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冉的话说的很夸张,但大家多少还是有点信服的。因为,他父亲以前曾经包过工程。算是有“大钱血缘”吧。当年他父亲有钱的时候,他说话很霸道的。这年头,不仅富人的话有说服力,富人子女的话也很有说服力。叶超文和张桥东都极力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唯有陈达在边上半冷不热、慢条斯理地说:“你每次都说要翻身,可在我看来只不过是转个方向睡觉。哪一次翻身不是空欢喜?但愿这次不是。”
罗冉神情有些激动地站起来,用食指点着陈达脑门:“陈达,你每次都是这,关键时候说扫兴话。”叶超文也帮腔道:“你能不能不说话。人家准备出征呢。况且我还等着罗哥发达,我好找地方借钱哩。咱哥们中间,也该出一个有钱人了!”
身边出个“有钱人”,是最近这几年,朋友们都盼望的。最好,这个有钱人还爱帮助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一桌子人都把矛头指向陈达,怨他不会说好听话。
陈达还是松松垮垮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偏偏你们都觉得不耐听。好,我说假话:祝愿罗老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年赚上三个亿!”
罗冉双手作揖,哀求道:“哥,我求你了,你就放过我吧。我都倒霉几年了,也该翻本了。你就忍忍吧,少说几句行不?”
陈达悠然地抽上一支烟,还是不依不饶:“我说什么了?真是。我只是提醒你,天上不会掉馅饼,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一听这话,张桥东接着话茬说:“咱不计较这个了,知道陈哥也是好心。咱弟兄们多少年了,谁还不了解谁。不过罗冉你也真得操心,别弄得又不靠谱了。这次出门离家可远。你说说,到底咋回事。”
“你们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信。过年的时候,我一个失散好几十年的叔叔打回来电话,说他现在是内蒙自治区建设厅一个主任。这次是通过在内蒙包工程的一个咱山南市的工头,才找到我老父亲的。以前他们一家逃荒要饭到的内蒙,现在人家发达了,当官了,想找找老家还有什么人。你们说,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条件,还有我这样的实力,包点工程还是问题吗?”说完,罗冉骄傲地扫视大家一圈,眼神像冲锋枪。
大家一听他说这话,都感觉有几分像影视剧里的情节,觉得特玄乎。但看罗冉的表情,又觉得确实是真的。于是,一时间,都感叹他命好。好运气不打草稿,说来就来。
叶超文吹捧道:“还别说,咱弟兄几个,就罗冉心量最大。平时说话嘻嘻哈哈,关键时刻总能遇到贵人。我想起来前一段和罗冉去算卦,那先生就说,他一辈子不愁吃喝,看长相就是个富贵人哩,还真叫这先生说准了。”
“搁哪儿算的?咋不叫上我?”张桥东焦急起来。
“哈哈,一说算卦准,你上心了吧。好命就是好命,你呀,老实头一个,咋算也出奇不到那里。”陈达说话间递给张桥东一支烟。
“去逑一边,你尽说丧气话。”张桥东没有接陈达递来的烟,显然生气了。
“这一次,俺叔叔给联系了个住宅小区,让先上四五十人。”
叶超文关切地询问:“一年能挣多少?不会真是陈哥说的三个亿吧?”
“咋说还不挣个百十来万。我想啊,年终回来开个‘本田’。”
一说到车,男人们顿时来了精神。陈达说:“我觉得还是‘别克’的好,看起来端庄大方。”
“我觉得‘本田’就不错,样式大气,一看就像大老板。”
张桥东无限感慨地说:“好歹有个车,‘奥拓’都行。我天天做梦都想车。一个男人没车,最窝囊了。要不俺家梁丽说,一个男人一年挣不到十万,都没脸活着。”
陈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真是的,每年都在不停地折腾,每年都是气息奄奄。蔫黄瓜命。”
说到折腾,弟兄们刚刚高涨起来的情绪一下又跌落谷底。确实如此,生活底层折腾的男人们,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尽管只有小草般的营养,却不服输地硬要构思出大树的躯干。但那种想成就事业的冲动和欲望,时时敲击着这帮男人,警醒着他们:不奋斗,永无出头之日。
“很多时候,也不是我们愿意折腾,大家说说,谁愿意整天这样。没日没夜地奔忙。可不奔忙行吗?老人们一天比一天老,孩子又一天比一天大。看看自己的老婆,哪还有一点女人味?不是她们长得丑,也不是她们不爱收拾,还不就是咱手里没钱舍不得花费?我有时候挺羡慕咱陈哥,一个人过多自在啊!”张桥东说。
陈达苦笑一声说:“我自在?是啊,你们天天听老婆吵,嫌烦躁,我能理解。可一个人的日子也不咋样啊:衣服要自己洗,臭袜子满屋都是。下雨的夜里,一个人凄清地煮方便面,溢出来都没人理。你们说说,一包方便面该放多少醋,谁知道?”
