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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客人没耐心等,迫不及待恢复常态,回酒席里去。喝酒的继续喝酒,吃菜的继续吃菜,划拳的继续划拳。那"杨贵妃",顾自在舞台上痴着、怨着、怒着、恨着,也许心里还在痛骂着。

金局长像是有点郁闷,一连喝下几杯酒,粗着脖子说,他想上台去唱几首。他酒杯一放离席而去,费百强想去阻止已来不及。

正在台上缠绵痴怨的"杨贵妃",突然见一个男人冲上台,有点不知所措。金局长轰她下去,说她尽扫兴。但她歌没唱完不肯下去。

金局长也不管她,不知哪儿找出来一只话筒,话筒对着音响,杂音刺着人的耳膜。她让"杨贵妃"陪她合唱一首"天仙配"。"杨贵妃"拼命摇头,说她不会唱。

我为那女子提着心,不知她怎么应对他?转头看费百强,他面容有点肃然,侧过头跟我解释:"金局长平时也这样,酒一喝就爱闹点事。"

坐在我们一桌的高副市长,脸上有些挂不住。脸色一沉再沉。

台上没有卡拉OK的设备,也没有音乐伴奏带,金局长提着话筒一个人在台上吼。声音有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已有一些人在准备离席。

忽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我体内喷涌而出。我对费百强说,"我要去把金局长换下来,为大家跳支舞,助助兴。"

费百强有些愕然,高副市长说了一句"好!"端起酒杯来敬我。他说,他这一辈子还没看过女子穿旗袍跳舞,他很想饱饱眼福。

满桌子的人也都怂恿我上台去。费百强立即展颜而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站起身鼓了鼓掌,面容充满喜悦。他清了清喉咙,极为隆重地向客人们大声宣布:

"各位领导,各位朋友们,现在我隆重向大家介绍我的朋友何凌落小姐,由她为我们大家跳一支舞,请大家能够赏脸!"

掌声和喝彩声响起来。费百强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我的手把我送上舞台。

我对金局长调皮地一笑,又转身向大家一鞠躬。金局长的表情有点僵,有点悻悻然,但他尽量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斜眼看我一下,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甚至觉得,他的幸灾乐祸其实是对费百强的。费百强乐呵呵笑着,大度地握着金局长的手,双双回到座位上去想,也许在那个瞬间,两只大男人的手,也在暗里不动声色地较着劲。

我的身体随着舞蹈旋转起来。那是我最拿手的舞,现代版的《贵妃醉酒》。那一刻,我的神情迷离,身姿柔软如狐。我已然变成了另一个莲花。

我的心里缠绕着一个男人的影,气度不凡。他的双眼一定紧盯着我。那一刻的我,只为他跳,只跳给他看,跳进他的心里去。

那是激动人心的瞬间,当我停住舞步,抬起头来,蓦然便见一大束鲜花从一个男人的手里递过来。

我激动地接过鲜花,费百强几乎拥着我走下舞台。我们在掌声中走回来。从未有过的虚荣和感动笼罩着我。花香醉人,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欲望,想靠进一个男人坚实的臂膀里,好好哭一哭!

费百强的眼里满是欣赏和欣慰,甚至有些骄傲,那神情莫名地令我感动。

回到座位上,高副市长早已候在那里,第一个站起身向我敬酒。他向我敬酒时,眼睛却看向费百强说:

"何小姐真不愧为才貌双绝的女子,我算是大饱了一回眼福了!"

费百强咧开嘴,爽朗地笑笑,笑里居然藏着谦虚。那样的谦虚是用来掩饰内心的骄傲的。像一位父亲领着自己出色的孩子,在左领右舍的夸赞中不得不用谦虚微笑来作掩饰那样。他站起身,陪我一起向高副市长回敬。

金局长似乎又喝进了不少酒,醉意更浓了,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他摇晃着站起来,也要敬我酒。他说着一些"三生有幸,刮目相看,五体投地"等词汇,把一杯满满的酒,直直地高举过来,用力太重,碰到酒杯时,酒水洒了出来,溅了我一身。

高副市长瞟了一眼金局长,略微皱了皱眉,而费百强却仍然不动声色地,像是并没发觉那样,为我重新加满了酒,帮我说着一些应酬的话。

酒桌上的气氛一直很活跃。这时,别桌的人也纷纷举着酒杯过来向我敬酒,都说这个晚上算是让他们开了眼界了。

费百强站起身,挡在我面前,笑着说,"她哪能喝那么多酒!"但客人不管,趁着酒兴非得敬我。费百强只得挺身而出:"那我替凌落喝吧。"

高副市长也附和着说,"那就让费总代何小姐喝吧,都一样的。"

金局长一脸坏笑。突然腮邦子一鼓,"哇"一声当场吐起来,椅子、地上全是呕吐物,大家手忙脚乱地去扶金局长,并招呼服务生过来清理。

一阵忙乱。宴会终于结束。

客人们纷纷起身告辞,高副市长趁着乱糟糟的气氛,手搭着费百强的肩膀,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费百强回过头饶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高副市长问我住在哪儿,他的车可以带上我回去。

我说,我喜欢一个人走。我婉言回绝了。

高副市长走了。走前他握了握我的手,说了一句很江湖的话:"后会有期!"

