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姜涵宇的电话，周雨霏激动得手都哆嗦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将以暂新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一个他从未看到过的、充满媚惑、光芒四射的形象，她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都要让他的喉咙充满渴望。她会对他说：我愿意原谅你的一切，只要你能回到我的身边，只要你能像从前一样拥我入怀。她相信，两人在一起就能共同得救，共同拯救他们明媚的春天世界里天堂般美好的爱情。r
坐在梳妆镜前精心打扮一番以后，（红灰格子上衣，黑马甲，牛仔裤，跟部磕掉好几块皮的黑色超高跟鞋，头上是一顶淡灰色宽边压舌帽——这次不应该算“乡村风格”，跟美国西部的牛仔风格倒很接近）她打车去见涵宇，路上不断催促司机师傅“快点快点”。司机说，大姐，您还是省省吧，再加速飞起来的就不只是车了。她这才安静下来，心里暗暗猜测涵宇找她会是什么事。猜来猜去，只有一种可能——跟她一样，涵宇也后悔离婚了。果真如此的话，她怎么办？r
仔细想想，跟这种人过日子也没多大意思。不过，如果他情真意切涕泪横流的话，不妨可以考虑先试婚一段时间，完了再决定是否复婚，他得保证以后不挑她的毛病，保证对她好一点，保证一心一意跟她过日子，还得承认他妈是老巫婆。总之，要把他修理得服服帖帖一点脾气没有了再答应他。r
当周雨霏趾高气扬、胸有成竹来到约会地点时，一身休闲打扮的姜涵宇正翘着二郎腿坐那儿讲电话，声音极尽温柔，眼神扑朔迷离，笑容更是灿烂得能把喜马拉雅山山顶上的冰霜溶化掉，跟刚认识她那会儿一模一样。她心里“咯噔”一下，手发麻腿发软，浑身无力，一步都走不动了，就那么站在一边瞪着大眼睛冷冷地盯着他。涵宇发现后很快结束通话，正了正身子，表情也严肃起来。r
“跟谁打电话贱成这样呀？一天不勾搭都活不下去。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也老实不了？是狗改不了吃屎。”r
涵宇不说话，也不看她，自顾自摆玩手机。r
“哼，不用问，肯定是一女的，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雨霏用力踹了一下椅子，这才气呼呼坐下，“新欢还是旧爱呀？”r
涵宇还是不说话。r
“从气色上看，你这段时间过得很润啊，重新回归快乐的单身汉生活，感慨颇多吧？住在哪儿，又跟哪个妞睡到一块去了？哦对了，你不是把工作辞了嘛，不会是傍上哪个富婆了吧？你有这方面的潜质。”r
涵宇眼皮微微动了一下，还是没说话。r
“说真的姜涵宇，你还真是被人包养的料儿，难怪老想让我月供呢。怎么突然想起我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前妻来了？失意了还是受挫了。”r
“讽刺够了没？”涵宇抬起头，用一种动听的男低音开口了，“你好像没什么资格对我说东道西的吧。我约你不是为了探讨这些无聊之事。”r
周雨霏想想也是，已经跟人离婚了不说，这段时间自己也没少出去折腾，不管出于何种心理，现在的她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可谓身体不洁，灵魂不净，简直可以用“肮脏”、“龌龊”这类词汇来形容，还有什么资格对人家说三道四的呢！就算他不是好男人，她也绝对算不上好女人，彼此彼此。这么一想，便在心里矮人半截。她在心里悄悄做着比较，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跟她约会过的任何一个都帅气、深沉，养眼。最要命的是，她仍然心动，愿意跟他重新开始，一辈子只恋爱，不结婚，是该死的婚姻把他们给生生拆散了。r
“你老家那边来人了。”涵宇口气平淡，既无意外亦无埋怨，“亲爹亲妈亲姐亲姐夫们，旅游来了，顺便让你认祖归宗。”r
“什么？！”雨霏整个人都僵住了，脖子跟长颈鹿似地伸出去那么老长，眼睛瞪得溜圆，好像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r
“瞪我干吗，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不知什么原因，电话打到我这来了。”涵宇把一张字条放到雨霏跟前，“这是他们住的宾馆及电话，抽空联系一下吧。”r
“姜涵宇！”雨霏突然大叫一声，把客人们吓了一跳，眼睛齐刷刷朝这边看过来，“谁叫你这么爱管闲事的？谁给你这个权力了？经过谁允许了？”r
“周雨霏，请你克制一下好吧，这里是公共场所，不是你耍小性子的地方。你不嫌可耻，我还嫌丢人呢。”r
“我不管！爱谁谁！”r
“那好，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r