叶超文揶揄道:“听你说的像真的,谁不知道你大作家风流成性,不定一天换几个女人哩。别来我们面前假正经了。”
陈达深沉地说:“其实,找女人也是一种折腾。自己付出真感情了,女人未必肯真的爱你。自己随便些,女人又一口一口地啐你。折腾来折腾去,无非两个字:伤心。”
罗冉也感伤地说:“一天花几千块消费的日子,咱也是眼都不眨一下。可花完钱后,心里疼的掉泪啊。老是没钱的日子,我是一天都不想过了。可想有大钱,不折腾行吗?咱不折腾,孩子咋上贵族学校?老婆啥时候能早上九点从二楼穿着睡衣下来喝保姆晾好的牛奶?咱哥们又咋到歌厅里豪歌?开个跑车到祖国各地转悠转悠,哪样离得开钱?哪样不得靠折腾弄来?说来说去,我觉得,折腾是好事。胡折腾,至少还有机会。要是不折腾,这辈子就算歇菜了。只能看着别人吃肉,我们守着骨头流口水。”
“咱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大家别说的这么沮丧好不好?”叶超文挨个倒酒,然后举起杯,半醉半醒地说:“明天,一觉醒来,枕头边全是大票子,你们信吗?反正我总有这么一天的。”
大家都赞赏地举起杯,一饮而尽。唯独张桥东两饮还不尽。大家就笑他,最近被梁丽俘虏了,连酒都不会喝了。
张桥东却认真地说:“喝下去容易,可万一吐出来咋办?”一圈人都指指戳戳地笑话他没出息。
叶超文转身出门招呼服务员尽快上主食,然后回来挑逗性向大家宣布:“我提议,咱下午就看车去,先给罗冉相看相看。”
大家一起喝彩,连连称好。仿佛罗冉的车已经交了预付款。
谁也没想到,下午看车后的三个月,叶超文先买上了车,尽管只是辆普通的“捷达”车。可在一帮朋友眼里,此“捷达”比“波音747”还硬气。
所有人都觉得,他这几年鼓捣电脑,肯定是手里攒下真票子了。一下子,再和叶超文说话时,大家觉得不敢太随便了。对有钱人的敬畏,就是从他开始露富开始的。
男人,往往越是最要好的朋友,越容易互相攀比。内心里非常希望别人不如自己。可同时又怕朋友真的不如自己,寒酸的要命,老是来找自己借钱。而一旦感觉自己真正不如对方,就会或多或少地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维持自己可怜的自尊。这种所谓的自尊包裹下,其实是一颗不肯屈服的心灵。那心灵在呼喊:我一定行!来日里,我一定可以成功。
可奋斗的人都有个感觉——成功,总是比自己期望的来得要迟半步,差一点点。
罗冉出征的号角刚刚吹响,陈达这边已有了最新动作。
5、行为写作
陈达坐在简易脚蹬三轮车上,不疾不徐地在都市里穿行时,吸引了很多注视的目光。目光很多,但一点也没有干扰陈达的感情酝酿。酝酿感情是很高尚的,也是很严肃的。
他剃着光头,下巴上留着长长一缕胡须,坐在三轮车里,飞快地敲击着笔记本电脑,不停地构思着文章的字句。三轮车上竖着一个牌子:安静写作。
其实你想安静在家里不能安静啊?何必弄这种形式,在喧闹的大街上求安静,看来距离精神病发作差不多了。
当然,写作不容易。一个自由撰稿人弄这种动静更不容易,不是谁都有这个条件。条件不是说弄辆三轮车很费事,主要是陈达坐在这辆三轮车之前,已经在山南市、在全国,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所以,他这么弄,是有资本的。这就像男人留头发,艺术家多长,也是个性。普通人,稍微遮住耳朵,如果你不理发,大家就说你脏。
山南市是个地级市,街道虽然不是拥挤不堪,但也并不是稀稀拉拉没人。所以,大街上出现这么一位,路过的人们,就说什么的都有。有说这人可能是疯子,精神出了问题。也有的说,这是行为艺术,新生事物。有个男人羡慕地说,原来一个人竟然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心思生活,真是太爽了。这男人的老婆瞪了他一眼,他急忙低下头知错地走远了,后悔自己不该乱说话。有个老头儿鄙夷地说,这年头狗咬人不算怪,人咬狗才值钱,纯粹是作秀。
