是我还来不及认清的一种令我惊愕的东西。心里一片混乱,不敢再往下想。

我只不过是李逢春的一颗棋子,在这个夜里,被他用来做了一回男人的试剂。

夜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