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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走麦城(5)


  罗冉也许忘记了,自己以前当小工时,也最怕没活儿干。这是农民工特有的恐惧——他们不怕活儿多活儿累,最怕没活儿干的那种空虚,心像放到了云彩上一样,飘来飘去。又像放到天上的风筝,整个人都随风飘动。飘来飘去的感觉,一点都不好。农民工心里清楚的很:捏着风筝细线的,正是包工头。

  这样说,或许有的人会觉得农民工很贱骨头。不干活儿发工资心慌什么,真是不知好歹。可如果真实地和农民工待一段时间就会发现,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是在用最朴素的方法,靠挥洒汗水来维持家庭社会赋予的责任。他们喜欢实在的看得见的劳动创造出来的小钱,他们承担不起风险,他们往往都没有多高的学历,他们爱算计。工地上的水泥编织袋、钢筋头,稍不留神就被他们拿去买酒喝了。按说,都到出苦力的份上了,农民工们,应该没有理想。错了,偏偏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农民工,个个心中都揣着理想——不是准备攒够钱买车,就是计划那年那月翻盖房子,要不就是想着攒大钱让孩子上大学,还有的想着为祖上迁移坟头什么的,总之,理想各种各样。这些人,往往腊月才回家,等春节一过,初五六就准备出门。所以,一年到头,见不到老婆几天。特别性饥渴。所以,平日里,就特别爱开这方面的玩笑。一年到头,除了出力流汗,就是思念。年终,把钱带回家了,就觉得幸福无比。

  农民工,就是每年复制着出力、思念、挣钱,简简单单地,一年又一年,奔跑在祖国各地。他们知道,没多大的本事,就剩下出力了。你说,要像罗冉这样,连出力的权利都给他们剥夺了,心里能不慌吗?

  又走了几里路,罗冉对小王说:“你来开,我实在困得不行了,眯瞪会儿。反正这里没有交警。”

  小王屁颠屁颠下车绕到司机位置上,挂上档,刚走几米,车咯噔一下就熄火了。再打火,咋也打不着。罗冉一看,直接对小王说:“倒霉蛋!你下来。”小王知道自己丢脸了,灰头土脸地下车,车门都没关,站在沙地上看着罗冉,一脸白痴相。

  汽车又不是罗冉家亲戚,他上车也是干着急打不着火,气得他一拳头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声音倒是挺响,在草原上肆无忌惮地响,渐渐飘远。

  没办法,罗冉示意小王打开引擎盖,两个人像专业司机那样看。不懂修车的人,打开引擎盖看,比兽医打开人内脏还迷茫。干瞪眼。他们眼里,看每一个零件,和看身边的荒草一样,毫无感觉。

  罗冉就给工地上的人打电话,想让他们快找个车来拖他们。刚说一句“我们车坏了”,手机突然断了,一看没信号了。没办法只好重新打,结果连续打了十几次都是接不通。看着茫茫沙场,小王着急地骂:“这什么鸟地方,连个信号也没有。”

  罗冉气恼地把手机递给小王:“你一个劲儿给我打,我就不信打不通。我先上车迷瞪会儿,实在太乏了。”为了找钢筋,罗冉和小王已经连续走了十多个地方,全是人烟稀少,荒山秃岭。按照小王的意思,干脆别找了,反正工程还没下来,找着了也是白找。可罗冉不这么认为,他说:“俺叔让找了,就肯定有他的道理。再说了,他当建设厅办公室主任,给咱找点活儿,那还不是小菜。比炒豆腐还小的菜。”

  罗冉躺在晒得有点烫的座椅上,一会儿就鼾声四起了。罗冉就这脾气,无论再苦再难,无论事情多大,只要困了就睡。才不管你什么事。说他没心没肺也好,说他心胸宽广也好,反正就这样。从来不知道愁是个啥滋味。其实也不是不愁,他发愁,只是一阵子。过了这阵子,就什么都忘记了,凡事总往好处想。坏处,他顶多一闪念,就不想了。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有一个好耳垂,好前额,一定会有好运气的。

  小王站在车下,不停地打着同一个号码,始终是接不通。后来,他一看手机没电了,沮丧地钻进车里,死死盯住后玻璃,希望能看到个车经过。

  一个多小时过后,罗冉醒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看小王一手攥着手机,一手扒着后车座,睡着了。他轻轻地把手机从小王手里拿过来,一看关机了,刚打开突然又关机了,这才知道没电了。

  手机没电和人没血一样,干巴巴的。

  小王也醒了,呆呆地看着罗冉,无奈而懊恼地说:“这可咋办?要是天黑了还联系不上,老板,咋整?”