送走了高副市长,客人也一拨拨地走了,费百强坚持要送我。我坚决不要。还是那句话,我说我喜欢一个人走。

经过几次推辞,费百强没有再坚持,他送我走下台阶,指了指我的包,提醒我回到家,别忘拆开看看,那是他给我的一点见面礼。

当时我没想那么多,胡乱地点下头,走出酒店。风一吹,身体有点摇晃。他又跑上几步,轻轻扶住我,他的手摸在我滚烫的额头上,问我,"你还好吗?"

我说没事。

他说,"那你小心,我会一直看着你走,直至你消失。"

"......看着你走,直至你消失。"不知为何,这句话在我听来,既像誓言,又像寓言。夜风吹在我身上,吹散着我身上的温热。

那一夜,我没有回头。我知道他在背后看着我走。我一直走,走回凤凰山。

10.

我已没有心。我变成了一块石头。十四岁那年,父亲走。我偷了父亲留下的酒,坐在岩石上,望着对面岛上风化了的方形石块,像一个个石棺材,不规则地分布在海岛上。我哭啊哭,哭啊哭,混着泪,喝进去很多酒。喝得全身僵硬,直把自己喝成了一块石头。

后来,你找到我,把我弄回家。当我醒来时,你的手也是这样摸在我额上,你轻声问:"你还好吗?"

山林里没有月光,灌满冷凄的风。二十来步的小径上,只有划不破的黑。我走进黑的世界里。没有了方向,却又处处是方向。我凭着感觉走。黑夜里有我晃动的魂。

一束光晃在我身上,刺亮我的双眼。我眯起眼睛看,原来是莲花,她手里拿着手电筒。

她居然在等我回来。她把我带走,就像第一次遇见她那样,把我带在她身边,带进她的"王国"去。

她轻声说,"你醉了。"

我双手扶住头,脑袋重得像要掉下来。

莲花在熬药,药里有一种味,像迷香。

自动调色小悬灯,在她房间四处垂挂着,光线暗到不能再暗。像鬼火流荡。

莲花曾经说过,她喜欢凤凰山,就是因为喜欢这里的阴气重。每次她一个人夜里走出去,就像与冤魂一起在行走,带领她去看坟里的白骨。

她说,那些白骨,就像是自己的血液和骨头。在飘荡着死人灰烬的空气里,会产生一种兴奋剂,能令她入魂、着迷。

她把音乐打开,是印度佛教的梵语。这种音乐,练瑜伽冥想的时候,她经常放。声音飘浮,像遥远的冥音。又仿佛有无数的幽魂,集中在一起吟诵受难经。

莲花说,"如果你能够静下心来听,你就能在这样的音乐里听到鲜花、森林、溪水在流淌,也能够听到石棺、墓碑、灰尘和朽烂的木头。"

而那个瞬间的我,什么都听不到。唯有药香弥漫。

莲花将熬好的药倒进大木桶里。她脱去厚厚的长外套,里面是一件淡粉色真丝睡衣,很像日本和服。身体挪动时,腰带自动滑开,敞开的睡衣里,什么都没穿。

她已滑入木桶里。水立即裹住了她的身体。她满足地叹息一声,让我也过去。我靠近她,她的手从木桶里探出来,摸到我旗袍上的盘扣,一个一个地帮我解开。

她的眼睛停留在我左****的莲花上,她轻声叹息:"一个女人绝不能自己将自己锁住。"