大家议论,陈达的料到的。而且,就在大家议论的时候,他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反而感觉良好,灵感嗖嗖地往上窜,他觉得这一刻,畅快到了极致。差不多有十多年缺少这样的感觉了。
这几年城市的水越来越少,电越来越少,空气越来越脏,道路越来越拥挤,人流越来越匆忙,都深深地让他觉得,没有一个安生日子。没有安生日子,写作自然就写不出好东西来,所以,郁闷、焦躁、空虚,让陈达越来越烦。
突发奇想,来这么一手。筹划了好几次,都没有实施成。这次,终于可以在人流中找寻一种安宁,他觉得正是应了“大隐隐于市”。
大家还在议论,而此刻,陈达文思泉涌,简直到了写作的最佳状态。
一个人的最佳状态不是说来就来的。也许是激励,也许是刺激,都会来。陈达这一刻就是刺激带来的。
他觉得血管里,一股飞速流动的血液,正游遍全身。想想自己,以前在书屋里为了某个段落苦思冥想,真是痛苦。没想到身处闹世,穿梭而过的人流和声音不仅没有阻碍思路,反而激发了写作的欲望和创作的冲动。他本来是想通过自己的行为艺术,唤醒人们对文学的热爱,结果却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写作妙境。他徜徉在自己的文字里,如痴如醉。
路过一辆洒水车,司机看了看三轮车,再看看牌子上写的“行为写作”,隔着车窗,司机大声地喊:“老弟,牛逼啊。”
陈达抬头看了看司机,也笑着说:“你想吗?要是想,哥哥,咱俩换换。”
司机挥舞着肉墩墩的手掌,说:“兄弟,我没你这胆量。特佩服你。”
一位骑自行车的年轻小伙,突然从三轮车后面窜上来,说:“大哥,给力啊。”
陈达点点头。
小伙子伸过来一个笔记本,说:“大哥,签个名吧。”
陈达也不客气,刷刷刷,写下了自己的大名。小伙子一看,签名很潇洒,像树枝划过。但还是满意地,吹着口哨飞一般远去。
“自行车都能带出一阵风,真好。”三轮车老头感慨。
陈达也赞同地附和:“青春饭,不是一直留着的。”
买菜的阿姨路过,嘀嘀咕咕说:“这孩儿,看着挺正常啊。怕是一个人,没人管。”
陈达也不搭腔,任由各种话语砸来。
这么做,要是搁到十年前,别看人年轻,是绝对办不到的。一是各方面约束挺多,二是自己也没这份洒脱劲儿。
三轮车按照十多迈的速度在行进,陈达感觉到,好多情节自觉地蹦出来,跳跃到键盘上。他甚至有点兴奋。顺手从车内的箱子里拿起一听可乐,“嘭”地一声揭开,递给骑车的老人。然后自己重新揭开一听可乐,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可乐也比往常有味道。十多分钟,陈达没有抬头,只顾忙他的写作。有两个调皮的小孩,一路跟来,在车后游荡,像三轮的尾巴。
从胜利路转弯处,一个女人,也成了尾巴。一路跟着陈达的三轮车,不快不慢地在后面跟着。只不过,这尾巴是奔驰车,车里坐着这位女人,三十七八,脸庞略圆,肤色很白。脸很干净,没有一点雀斑和皱纹。
陈达不慌,三轮不慌,女人也不慌。就这么沉静而安详地盯着陈达,不时地还蹙眉作沉思状。
为了让速度与三轮的速度相当,女人的奔驰,过几十米,就停十多秒。好在这段路不是繁华的商业区,红灯也少,轿车几乎也没被拦住。
三轮转弯,轿车也转弯。
载着陈达,三轮车最后在解放路尽头停下。骑车的老头扭头看一眼陈达,说:“到了,继续走吗?”陈达抬头一看到了解放路,倏地在三轮车上站起来,用右手抹拉一下下巴上的胡须,大声地长出一口气,然后“噌”地跳下车,站在车下,一把合上笔记本,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递给骑三轮车的老人:“大爷,给您钱!”
