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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对不起,阿哥,我不应该在这里跟你谈论这些,谈论我们床上的事。我只是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伟大爱情的见证者。

在那个夜里,我哭着喊出我的父亲,我说,"父亲,你看到了吗?我知道你的魂就在这海面上飘,我知道你不放心我,你安息吧,父亲,请你保佑我!"

"父亲?"他搂得我更紧。我像一条被掏空了的濒死挣扎的鲤鱼。完全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惊异和不安。我们的喘息渐渐平息,汗淋淋的皮肤相拥着,他拭去我满脸的泪,亲吻我不断颤栗的唇,他说,"你真是个神秘的女子!"

他的手抚摸过我的****,停在那朵盛开的莲花上。他并没有问我那朵莲花的来历,只是,又一次用他的唇轻柔地盖住那朵莲花。

而我的心、我的魂却如一只颤动不已的小白鼠,只在浪尖顶端忘我地舞,忘了要回到岸。

我上了船。却再也找不到岸。

第二天,我回了趟家。我已几年没回去。忽然觉得,我非得回去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这一次回去,仿佛带着新嫁娘的喜悦和委屈,以及说不清楚的忧伤和心酸,踏上了回家的路。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是去作一次告别的。告别何晓难。我已经是何凌落,是被一个男人宠爱着的另一个女子。

我下了车,到了码头,登上渡船的那一刻,感觉自己轻飘飘地,不着边际,没根没依的,心里竟有些说不清楚的轻快和松驰。

渡船上的长凳子不多,大多数的人靠着船板,站着或者蹲着,以舒服但不雅观的姿式。他们木然地望着海面,没有人说话,仿佛一个个都在看着海面出神。

上了岸。阳光依然有着刺目的白,村子里泛黄的水泥墙和灰黑的瓦片,泛着旧去年代的气息。我走过神龙庙,庙里香火不断,有熟悉的老人的身影从庙里走出来,蹒跚着回家去。

我在庙前停了好一会,没有走进去。我径直上了山,去了父亲的墓地。父亲下葬后,我第一次来看父亲。我一直不相信父亲的魂会在这里,然而,这一次,我却觉得父亲就看着我,看着我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我对父亲说:"父亲,你的魂,不要再跟着我,我已找到归宿,请你回到这里,不要再为我担心。"

父亲的墓上长满了杂草,我用双手拔去,捧起几把泥土盖上。我相信父亲一定能听见我说话。

我从山路上走回去,风从不确定的方向盘旋而来,在我头顶沙沙作响。再也没有人能陪着我重走这条山路。

桂花树大了好几轮,叶子浓绿浓绿的,看上去很茂盛。树下的地荒芜着,母亲和继父都没有来料理过这块地。

我拨开草丛走进去,我背靠着树,在草地上坐了好一会。发着呆,出着神,我一遍遍地回想,你和父亲在树上打桂的情景。树一阵接一阵地摇晃,金黄的桂花雨落在地上,我在树下跑过来又跑过去,忙着将打落的桂花收拢。

树依旧,人却已远离。是什么带走你和父亲?

我跪在地上,挖出我埋下的那把阁楼钥匙。钥匙在地下等了你七年,一场空等。我要来把它带回城里。

沾满泥土的钥匙躺在我手心,为什么我要流泪?我回来这里,要带走的不仅仅是钥匙,还有我自己。我要把自己带走。永远离开。

也许一切都是命,都是注定的,钥匙和我,都不属于这里。想起小时候,我们拼命在树下找父亲埋下的女儿红,挖出来好多洞,却怎么也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父亲明明说过,这酒就埋在树底下。是不是,冥冥中我们的命运就已被预告,不会得到那坛酒,我们注定不会在一起?

离家多年,当我越来越近地靠近那个家,站在院子门外时,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母亲在干什么?弟弟妹妹怎样了?

院子里有嘈杂的声音,人和猪都在叫。我听见母亲和弟弟的声音混在其中,不知院子里出了什么事?我轻轻推开院门。

母亲和弟弟正按住一只小猪崽,猪挣扎着在嚎叫。一个中年男人举起一把带刀刃的铁勾,轻快利索地****猪崽的肚子里,"嚓"地一下拉出一块血肉,然后,拼拢三根手指去掏,被阉割的猪的卵子被放进碗里。洗干净了之后可以熬汤喝。一般这些东西都会给家里男人吃。

村里人相信吃什么补什么。有时候,村里人杀倒一头牛,牛鞭粗长在挂在村口最醒目的地方,等村里男人过来买,说是吃了壮阳。谁如果买走,村里人便会好几天拿他取乐,玩笑。

被阉割的小公猪,歪着腿呻吟着跑到一边去,不再有雄性的高叫。身上的肉翻在外边,还在淌着血,不用缝合,过几天就会自然愈合。没有人再看它一眼,人不知道猪也会痛。中年男人的阉猪刀,在一块没有颜色的布条上来回擦着血迹,母亲和弟弟忙着去捉下一只。

