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十七胡同,还是当年的砖墙,灰灰的砖,早已坑坑洼洼,水迹斑斑。只要你肯蹲下来,潮虫、蚰蜒、蜘蛛,诸多小虫们大白天也忙活的很。一拨一拨的蚂蚁,从这个砖缝里往另外的一个砖缝里忙碌地搬运,不知疲倦。蚂蚁们还只为个吃食,思想人类,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真是苦不堪言。
胡同里回荡着一股历史的沧桑味道,穿越时空,挟带着前朝气息,长袍马褂、脑后辫子、膏药作坊里升腾的热气,合着人来人往的咳嗽、抽噎、吆喝,潮潮的,惺惺的,空气里,流动着一股粘稠的气息。
碎石铺成的道路,硌脚。女人踩在石头上,皮鞋刮刮响。石头的耐力也真好,历经几个朝代不喊冤,依旧甘愿人踩车压。
陈达松松散散在前面一晃一晃地走,全然听不到后面的皮鞋声。他这个人,很少扭头看回头路。
466,门牌号。
一进家,咣当一声,陈达就关上门。把身后的女人无情地隔在街上。不是陈达有意不搭理女人,是他根本就从来不注意别人。总觉得招惹不认识的人,心里长毛。无论男人,女人,都不招惹。
女人站在铜钉斑驳的门前,伫立三五分钟,然后比试一下,才蜷起右手中指,用骨节敲起门来。
咣,咣咣。声音很轻,很有节奏。
陈达在院落里,拖着尾音,带着牢骚腔说:“进来吧,门没关。”
推门而入,女人立时嗅到一股浓郁而久远的田野气息——一院子蓬勃葱茏的花草间,懒散的陈达,正紧紧地盯着她。
陈达的表情,活像野地里一只野兔看人一样,目不转睛。
6、院子里的冲动
陈达站在院子里,拿眼睛打量眼前的这位女人,中等身材,略显丰腴。穿一件浅灰色外套,黑黑的裤子,宽宽的裤腿,皮鞋很亮很晃眼,肉色的脚,倒让陈达心“扑通”了活动了一下。女人双手抱在胸前,也是直直地看着陈达。手指也白,细,但陈达对手指没一点感觉,对手指上的钻石戒指也看了白看,不记在心头。
盯着看了一分钟,陈达突然发问:“你是买花吗?早不卖了。”
女人微笑着摇摇头,不说话,像欣赏一件雕塑艺术品,死死地盯着陈达看。
陈达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直来直去毫无含义的目光。他一直以清高孤傲自居,身边虽然曾经也女人无数,但总是在激动的时刻忍住。
忍住,不是他特别能忍,而是他觉得不值得。所以,一个文人的忍耐,好多人是看不懂的,以为陈达是胆小,不敢碰女人。其实,陈达骨子里是很爱女人的,只可惜他从不主动碰,也不随便碰。
可现在,看到女人肉色脚面,不知道咋回事,怦然心动,一阵一阵涌,可难受。这种冲动又很特别,酸酸的,痒痒的,像蚂蚁从身上走了个遍。然后拐个弯,蚂蚁又走回到女人脚面上。因此,陈达不管你看不看他,他只管盯着女人脚面看。心里还想:女人咋能不穿袜子呢?咋能直接露出来呢?赤脚穿皮鞋,性感。
一直低着头,女人以为他害羞,以为他在掩饰内心的慌乱。
陈达才不会慌张,从来就不慌张。他眨巴一下眼,有点挑衅地反问:“那你咋到我这狗窝里来了?”