  “那就在车上睡吧,等天亮再说。”

  两个人又聊起家乡山南。说起老家这时候,肯定热的不行。以前老觉得夏天不缺雨水,可这几年咋就很少雨水了,弄得人心里都干燥的很。还说起了,孩子该放暑假了吧。想想学生也真是受罪,一年就盼着放几十天假期轻松,可老师布置的作业,比搬砖和泥还累。又忽然比较起山南和内蒙来,觉得内蒙真是没有吸引力,咱那里人头攒动,可这边稀松扯淡。咱那边下雨,人都盼着。这边隔三差五地下大雨,烦了。

  说累了,两个人瘫软地趔趄在座位上,睡不着,也不说话。干看着西边的天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人把车座放倒,躺着。至于明天咋办,小王心里是没有一点底,有心问问罗冉,又怕老板生气。手机没电了,今天联系不上,明天天一亮,手机不还是没电吗?咋联系?

  小王想着想着,虽然不敢问,心里已经有了怨气:当个老板,也不想个高明的办法,就知道睡。睡要是能睡出办法来,我也睡。可不睡又有啥好办法,实在是想不出来。我一个小工人想不出来没人笑话我,等你明天天亮了,还想不出来办法,看你当个包工头老板,不嫌丢人。

  无论小王多生气,想的多厉害,罗冉只是个睡,还呼噜,还磨牙。吧砸嘴,像咀嚼什么香甜的东西。这呼噜打的有水平,千军万马一样,忽然上了云霄,忽然又奔驰在疆场上,打打杀杀。忽然就一声细细的长音,像歌唱家挑上去的高音,但慢慢的,慢慢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高,转而渐行渐弱,几乎听不见了,还没有断。吓坏了小王,听起来像人要咽气,他急忙推罗冉,惊慌地喊:“老板、老板……”

  睡觉的人,换了个姿势,该睡还睡。

  没咽气!小王松了一口气。你说要真的他打着呼噜咽了气,自己陪着一个死人、一辆坏车,茫茫草原上,可咋办啊。离家又那么远,几千里地。

  一想起这个远,小王心里更加发慌。要是离家近,就是百把里,自己一个晚上就走回去了。可这人生地不熟,窗外又是风,又是动物,草一涌一涌,谁知道哪个草堆里藏着个狼还是豹子。

  还是睡不着。小王就接着想,来了半个月了,一点活儿也没有。可看罗冉的样子,倒不愁。真是,真是败家子。都说他不争气,我看也是。自己家的钱就不心疼。哼!他自己家哪里有钱,还不都是借亲戚朋友的。小王忽然找到了源头一样:怪不得罗冉不愁,不心疼钱,感情不是他自己出血流汗挣来的,当然不心疼了。亲戚朋友可倒霉了,红红的票子,就这样打了水漂,被这个没心的罗冉一个一个的觉睡没了。真能沉得住气!

  想着想着,小王刚才还是怨气,这会已经是恨了。恨自己不长眼,恨自己耳根子软,罗冉几句好话承诺高工资就把自己骗来了。恨老婆也没眼色,平时什么事情都看的透透的,咋就看不透罗冉呢。恨罗冉不争气,是个没用的包工头,没活儿也不知道着急。

  想着恨着,渐渐就困了。

  草原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风。夜晚,风呼呼地刮。困的不行,可罗冉的呼噜实在吵人,睡不下,小王就在罗冉抽丝弄高音的呼噜时,推他一把。一把就灵,呼噜戛然而止。虽然睁不开眼,小王还有心和罗冉说说话,可见他死猪一样,打着香甜的鼾声,知道叫也叫不醒他。