忽然,弟弟看见站在院门口的我。欢快地叫了一声:"姐姐!"他还认识我。

母亲还蹲在地上,一只手按地,一只手扶着膝盖,听见弟弟的叫声,她转过头来。母亲老了很多,脸空疲惫。她艰难地站起身,双手在围裙上掸了掸。

她说:"你回来了?你还记得这个家?"母亲的话依然很冲,但她的神情告诉我,对我的回家,她还是有惊喜。

中年男人朝我呵呵笑一下,问我母亲:"是你女儿啊?"

母亲"哎"了一声。便忙着去捉小猪崽。中年男人立即跑过去帮忙。母亲没再叫弟弟帮忙。弟弟跑过来,带我走进屋。他长高了,差点都认不出来了。但这个家和这个家里的人,我都没有什么亲切感。我回来也不过是瞅上一眼,对自己曾经那么多年在这个院子里生活作个交待,有几分是为了看母亲,和看弟弟妹妹的呢?

我的目光停在弟弟身上:"二姐呢?"

"二姐上初中,住校的,周末才回家。"

我"哦"了一声,便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话来。

继父不在家。幸好他不在。否则我可能几分钟都呆不住。

进门的灶台前,多了一尊佛,是观音的瓷人。观音面前放着一个小香炉,叠放着几只新鲜的桔子。看来母亲信佛比以前更为虔诚了,她已把佛请到了家里来。

猪在院子里嚎叫、奔逃,好一会,才渐渐平息下来。母亲给钱的时候,顺手把碗里的猪卵子一并给了那中年男人。那男人连声道着谢,在院子里顺手摘下一片丝瓜叶子,小心地包好,又摘了一片叶子,盖在上面,带走。

母亲没有进屋,她走出院门,不知她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也没跟我们说一声。已是下午两点,院子被太阳晒出来一些酸臭味。屋里有点闷。弟弟搬了两条小凳子,放在院子的丝瓜藤下面,我们坐在阴凉处乘凉,等母亲回来。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左右,母亲急匆匆地从院门外跨进来,拎着个菜篮子。她把篮子往我们身边一放,顾自走进屋里去。

篮子里有一块猪肉,几只鸡蛋,几只西红柿,两把小青菜,一束葱。弟弟和我一人一半分了那束葱,将葱上的根须和黄叶理干净。

母亲在屋里和粉,她一定是要做什么点心了。我迟疑了一会,将剩下的几根葱递给弟弟,走进屋里。母亲正往面粉里和水,两只手都沾满了白花花的面粉。

我不敢把话说重,我说,"下午我就要赶回去的。"

母亲的双手停下来,弯起一只胳膊擦了下额头上的细汗。"家里火烧了是不是?就这么留不住你?一个晚上都不住!"

我没有吭声。母亲还想说什么,但停了下来。母亲也不问我的情况,这么多年了,在外边干些什么?她依然不把我当一回事。我刚过完生日,都已二十七了,她也不问一问我在外边有没有谈对象,什么时候结婚。不过,她问,我能说什么呢?

母亲颓然地坐下来,一双沾满面粉的手无力地垂挂在桌边。

"他走了。去年走的。得了肺癌,也没有钱给他治病。"

我心一惊。我知道她说的一定是继父。她一定以为我不想留下来,是为了不想和继父见面。

母亲生着气,"你也不早说,早说了要回去,我也不用去买菜了。家里两只书包压着我,我哪敢舍得乱花一分钱!辛辛苦苦供完你们读书,读完书又能指望你们怎样?出去一个就不想着回这个家。"

这几句话我听清楚了,我对母亲说:"我带了点钱,等下给你,下次我还会寄些钱回家来。"

母亲低着头,没朝我看。过一会,她站起身,去水龙头下冲了冲手。手上的水珠子用围裙擦干净了。

她走至灶台前,拿起三支大众牌卫生香,用火柴点燃,拜了几拜,嘴里念念有词,念完后,插在香炉上。香炉上三根白烟袅袅上升着,有刺鼻的气味。

我站在门槛边,看着母亲烧香。我不知道母亲把香烧给谁?念念叨叨地把话说给谁听?