女人呵呵一笑:“是因为,在我心里,也有这样一个狗窝。”
这下陈达吃惊了,接不上招地连忙说:“不会吧,你也有……”他忽然嗫嚅起来,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邋遢而羞愧的陈达,此刻觉得,也该收拾一下了。像陈达这样的自以为聪明的文人,觉得世间所有的事情总能预料的很准。可一旦如今天这样,没有料到女人会说“心里也有这样一个狗窝”时,慌乱就是真的慌乱了,比一般人的慌乱还慌乱,每个神经都七零八落,不着调。
更主要的,女人太干净了。整个人就没有一点不干净的地方。从头到脚,尤其是脚面,那么直白地露出肉来,似打开了一扇肉体的窗口,直接让你陈达看。或者就为了产生诱惑,让你慌张。总之,陈达这一刻是彻底慌乱了。不为女人的整洁打乱了自己的生活,倒为自己的杂乱慌得一塌糊涂。
他手忙脚乱地把放在门口的椅子搬了搬,把窗台上的数双袜子一下甩到垃圾桶里,还踢了垃圾桶一下,嫌袜子不服帖露出半截在垃圾桶上沿。那袜子偏偏桀骜不驯,又滑落到地上,陈达再次弯腰拾起袜子,放进垃圾桶。可垃圾桶已经满了,他只好用脚狠狠地踩了两下,尴尬地朝女人笑笑。
“你家待客人从来都是在院子里吗?”
陈达忙伸出手请女人进屋,但女人刚刚挪动脚步,陈达又急忙说:“一分钟,就一分钟。”他扭头进屋,三下五除二地把挂在墙上的裸体女人画报撤下来,用一个衬衣把椅子、桌子抹了个遍。跑出屋子时,女人已经在院子里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了。一盆玉兰花陪衬下,女人的面色显得红润娇嫩,一双小脚轻微地摇动。
陈达心说,你真敢摇!
女人笑吟吟地朝陈达招手:“我想问问大作家,你心目中安静的写作,真的是你刚才在大街上希望的那样吗?”
陈达这才倏地醒悟过来,感情是自己刚才的怪异行为吸引她。这下他恢复了自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现代都市里的人,病了。男人们在忙碌着想钱,想到眼神都绿了。女人们在美容,把毒药往脸上可劲儿地抹,还得意地到处夸耀。医院已经不是医院,更像个屠宰场。连那些在大街上扫街的大嫂,心情郁闷了都能用扫帚给你一下子。集体狂躁……”
女人认真地倾听着,不时点头。
陈达继续说:“人们已经被一层薄膜覆盖,虚伪、狡诈、空虚、寻求刺激,都是人们的外衣。没有一个人喜欢真诚。大家都在欺骗,不是在骗钱就是在骗人。都在互相利用,你利用我的感情,我就利用你的权势。有用公章换钞票的,也有用鼻涕换银子的,有用艺术做掩护换挂面的,更有不知廉耻的,竟然为了钱,真心地出卖自己。”
女人插话道:“你就这么对社会不满?”
“我哪里是不满,简直是太满意了。这说明市场的存在。存在就是真实的。”
“既然满意,又何必到街上那样呢?”
陈达说:“我这呀,只是一种写作方式。其实每个人一生都在写作,只不过每个人用的笔墨不一样而已。有用手脚蘸着汗水写作的,比如农民工;有用汽油连着脚气写作的,比如司机;有用新鲜骨灰写作的,比如罪犯。当然,偶尔也还有一两个像我这样,用心写作的。”
“我叫曹青云,已婚,和丈夫长期分居,差不多快要离了。我一直希望找个说上话的朋友,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女人平淡地问陈达。
“你不会是传说中的富婆吧?”说完,陈达捂了一下嘴。意识到自己太不给对方面子了。曹青云一定以为,他把她当成寂寞难耐寻找刺激的角色了。
没想到曹青云竟然不恼:“还真让你说对了,我开了一家皮具行,年收入接近七位数。家里的老人都是高级干部,所以,我从来没有缺钱的感觉,缺的就是唠真心话的人。”
“我?合适?”
“至少你让我觉得,你是纯粹的。”
“那我们是一三五见面还是二四六谈话?”
“只要你愿意,随时随地,我都愿意陪着你安静地写作。”曹青云用右手端起下巴,“我给你端着氤氲的热茶,你坐在鲜花丛中,一张简陋的藤椅,一个崭新的笔记本。你构思着你的文字章节,我在旁边静静地等待。你接过茶,呷一口,然后顺手递给我,我接过你的茶杯,幸福地闭上双眼,抱着茶杯。然后拿起洒水壶,就在你背后,为花儿们浇水,听花儿说话……你说,这是多惬意,多诗意的生活!”
