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是个好房东，给罗冉找垒蒙古包的活儿也是出于好心。
所有人都说罗冉的叔叔是个骗子，骗他来这么远的地方，烧钱不说，还拿亲戚开涮。但罗冉不这么认为，他总是说：“这么大的官，肯定不会骗我的。可能是目前还没有合适的活儿。”
实际上，罗冉在这里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叔叔正在包房里搂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调情。叔叔早忘记还介绍了个侄子在这里包工程。
世界上的误差总是发生。大人物从来都不想小人物的艰难。当一天清晨罗冉实在扛不住敲响叔叔的门时，叔叔正手里端着茶杯，吹着茶叶一步一步地在屋里踱步锻炼身体。看到罗冉来了，叔叔热情地说：“哎呀，罗冉，最近咋老不见你来我这里，是不是忙得顾不上？”
罗冉接着叔叔的话，说：“也不太忙，都是些零散活儿。”
他的一句零散活儿，唤起了叔叔的记忆。叔叔抱着茶杯，一字一顿地说：“你这孩子，没活儿也不说一声。把你叔叔当外人了不是。这样，我先给你联系些活儿，总得养活工人不是。”说话间，叔叔拿起电话，潇洒地拨通了一个电话：“喂，老蔡，给你介绍个施工队，你公园里不是正找人绿化吗？自己人，你看着安排。”然后叔叔扭过头，语重心长地交代罗冉：“千万别把活儿干砸了，这都是老关系。”
罗冉感激涕零地看着叔叔，心里想：关键时刻，毕竟还是骨肉相连。
他往外走的时候，悄悄地把手里的信封放在了桌子上，里面装着一万块钱。他觉得，就是自己人，也要表示一下为好。
出了门，站在当院，他忽然想起，万一叔叔屋里找活儿的人多，叔叔不知道是自己送的就可惜了，于是发了个短信息：叔叔，给你的信你收好。
很快，叔叔也发来个短信息：你这孩子，改天我收拾你。
能够让叔叔这么说，是自己的福分。虽然很多时候当别人说自己的叔叔很浮夸，不给自己找活干时，罗冉心里也会泛起点滴焦虑和不满的情绪，但他总是很快就暗暗告诫自己：叔叔忙。或者说，叔叔嫌我没有实力，把事情弄砸。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深层考虑过。一是他马大哈的性格使然，再则就是他不得不对叔叔宽容，因为，如果失去了叔叔这条线，他将再次踏上无事可干的征途。那样，是他最不喜欢的。退一步想，叔叔虽然是自己的叔叔，可人家是建设厅的主任，这主任是大家的，不是他罗冉一个人的。所以他不能霸占着不放，也应该让别人用用叔叔的关系，给叔叔时间，叔叔总会考虑他这个侄子的。
罗冉给叔叔发完短信，接收到叔叔的短信息后，喜滋滋地朝着那辆破旧的面包车走去。开门的时候，一扣拉手，拉手“吧嗒”一声掉了。可他心里高兴，反而觉得：很快就能换车了。看来好运气一到，有些随身物品也想上档次。
想归想，上车后，他费了老大劲儿才打着火，然后驱车直奔老蔡的公园。一路上，他吹着口哨，心里滋润得要命。虽然一点也不认识老蔡，但罗冉知道，叔叔认识老蔡，叔叔打电话交代过的，一定没问题。叔叔的电话比什么名片都管用。
给叔叔送钱，是罗冉自愿的。这些年在社会上打拼，罗冉牢牢掌握一条真理：自己人也要表示。有很多人误以为自己人不用送礼，觉得送礼就见外了。其实他们是对市场经济认识不到位。市场经济条件下，自己人出去办事一样需要打点，而如果让帮你办事的人出钱又出力，自己人也会恼你，最终分道扬镳。
罗冉这样做，是有事实依据的。他本家的一个哥哥，求自己一个在铁道部分局工程队当书记的兄弟办事，结果挣钱全部拿走，兄弟连招待费都要想办法报销。后来兄弟就不断找罗冉捎话，说这样可吃不消。公家的钱也是有底的，况且我一分钱好处没拿，尽给我哥忙活，帮忙不挣钱有时候还赔钱。罗冉把话捎给他哥哥时，他哥哥生气地骂弟弟不是东西，吃人不吐骨头。弟弟听到后气得要命，一怒之下停止了哥哥的财路。哥哥再也无法从弟弟的工程队里揽到工程，只能无奈地在家唉声叹气，一个劲儿骂弟弟良心长了翅膀。