母亲把我叫进房里。从抽屉里拿出一管竹箫。她把箫递给我,"你一定还没有找到他吧?"母亲说这话时,好像带着一种莫名的快感,仿佛是一个击中要害的报复。

"你那年离开家,我就知道你是去找他的。但那一年,他母亲死了,他跟他叔叔一家回村来奔丧,你没来,我就知道你没有找到他。今天,你回来了,他还是没来,说明你们俩不可能会在一起。命里有时终须有,不是你的男人,怎么求,都不会是你的。"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根箫?"我问母亲。

母亲叹息一声:"是风把这根箫吹在海边的岩石旁,那天他去海边,可能凑巧便见到了,捡了来,一直藏着,藏了六年,直到去年快咽气了,才拿出来,说他对不起你,让我哪天见到你了,把这根箫还给你。他知道你要这根箫的。"

我知道母亲说的他是谁。继父捡到这根箫,为什么藏着它那么多年?我感觉脑壳上开始有东西在敲,我抚弄着那根箫,语气平淡地说:"人都找不到,我还要来这根箫干什么?"

母亲转过身,我看不清楚,觉得她在冷笑。但是她的手,抹了抹脸,她背过身去流泪?

或许从那以后,母亲就开始把佛请到家中。她身边的两个男人,也都一个个地离开了她。从那以后,她的孤独,她的心事,只能向佛诉说,她没有一个听众。

太阳沉下去。码头渡船的鸣叫声零零落落,传进院子里来。我怕会耽搁了最后一班渡船,回不了城。我从包里掏出五千块钱,全都递给母亲。母亲理所当然地接过去,也没问是多少?

我说,"我还会寄钱来。"

母亲小心地把钱裹进围裙里,说:"我知道我留不住你,你不属于这个家,你现在想走就走,我不想拦你。我知道,妈生下你,就是个错,前世欠着你个大债,这一辈子算是还也还不清了。你就恨着吧!等哪天,我气一咽,两眼一闭,也撒手走了,也许你都不会原谅我。"

我不想说任何一句话,只想着尽快离开。不吃晚饭、不过夜的决定看来是对的。我拎起包,轻声说:"我走了。"

"你走吧!"母亲的嗓门突然变粗,像在赶客。

弟弟从院子里跑进来,好奇地问我:"姐要走啊?"

"没你事,走开点!"母亲赶弟弟走。她突然拽过我的手,说:"你等等再走,我务必跟你说完这些话,听我说完你就走。"

母亲支走弟弟,让他去邻居家玩。然后砰地一声关起门来,贴着门板,跟我说:"我知道你爱你父亲,讨厌我,更讨厌你继父。但你要知道,这些年如果没有他,这个家早垮了,你父亲出海,赚那么一点点钱远远不够他自个买烟买酒喝,哪还有钱多出来养你们?让你们读书?从小到大,你们吃的花的读书的钱,全是你继父给的。我知道你看不起这种情感,鄙视我们,连转过头去看他一眼都不肯。现在他死了,你称心了,痛快了!你花了他的钱出息了,可我呢,我还得守在这个家里,守着你的弟弟妹妹长大,让他们继续读书。但是,钱呢?我从哪儿去弄这么多钱?"母亲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关起门的屋里有点阴暗,我扭过头去,不想看母亲的脸。我不知道母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我继父在这个家庭里功不可没的成就?还是想告诉我,她与继父之间的伟大爱情?母亲一定不会忘记,继父曾对我犯下的禽兽不如的行为,她为什么只字不提?难道她已忘得一干二净?屈辱的泪水涌满我的眼睛,我竭力忍住,想吞回肚里,我不想站在这间屋子里跟母亲一块哭出声,但泪水不听我使唤,哗哗地往外淌,身子痛得站不住。伤口在流血,我一阵阵地恶心,想呕吐。

我跑出家门时,母亲还在屋里哭。我在傍晚前,上了最后一班渡轮。船开时,海面上雾很大,村子里的房子很快消失在雾幛后面。

我站在船头,手里紧捏着那支箫。海面上隐约传来那熟悉的箫声,传进我耳内,是我生日那天,你为我吹响的那个旋律。我望向海面,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怆然的笑容。海风吹过来,吹乱我的发,心里涌起的是最后的告别。

告别你,告别家,告别母亲,告别过去。让一切过去。重新出发。我把竹箫双手还给大海,我不想带走。我带不走它,也带不走你。我已不属于你。不属于过去。我在船上喃喃自语:我已不是我我。我是另外一个女子。我是何凌落。

17.

下了渡船,换车,回到杭州。

杭州的天非常阴沉,已是傍晚,一天中最暧昧的时光,空气出奇地憋闷,像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却始终没有落雨,仿佛一切都在静候。我忽然感觉到饿,胃像刚刚醒了过来,强烈地发出咕噜噜的空叫声。

一整天没有费百强的电话了,不知他现在在哪儿?拨出他的手机号,响了几下,他接起来。

当他温暖而有力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的那一瞬间,我真想即刻就见到他,然而,我又怕见他。

他问我,"你在哪儿?"

我说,"我刚从外面回来,在街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