“好吧,让我们为诗意生活而共同今天中午搓你一顿吧。”
曹青云点点头。点头了,却又转到陈达屋里。
一进屋,曹青云心里顿时有了一份尊敬。这尊敬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尊敬,但又确实是尊敬。尊敬是因为书。整整绕着四壁,全是书。书柜没有玻璃,但却纤尘不染。陈达这么一位邋遢的人,却能如此爱惜书籍,让曹青云不由得尊敬。
尽管进院子之前,曹青云心里上已经给自己打了预防针。但数千册书,安静地站立在这个屋子里时,还是让曹青云吃了一大惊。她心里知道陈达肯定是个不落俗套的人。这从刚才的举止中已经能感受到,但真正爱书爱到这种地步,却是曹青云未曾想到的。
最值得尊敬的,其实还不是书。
墙角边,放着一堆稿纸。一看就是手稿。四摞。每摞有一米高。曹青云随手拿起其中一张,陈达忽然叫:“别!”话说到这里,曹青云蓦地惊了一下。急忙放下了手稿。可以看出,如此一个放得开的人,心里也有放不开的事情——他爱他的写作。即使是修修改改的手稿,他都不舍得让别人碰一下。
曹青云心里涌起了一股早已消失多年,一直苦苦追寻的味道——这味道,时间是在少年,情节是在大学,迷恋却有在现在。那是一种书的味道,是一种纯粹的味道。带着丝丝青草的清香,又含有茉莉的醇甘。久久以来,自己一直在追寻这种味道。找遍了整个城市,从不曾找到。今天,终于得见。她忍不住翕动了一下鼻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果断地扭转身,走出院子,走到大门前,微笑着看着陈达。
看着陈达在门鼻上挂了一个古旧的大锁,曹青云竟然走过来,落落大方地挽起他的手臂,朝“十七胡同”口的奔驰车走去。
这时的陈达,心里在说:这就认识了。这就开始了。
尽管陈达和曹青云的相遇,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是真的。但曹青云和他坐在西餐厅里,用干净修长的带着钻石戒指的手,递给他面包时,他知道,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陈达认识曹青云究竟是好运还是坏运,他不在乎。
总之,认识了。这就行——陈达心想。
7、大包工头
坐在咖啡吧里,曹青云问陈达:“认识我,你觉得意外吗?”
陈达问:“认识我,你觉得意外吗?”
这一问,倒把曹青云给问住了,也问醒了曹青云。她心里不禁有点庆幸。看来这个人真的不俗。本来曹青云心里想,或许这样的邂逅,多少应该让陈达有一点小小的骄傲。至少,她的财富是真的。但没想到陈达却一点也不关心这点。她忽然觉得,难道他真的视金钱如粪土的超脱之人?
就在曹青云带着这个疑问思忖的时候,陈达说话了。
陈达说:“或许你在想,我应该带着点小激动。认识富婆,而且富婆又这么看好自己。我告诉你,没有尊严的人缘,我宁肯放弃。当然,我这不单单是偏执的拒绝,而是一种个人理想深度思考后的沉淀。”
曹青云说:“那你的朋友呢?大家不都是这么存在吗?说是为了事业也好,为了兴趣也好,到头来,还不都得为了钱而四处奔忙吗?”
陈达说:“为了钱不假,但每个人的目的不一样。比如罗冉,他奋斗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报复。他是长期处在挫折中,急于摆脱没钱的日子,然后用挣到的钱,去羞辱别人或者曾经的敌人。而叶超文就不同,他是有贪欲。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挣钱而挣钱。挣钱为了什么,他甚至都不加考虑。反正这年头大家都在拼命挣大钱,所以他就追赶潮流,过一把挣大钱的瘾。张桥东更不同。他什么也不想,追求平平淡淡就好。所以,张桥东我最尊敬。”
“你呢?”
“我承认,我也不是圣人。也想着有一笔足够的资金,开一个自己的公司。养一帮文人,让他们能够安静地写作,为他们提供一个心灵停靠的码头。可以不看谁的脸色而码字。”
曹青云问:“但你靠什么来实现你的理想呢?”
“缘分!”
“缘分?”
陈达说:“对,人缘。实际上,每个人在站立起来的时候,总是要靠认对的一个人,才能成就一番事业。但这个人是遇到的,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处心积虑结识的人,是超自然的。”
曹青云说:“我遇到你,属于不属于这个?”