从这件事上，罗冉得出一个真理：钱谁都爱，千万别只知道往自己的腰包里装。往深层里想：要想装更多的钱，就必须学会先腾空自己的腰包。罗冉学问不高，但颇懂得些“舍”与“得”的辩证关系。
中午找到老蔡，罗冉再次安排了酒席，他觉得，即使叔叔交待过了，也应该让老蔡心里乐意才行。只喝得老蔡眼睛发黏，口齿含糊，嘟嘟囔囔地说：“公园给你，我放心。”
下午罗冉和老蔡到一个当地的“旗”公园里，先安排罗冉搞些围墙的翻修工程。
虽然是些塞牙缝的活儿，但罗冉已经很高兴了。毕竟开了口子，只要工人一进驻公园，通过自己不断和老蔡走动，一定能全部吃下公园里的活儿。罗冉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萌发出一个念头：说不定，自己马上就要彻底翻身了。他总是这样充满乐观主义，有一点点的利益，就会无限膨胀地把业务夸大无数倍。
傍晚的时候，罗冉硬拽着老蔡，非要请他到当地洗脚房洗脚，说是要放松放松。老蔡看起来十分为难：“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我实在是今天晚上有事去不了。”
罗冉才不信这些现场编造的鬼话，男人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产生神秘的关系，于是他发挥自己身强力壮的优势，几下就把老蔡塞进了面包车。人运气好的时候，车也很争气，一下就打着火，罗冉拉着老蔡往洗脚房狂奔。
但看老蔡的面部表情，好像真的有事，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了洗脚房，罗冉招呼着安排洗脚小姐。洗脚房的老板是位女人，四十左右，保养的像风干的面包，皮肤黄褐。亲热地称呼老蔡大哥，叫罗冉也是大哥。罗冉开玩笑地说：“就叫我二哥吧。”那老板喊几个在屋角等待的小姑娘：“还愣着干什么，不看大哥二哥多累？赶紧的，忙起来。”
罗冉一看老板虽然长的需要无限忍耐，但态度还真不错，就半是感激半是挑逗地说：“你说不定更会洗，让我大哥试试你洗的咋样？”说完，那老板娘不急不恼，发嗲地说：“感谢二哥的抬举，我这手皮粗的都能当砂布了，不怕弄伤大哥的贵足？”
老蔡这时插话道：“要洗就抓紧洗吧，别磨蹭了。”
罗冉一摆手，小姐领着二位往“聚义厅”走去。这时，老蔡的电话响起来，他突然惊得差点跳起来，手急忙忙地掏出手机：“我这就回去呢，中午有个厅长的侄子谈工程呢，这就回去。”
罗冉从没有想到过，作为公园领导的老蔡，竟然这般怕老婆。怪不得刚才老蔡一劲儿要回去呢。
老蔡掉转头，不好意思地对罗冉说：“兄弟，对不住了，你嫂子叫呢。你一个人歇会儿吧，真不好意思……”罗冉急忙给老蔡台阶下，竖起大拇指：“真佩服你们，越是级别高的领导，家庭越和谐。”然后罗冉就坚持要送老蔡，最后老蔡都生气了，大声说：“我不用送，你如果非要送，你就一个人去吧。”罗冉这才悻悻地一个人留在洗脚房。
望着老蔡匆匆而去的身影，罗冉感慨万千：一个男人，咋就会这样怕女人呢？事后交往的时间长了，罗冉才知道，老蔡在这件事上犯过错。老婆是个烈性蒙古女子，曾经服过毒。最令老蔡难以接受的是，妻子服毒之时，一并也喂了儿子几口，所以老蔡才会如此害怕她，并且从那次事件中吸取教训：晚上准时回家，确保家庭全部人员都能活生生地。
老蔡走了，罗冉不想丢面子，到了洗脚房不洗脚就走，憋气。于是他就径直走进“聚义厅”，安然地躺下，让小姑娘把盆子放到脚下，无比惬意地享受起来。他不怕，现在不但有了蒙古包，而且还联络上了公园，他畅想：很快，我的大工程就来了。
屋里有两张床。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位，无声地躺在了另外的一张床上，翻看着一张军事报纸。
罗冉对军事可以说是入迷三分，虽然不认识对方，但他还是主动招呼：“这位大哥，你也喜欢军事？”
“嗯，有几分研究吧。”那人不冷不热。