骑车的老人一边接钱,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满面笑容地对陈达说:“年轻人,再用车,你提前给我打电话。”
陈达惊愕地接过名片:“大爷,骑三轮原来也可以有名片啊?你才是真正的高人呐!”说话间他竖起大拇指。
老人拍拍脑门:“这年月,不搞个品牌,就会被时代淘汰。”
陈达一看名片,立时佩服的五体投地。名片上赫然写着:“密斯乔”古文化体验车。
陈达再次翘起大拇指,连声称:“大爷,您的三轮车装满了整个古城呀。”
老人宽慰地笑道:“这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三轮车都不愿意拉你,为什么单单我愿意拉你一起上街了吧。他们是怕和你一块儿上街丢人,我却觉得年轻人有思想。咱爷俩算是有缘呐。”
他们两个人对话的时候,车后的孩子已经跑了。小孩都是这,一看没什么看头了,就鸟兽散。而那个奔驰车上的女人,就安静地把车停靠在路边,听着两位说话,面带微笑。
陈达把笔记本夹在左胳肢窝,慢条斯理地往“十七胡同”里走,这时,一直尾随他的开“奔驰”车的女人,也从车上下来,随他往胡同里走,不慌不忙地看着他掏出钥匙走进家门。
胡同不长,总共也就三四百米。胡同却又很长,随着时间可以上溯到清康熙年间。十七胡同,位于解放路中段,山南市南城区,宽不足两米。300多年前,这条街仅是一条很窄的小夹道,夹道的路北是王家大院。
王家大院当年住的全是王家一宗的大户人家。还有一点,说它王家大院,主要是因为这家人出了个明朝皇封太医王木林,创造了一种膏药,治好了皇家的病,因此让王家的门庭很硬。
彼时的王家大院,前通中山街,后通连龙街,夹道里路北全是王家生产膏药的作坊和门市。每天前来找太医王木林看病者络绎不绝,门庭若市,格外红火。
一走进胡同,鼻子里闻到的,全是膏药特有的苦味和涩味,让走进来的人忍不住抽搐鼻子。抽鼻子,但绝对不能捏鼻子。因为凡是到这里来的,基本都是来求王太医的。如果让王家的人看到你捏鼻子,看病,估计就泡汤了。
因此,人一旦有了所求,就会忍,也特别能忍。
话说清康熙年间,康熙下江南视察,途经山南时,忽然经受风寒,腹痛不止,上吐下泻。随臣即刻唤告当地府衙,召名医给皇上诊治。一时难住了府衙,后有一官员推荐让名医王木林给皇上治病,便将王传到官府。王木林得知要给皇上看病,再三推辞。他原做明太医,今给清朝皇上看病,诊略如有不测,将会招致杀身之祸。但不等他细说,就被带到了康熙床前,无奈只好给康熙诊治。查明病因后,用他自制的木林麝香狗皮膏贴敷胃腹,不到一个时辰,果然病除。康熙赞不绝口,称之为“奇药”。又听地方官员介绍,得知王木林原是明太医,康熙挥毫题匾“太医正传”四字,以赐表彰,并赏银二百两,将王家大院门前夹道修整拓宽,改名为“十七胡同”。为什么叫十七胡同而不叫王家胡同?原来,王家的膏药,需经过十七道工序,精心熬制,所以,当康熙准备让这条胡同叫王家胡同时,王木林提议叫“十七胡同”,一来表明是膏药胡同,二来也避讳万一哪天时运不济,惹人嫉妒遭人报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