陈达说:“现在我说不好,只能处着看。只能说明,存在了。自然存在的,我不刻意摆脱,也不扭捏曲迎。我,今天坐在这里,只是填写了你现阶段的人生括弧罢了。暂时,我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我。”
按说这样说话,曹青云应该不高兴。可她偏偏心里越发对陈达喜欢了。觉得自己认识陈达,是沾光了。所以,曹青云从喝咖啡的这一刻起,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待陈达。
陈达呷了一口咖啡,说:“事实上,生活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大家看起来都忙,实际都是在完成人生价值和生活取向的课题。”
曹青云说:“哦?人生价值?生活取向?”
“是的。好多人现在活得越来越盲目。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为了什么而奋斗,最初奋斗的目的是什么,这些,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所以,出现了胖猪哼哼、瘦猪也哼哼的局面,出现了穷人仇恨富人、富人鄙视穷人的现象。给你作个比喻:头羊在羊群中应该是强者吧?可一遇见狼,头羊就成了弱者。这样看,狼是凶悍的吧!但真正遇到老虎狮子,狼又成了弱者。那么,究竟你是要做头羊,还是要做老虎狮子,这就是很多人应该思考的问题。本质上,大家并没有多想,只是想摆脱‘如今’的局面,想着混得更好一点。更好一点是什么标准——没有标准。就是不停地摆脱‘如今’。于是,当官的追求更高一级的官位,经商的期望财富积累的越多越好。就是当个小姐,也想当第一头牌——哪怕接不过来客人,也希望是个男人就除了自己不跟别的女人干那事。所以,思想浑浊了,只能全社会集体发慌。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往高处走了,谁在低处?在低处的人,如果没有一颗稳定的心,低处也是做不好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
“停下来,歇一歇。想一想,再走路。”
“照你这么说,你该是最不迷茫的,你该是最快乐的。”
“错。别人是因为不知道为了什么而苦恼,我却是因为什么都看清楚了找不到答案而深度焦虑。所以,我不是圣人,超级俗人一个。举个例子,如果不遇到你,可能我的文化公司永远也开不了张。如果遇到你了,你却几天就讨厌了我,不肯投资,我一样办不成文化公司。如果……”
曹青云安详地端着腮,听他不停地讲这么听起来毫无边际,但却蛮有深意的话,心里涌上一缕一缕的欣慰和幸福。这样的人,不多了,要好好待他。
曹青云心里想陈达这样的人不多了,不是说她没有遇到过这样夸夸其谈的人。关键的问题是,陈达并不是脱离社会的人,一方面为了整个社会的生存取向而焦虑,一方面,陈达却在不断地写稿投稿,适应杂志的风格。这就说明一个人生态度——不是期望扭转社会,而是参与和适应社会,在实际中探索。说不定,自己真支持他干事业了,还真能闹出一番动静来呢。
陈达的好运或许就真的开始了,而已经告诉大家要发达的罗冉,此刻却还陷入在泥潭中。
黄沙遍地。草原一片荒凉。草儿像营养不良的孩子,稀稀拉拉地。
罗冉开着面包车,在黄沙路上眼镜蛇一样地扭曲着行驶。走着走着,困意渐渐升起,他不停地打呵欠。边上坐着的小王见他实在犯困,就把MP3打开,声音开的老高,震得睫毛都跟着发颤。狂野的生活底层的男人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少粗犷。
还挺管用,所谓男人怕女人,司机怕音乐。音乐一来,精神好多了。
一望无际的黄沙路上,半天也不见个车。时不时窜过的动物,倒是活蹦乱跳自在悠闲。偶尔看见一个小动物,两人就兴奋老半天。
罗冉调侃地问小王:“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儿,想老婆了吧?”
小王低下头,轻声地说:“你不想啊?到这地方来,我老怕回不去家咋办?”
“你看你说的多丧气,怎么就回不去家了?我又不是绑票的,给你开着工资呢。你是怕我没钱还是咋回事?”
“我不是那意思,就是心里有点着急。”
“这才几天啊,瞧你那点出息。”
“都半个月了,咱一点活儿都没干。出门就是为了干活,没活干我能不着急吗?”
“你呀,也就一受罪的命。”罗冉点着小王的塌鼻梁笑着骂他没出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