一听这腔调，罗冉不乐意了。你这人态度冷淡不怕，但你骄傲地说对军事有研究，我就不服气。在我面前，还没有人敢说自己对军事略有研究，可这人却说有几分研究，真是大言不惭，我得灭灭他的锐气。
于是，罗冉不紧不慢地说：“俄罗斯的白天鹅最近很少出来了。”
罗冉说这话，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细。
果然，那人好像找到知音一样地，扭过头来，饶有兴趣地说：“白天鹅？是那个巨无霸吗？”
“对，正是图--160。”罗冉故意吊那人胃口。
那男人侧转身子，递过来一支烟，罗冉伸手接过。那男人问：“俄罗斯一共多少架？这方面我是刚入门，你给细说细说。”
罗冉这时候不再矜持，深吸一口烟，情绪有点激动地说：“老毛子的轰炸机，一点不比美国的差。图-160战略轰炸机，北约称其代号为‘海盗旗’，俄罗斯空军则更喜欢称其为‘白天鹅’。前苏联共实际生产35架，约有16架在俄罗斯空军服役。”
“哪家公司生产的？”
罗冉哈哈一笑：“你还真性急。我告诉你，图-160是图波列夫设计局于20世纪70年代开始设计的变后掠翼重型超音速战略轰炸机，估计该机是在70年代初图-22M轰炸机首次试飞后开始研制的。那时候，俄罗斯就开始市场经济了！批量生产厂家是喀山飞机制造厂。原型机1981年12月19日首飞，1987年5月开始进入部队服役，1988年形成作战能力，替代米亚-4和图-95飞机执行战略任务。”
一席话，说得洗脚的小姑娘都插话了：“这位老板，你当过飞行员啊？”
罗冉深沉地说：“我当的是陆军。”
对面床上的男人，忽然问：“你觉得中国需要有航母吗？”
罗冉愤恨地说：“没有航母，就像一个男人没有儿子，永远直不起腰来。”
那人一笑：“你比喻的还挺形象。我也觉得必须有。没航母的日子，过得憋屈。”罗冉急忙递给那男人一支烟：“老哥，你说的太对了。”
“今天你这朋友我是交定了，有事没事我们常联络。”
“那肯定，我们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
对面床上的这位男子，忽然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老弟是干什么工作的？”
“建筑工程。”罗冉自信地说。
那人点点头：“老弟，以后有事了找我。闲了我们坐一块儿好好聊聊军事。”说话间撕下一张纸，写下一个电话号码递给罗冉。
许多个月之后，罗冉才知道，一直与自己畅谈军事的这位男人，是当地一个盟的副书记。地级市的副书记，乖乖，不得了。对于像罗冉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认识一位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算是认对人了。
所以，认对人的罗冉，注定要翻身了。
但此时他并没有翻身，而是在公园里，干些圈围墙的小活儿。但这罗冉已经心满意足了，觉得能杀到内蒙，站住脚，就是第一步成功。叔叔接了钱，也给找了老蔡，这就是第二步成功。
最重要的，他现在就在洗脚房里洗脚，这是最成功的标志。
一个男人，能否在外地站稳脚跟，最重要的标志就是你是否到歌厅、红灯区、洗脚房消费过。这三个地方，是三味药，三味猛药。专治男人情衰竭。
而现在，罗冉就在内蒙的洗脚房里，惬意地躺着，让小姑娘摸着自己肥嘟嘟的厚脚掌，搓啊揉啊。
罗冉是舒服了，可张桥东却险些要了命，死的心都有了。
11、酒馆遭窃
张桥东心量很小。心量小的男人最怕见事。见了事动不动就想到自杀。张桥东就差点自杀。为什么自杀呢？这要从张桥东的爱好说起。
张桥东老老实实的一个人，除了干活儿就是干活儿，什么也不想。可他偏偏爱玩麻将，这就种下了祸根。
顺祥酒馆的灯总是亮到很晚，比路灯还关得晚。酒馆关门晚自然是常事。但顺祥酒馆是打烊后还不关灯。就因为张桥东爱玩麻将，总是和一帮人玩到凌晨三四点钟。