我侧过头,她看我的眼睛盈盈如水。我恍惚惊觉,她的脸看似流光溢彩,但却是一张寡妇冷寂的脸,有着爱情虚幻的阴影。

我们泡在木桶里,温热的水漫过胸口。我学着莲花在水中打坐,闭目,深呼吸。有一种热量在体内窜。我有些燥热。想从木桶里出去。

但我没有动,抑制着不说话。莲花像是知道我的心思,指指地上的大蒲团,让我坐上去。

我像得到旨令,走出木桶,湿着身子坐于蒲团上。像一条刚打捞上来的鱼,浑身沾满晶亮的水珠子。

莲花让我盘腿而坐。左脚根抵住会阴部,右腿竖起,右手从右腿朝背后绕过去,与背后的左手相握,挺胸,抬头看远方,感受体内的一股力量。

我只觉得子宫内有一股热气在沸腾,它让我坐不住,静不了心。我怀疑莲花在水中一定放了什么药。它让我拥有一种欲望,想男人,渴望有男人的抚爱。当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魁梧、慷慨,讲义气。

我突然跃起身,去拿包。他送我的红包,我还没拆,我记起他特意关照过。

一张两万块钱的现金支票,一张批有"费百强"三个字的购房七折优惠券。我早听李逢春说起过,费氏的房子少说也得百万以上,就算不买房,凭这张优惠券,随便转让给别人,少说就能争个几十万。剪个彩,哪会有这么优厚的劳务费?

我的心跳在加速,手里的份量变得格外重,包落了地,我再也握不住。无力地坐回地上去,浑身像脱了力、散了架。

似乎听见莲花在发出一些怪异暧昧的声音,但我已渐渐迷糊。晕眩中,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上飘,飞上天空,飞过地狱。昏沉沉地,身体再也支不住头颅,不知什么时候睡熟过去。

醒来时,莲花已不见。我披衣下床,走到窗前看出去,山林一片青绿。太阳喷薄而出,天已大亮。

李逢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外间,莲花正陪他在喝茶。两人说话很轻。见我推门出去,李逢春面露喜色。但他的喜色并没掩盖住他的倦容。他一定彻夜未睡。一定烧了整夜的烟,把他的手指、脸孔都烧成焦黄。

莲花要去灵隐寺拜佛进香。李逢春用车送她去。为她买好门票,自己却不进去。他问我要不要去烧香。我摇头。

我们慢慢走入山林。李逢春突然有些激动,握住我的手,说他真不知该怎么谢我。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得如此快速又顺利。他问我有没想过下一步?

下一步?我从没想过下一步。

李逢春说,"费百强已经爱上你。但如果你收了他这份礼,他对你的爱会打折扣。这一次,你任何东西都不能收。你是何凌落,任何物质打动不了你,除非用真情。但要换来费百强的真爱,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你也要动用真心去爱他。"

是阳光明媚的天气,然而树太密集,零星洒落下来的阳光起不了一点暖意。山林里有些阴森森的,风刮着人的脸有点冷。

李逢春脱下他的外套,披在我身上,轻轻拥着我走。我没再说话。我的身体变得暖和,但暖不到心里去。

身边的这个男人,只不过是我的合作伙伴,因为共同的利益,而使我们走在一起。我为他签下三年的卖身契,我是个卖了身的女子,难道还有爱人和被爱的权力吗?

然而,我却要去处理一件太像爱情的爱情。

手机响起,我有些慌乱。果然是费百强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有空,他想约见我,说有样东西要交给我。

我心里迷惑,不知道他又要送什么东西给我?我故意说,改天吧。我空时会给他电话。

他识趣地挂断了电话,说他会一直等。

我看一眼李逢春,他的眼里闪着光,再一次紧紧拥抱我一下,目光里有一种胜利在即的宽慰。

我是在第三个晚上约费百强的。在这两天里,他没有再打过电话给我,他说过他会等我电话。我相信他一定在等。而我,也一样在等。我在等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知道,时间能缓冲我的紧张,时间还能让渴望加重。

当我终于拨出他的手机号码时,却被告之他的手机正在转接中,被转移到了座机上。一个小姐接的电话,她说,"你好,费总正准备去开会,请问你是否有急事?"

我忽然有些沮丧,我说:"没事。"

我又说,"我叫何凌落,请转告费总我找过他。"

我以为那位小姐会很快挂断我的电话,然而,我却听见她叫着:"费总,是何凌落小姐的电话!"

我有点纳闷,又有点紧张,莫不是费百强嘱咐过那位小姐?

"是凌落吗!"

我很快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急促,有些惊喜,一定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是我!"我说,"费总要去开会,我改天再约你吧?"

他说,"不!"他让我稍等他一下。立即,我在电话里听见他在宣布:"赶紧通知下去,会议改期。"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他的声音在我耳边重又浓重清晰起来。

他说,"好了,凌落,你现在在哪儿?我就过去接你。"

我说,"我在西湖边,我去两岸咖啡等你。"

"那好,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我用手机抵住胸口,心里漾起一股暖流,流遍我的五脏六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