  迷糊中,小王也睡下了。

  半夜,小王起来撒尿,迷迷瞪瞪脱下裤子,隐隐约约觉得有团热乎乎的气息吹过来,猛一回头,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正低下头准备亲吻他,吓得歇斯底里大喊:“救命啊!”空旷的原野上,惊恐的喊声凄厉无比,罗冉猛地惊醒,骂道:“你干什么呀。还让不让人睡了?”他说着话就打开车门,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忽悠悠向他靠近,他一下关住车门,没成想正碰在那动物的鼻子上,那东西“腾腾”喷几声鼻子,撒欢地跑远了。罗冉在车上依旧哆嗦不止。车外的小王失魂落魄地猛地跃上面包车,一下把车门关得严严实实,喘息声比飞机起飞还响。

  罗冉惊恐万分地问:“那是个什么东西,没伤着你吧?”

  “我快吓死了,好像是野骆驼。”

  “我要有枪,告诉你,这骆驼,准死。连骆驼的妻儿都杀死……”罗冉恨得牙根发痒。

  工地帐篷里,此刻却正在上演着一场唇枪舌剑。对峙的双方互不相让,上年纪的刘师傅咬牙切齿地说:“我看够戗,罗老板八成是跑了。电话打不通,现在又关机了。”关机最让人恨了,因为一关机,找你的人就会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结果,总是朝着最不如意的地方想。

  在被窝里窝着的桑师傅说:“我觉得不可能,他叔叔是建设厅的领导,哪能找不到活儿,你也太小看咱老板了。”这时候还有人替他说话,也难怪罗冉能笼络人心。

  “谁知道是什么叔叔,不定靠谱不靠谱呢。”

  “你要是觉得不牢靠,你可以走啊!”有人故意气刘师傅。也许是拿气刘师傅为自己增加点底气。

  “废话,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十里地也不见个人影,你让我到哪儿坐车?”

  “你是心疼你的车费贵吧?”

  “我就心疼!你不心疼?来一趟倒了四五回车,光车费就七百多,谁不心疼?”

  “还是啊,心疼就别抬杠,罗老板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

  刘师傅咬牙切齿地说:“管!几天都不见个人影,拿啥管?说是来开工,半个多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反正我是从来没有这么干坐着领过钱,我心里没底。老桑,你凭什么说罗冉会管咱们,万一他要真不回来咋办?”刘师傅觉得,老桑怕是拿了罗冉什么好处。

  桑师傅长叹一口气说:“咋办?我那里知道咋办,我要知道咋办我早当老板了。我是觉得,三十多号人坐了半月,发了这么多钱,罗老板不会不心疼钱的。”

  刚才刘师傅还差点把桑师傅想成是叛徒,是罗冉的走狗。一听桑师傅说这话,知道他也是自己人,就不再和他对抗了。

  边上一个年轻人说:“你们俩别吵了,我看呀,明天一早要是罗老板还不回来,咱就准备想办法离开这地方吧,算是咱倒霉。”

  刘师傅忽然担忧地说:“咱不会把命丢在这儿吧。你看罗冉那屋子,贴满了枪。”

  罗冉的屋里,确实是贴满了枪械图案,各种枪械应有尽有。

  最明显的,他在办公室门后,贴了张靶子。进屋的人,总是担心他会忽然掏出枪来瞄靶子,把自己打死。所以,在这个简陋的工地上,大家进罗冉的办公室都养成了好习惯——进屋之前先敲门。

  其实罗冉哪里有枪,倒是有四五个飞镖。门后挂着的靶子,就是练飞镖的。一个人在屋里闲着没事时,罗冉心里也焦虑。但他焦虑不能表现出来,让工人们心慌。于是就扎飞镖,扎一下,心里就解气一次。

  罗冉在草原受罪,家里的叶超文可是如鱼得水。不光得水,还见了美人。

  8、梨花鱼

  有一种军人,他们经过千锤百炼,只为了命中一枪;有一种军人,他们隐蔽潜伏,只为了擒贼先擒王。他们就是狙击手。商场上的狙击手,寻找商机的时间往往很漫长,可一旦寻找到了目标,优秀的商人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出击,扣动扳机,命中目标。叶超文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商场狙击手。