他玩麻将和别人不同。精明点的人，一看今天运气不好，玩几圈就自动下场了，把机会让给那些手气适宜的人。可张桥东像一张膏药，玩起来就黏住凳子不挪动屁股，直到最后散场。所以，他几乎每次都是以输结尾。
玩麻将是个力气活，别看坐在那里身子不用动弹，可大脑皮层里的那些脑浆，随时都在稀里哗啦地高速运转。爱玩麻将的人，一摸麻将，浑身充满了激情。张桥东一玩起麻将来，整个人都变了，再也不是蔫巴巴的，精气神全有，所以，梁丽尽管反对他玩麻将，但直到他别的没有什么爱好，也就纵容他。
玩到两点多的时候，张桥东连续给坐在对面的韩三妞点了十多炮。
韩三妞赢了牌，喜悦自然溢于言表：“老张啊，你可真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
输了牌，还被一个娘儿们这么奚落，要是别人，早急了。可张桥东不急：“三姐你漂亮，我当点炮是送礼呢。”
下家的“管秃子”听不下去，酸溜溜地说：“三姐，老张给你送了礼，你可给他留着门啊！”
“你个没毛的货，留不留门还碍你什么事？”说着话，韩三妞拿起一张“红中”就砸在管秃子的手上。管秃子急忙抽回手，夸张地揉着，嬉皮笑脸地拿起一张牌，问韩三妞：“姐，是要这张吗？俺不光想送礼，还想替姐夫干点力气活儿。”
韩三妞骂他：“别人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是狗嘴里吐不出猪牙来。”
管秃子故意严肃地摸摸自己的牙齿，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猪牙吗？！这是正宗的韭菜牙，你看看，多齐整。”说话间把嘴伸到韩三妞面前。韩三妞呸了他一口，他不但不恼还一个劲儿摸嘴唇，直啧啧：“香，三姐的唾沫值千金。”
这时，张桥东听到屋外当啷一声响，好像是洗脸盆的声音，就说：“别吵吵，我听得好像有人。”
管秃子说：“老张你也真自信，就你这破店面要能招来贼，蚊子都能生大象。”
张桥东被他奚落的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说：“你还别说，我后半辈子的宝全押在这酒馆上了。”说归说，张桥东也没有出去，不停地洗牌不停地输钱，不停地抽烟不停地骂牌。时不时还乘机摸一下韩三妞的手。摸一下，心里就痒一下。痒归痒，仅仅局限于牌桌上，张桥东有了夏蓝玫的教训，是再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了。
管秃子连续点了几炮，说话明显少了。看他脸色铁青，张桥东说：“不就几十块钱，看你在意的那样儿。”
管秃子哼一声，揶揄他：“你以为我是在乎这几个小钱，我是气愤自己的臭猪蹄。”
韩三妞得意地说：“我也不是非得赢你的钱，可牌到这儿了，不胡不行啊。”
唯独另外一个老叶始终不说话，绷着个脸像关公。大家知道，其实最在意的还是老叶。玩牌说谁不在意输钱，都是假话。只要一坐到牌桌旁，都想赢。
在山南这个地级市生活，一天的收入也就是个一百多，一会儿功夫就输了一天的工资，谁不心疼。
但这个城市好些人都有个特点：明明在乎，却不让别人说自己小气。但平时真正共事，山南人确实带着一股子小气劲儿，却谁都不揭露谁。好像揭露了别人就等于出卖了自己一样。
山南，这个地处晋、冀、豫三省交汇处的古城，文化底蕴深到骨髓里。底蕴深，但那都是地下的资源。地下资源还真丰富，后人从山南市地下先后挖出了中国最早的文字——甲骨文，还一并挖出了世界上最大的青铜器——司母戊大方鼎。这里流传着大禹治水、文王演易、妇好请缨、苏秦拜相、西门豹治邺、岳母刺字、韩陵定国寺等历史传说，但这丝毫不能改变玩麻将的四个人的心态。
他们一如既往地小气着，互相谩骂着，听起来像骂自己，其实内心里骂的是赢牌的人。按说在一起玩麻将的都是熟人，不应该计较的这么认真。实际上，张桥东几个人刚上桌的时候，是互相给予对方面子的，玩着玩着本性就流露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