  一旦让他嗅到你有购买电脑的丁点欲望,他就会死死咬住不放,直到你购买了为止。尤其是对付单位的领导,他更是擅长,总能找准领导的嗜好,一一击溃。

  其实领导也挺好击溃的,好色、贪财、酒桌上的英雄,总占一样。

  叶超文一早就起来了。洗漱完毕之后,他吹着口哨急忙开着他的“捷达”向山南县教体局奔去。山南县是山南市政府所在地。虽说也是个县,可比起山南市其他的县,优越性是很明显的。

  往县教体局赶,是因为叶超文得到消息,县教体局准备往各乡镇中学配发电脑。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他绝对不允许自己错过。千方百计联系上一个副局长,而且叶超文还打听到这个副局长是个美食家,为此叶超文专门费心思打听了个距离县城六十多里的原生态“梨花鱼”酒店,烧制的小鲫鱼颇有特色,而且是限量供应,每天只做三桌。

  传说中,鲫鱼很好吃,老板很迷人。

  叶超文一见,果然不虚。

  前几天叶超文就预订了这家“梨花鱼”。老板是位不到三十的少妇。

  本来说好周一有时间的,结果那副局长临时有事来不了,可这家酒店是先交钱的,也就是说交了钱无论你来不来,这桌菜就是专门为你预订的,吃不吃无所谓,因为钱已经交过了,害得叶超文带着一帮狐朋狗友白白消费了一通。他也捎带白白看了少妇无数眼。他觉得,多看一眼,钱花的就少些冤枉。

  用看美人来抵消心里的仇恨,是很管用的。至少在看的时候是很管用的。

  今天这桌,叶超文也是预定好了的,所以开车在路上时,叶超文心里忐忑不安,怕这次副局长再有别的事情。如果今天副局长还没有时间,这桌鱼宴就又白费了。一桌将近一千,他心疼。握方向盘的手都抖了。手抖不是手无力,是心疼钱。

  只有出钱,叶超文的心会真的疼。

  没想到,今天却顺风顺水。他刚进教体局副局长办公室,副局长黄峰就颠着大肚子往起一站,两手一摊:“小叶,今天我什么也不做,就专门服务你。”

  娘的,美死了。

  听黄峰话一出口,叶超文凭着商人的直觉,预感到这件事八九不离十了。副局长这样说,他同时也知道,该准备礼物了。今天这个鱼宴,只能算是个敲门砖。

  敲门砖硬不硬,是生意成败的关键。

  开车往淇河走,沿路早已柳叶青翠、杨树繁茂,来来往往的人也像刚发了芽一样,头顶都冒着使不完的劲儿。所以说,春夏季节,是一个人事业成功率最高的时段。动物也赶时间,在这段日子发情。一路上,见了好几对狗,旁若无人地站在路边幸福地交配。副局长兴致很高,指了指路边的狗,笑:“也不用吃壮阳药,真有劲儿。”

  叶超文说:“赶上好日子,一天幸福好几次也说不定呢。”

  说完,两人呵呵笑。

  经过一段土路,便近了淇河。春夏之交的淇河,水流泛着绿波,缓缓地流淌。淇河似乎不愿意向东流向远方,她留恋缠绵,故意似地往南北横流,把东岸西岸的低洼地尽量填的满满地。高高的鱼草,在河水中倔强地直立着。岸边洗涮的三三两两的妇女们,高声地交谈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是不是飘进车窗里几声爽朗的笑声和嘲笑男人晚上没出息的语言。

  河岸上的树木倒是很旺,高高耸立。看着高高的树,黄峰副局长喟叹一声:“看到这树,就想起在柳树沟教学的时光啊。”

  叶超文不多问,就记下这个细节了——副局长在柳树沟教过学。而且,教学的地方,树木也参天。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扰领导。当一个人在往日岁月里沉醉时,多是酸楚而美好的,最讨厌人打断了。

  副局长继续勾画着:每到夏天,晚上热的睡不着。就和同样在学校留宿的老师们,下河洗澡、摸鱼。脱的光光的,一丝不挂。“那才舒服啊。”听副局长一声叹息,好像是羡慕往日自在,但叶超文明显听出了“现在才舒服啊”的意思。

  是的,那年月,生活固然简单,心里也固然纯净,少了很多勾心斗角。但毕竟清苦。如果不是清苦,你当什么局长,还在柳树沟教学多好。人往高处走,要想真舒服,还是高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