涵宇站起身来要闪，雨霏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他只好重新坐了下来。雨霏把头深深埋进胳膊肘里。涵宇漫不经心地朝她那边看了一眼，又漫不经心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从里面抽出一根点燃。他以前是不吸烟的。两人长时间相对无语，当涵宇把第三根烟掐灭的时候，雨霏抬起头，声音不可思议的平静。r
“太不地道了。我上大学那会儿就收到过他们的短信，说我的根在南方哪儿哪儿。当初把我送人的时候想什么来着，现在要我认祖归宗，真够恶心的。”r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你的亲人。”r
“亲人？请问什么叫亲人？没有一天的养育之恩，这也叫亲人吗？嫌我是女孩，生下来就送人了，为啥不把那仨中的一个送出去？为啥偏偏是我？是我我也认了，又为啥二十八年后回头找我？他们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吧，想扔就扔，想拣就拣，当我是一块破布还是一兜垃圾？那么冷的地方，让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女人当妈，是人干的事吗？不如直接把我扔进山里喂野猪野狗算了。我的人生支离破碎，跟他们脱不了干系。恨都来不及呢，为啥还要认他们？”r
“如果不是亲爹把你送了人，你觉得自己有机会读大学、又在大城市里生活吗？还北京户口。多牛X啊！你应该感激他们才是。”r
“狗屎吧！我不稀罕。我宁愿跟家人一起一辈子种地务农。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人关心我，而且我一直都让别人知道，其实我对他们的漠视心知肚明。”r
“难道养父给你的爱还不够吗？况且。。。。。。”r
“闭嘴吧你！”雨霏手一挥，不耐烦地打断涵宇，“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走了？”将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拿到手里狠狠撕碎再揉成团扔到桌子上，r
“他们可是大老远来的，旅游次要，主要还是为了见你，你父母年纪可不小了，活一天少一天的，万一哪天人没了，后悔都来不及。。。。。。”r
“就别跟这装人了！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呢？你跟他们一个德行，甚至比他们还要恶劣十倍百倍。我周雨霏这辈子算是走红运了，全世界就这么几个下三滥，全他妈的被我给撞上了！”看都没看涵宇一眼，扬长而去。r
“没人性，整个一白眼狼。”涵宇低声嘟囔道，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燃，轻声自语，“以前觉得你可怜。。。。。。”r
周雨霏从咖啡馆出来，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只觉得铺天盖地的车轮声从心坎上辗过，好痛，泪也汹涌而出，拿出手机给老爸打电话，抽抽答答告诉他，涵宇不要她了。老人半天没言语。她吓坏了，忙问咋回事。老人说，没事没事。只要我闺女儿没事，我就没事。r
她擦去泪水勉强笑着说“我没事”。老人用洪亮的声音赞叹道，“这才是我周琛的女儿嘛。没啥大不了的，只要有你老爸在，你就啥都不用怕。”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她顿时觉得心里敞亮了。至于“亲爹”那边过来认亲的事她只字未提，在她心里，这个老人就是她的亲爹，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至爱亲人。r
她心潮起伏，思想仿佛在慢慢徘徊，思绪漫无边际，就像高空中也在慢慢徘徊的乌云的轮廓一样，那样模糊，那样不明确。她想起自己的童年，父亲，母亲，以及跟他们共同组成的那个家。那冬日的一抹橘黄色的温情，被她记忆的长镜头探伸过去，便定格在布满岁月颗粒质感的胶片上，成为永恒。r
上小学时学校离家很近，她常常和几个同学搭伴回去。每每快要到家时，最期盼的，就是可以看到父亲站在当街的路口。那时的他，宛若在课本里学到的某个英雄，在风雪中屹立着，有永不倒下的英勇与威风。她抛下同伴飞奔过去，将手交给他，任由他用力地握着，将她像走失的猫咪一样牵回家去。r
她喜欢将冰冷的小手突然放入他的脖颈或腋窝，听见他“啊”的一声大叫，她便无比得意，笑嘻嘻对他说：我要让你，做我一辈子最温暖的“手套”。他则一边轻声呵斥，一边将她的手拿出来，放在唇上哈着热气，等到手上的寒气驱散了，才放入他的腋窝，帮她暖到掌心发烫。r
她本人并不喜欢读书，为了让父亲高兴才拼命学习，获得博士学历。印象中，她最喜欢的，莫过于一边听着细雨敲打窗棱，一边和父亲坐在书房一起看书。看着他沉浸在故事中，她的内心充满感激。她想：这样足够了——一起欢笑，一起承受这种作为被抛弃者的生活已足够美好。其实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就从小伙伴那里听说自己是“要来的”了，但始终假装不知道，直到今天父亲仍蒙在鼓里。r
工程师父亲整天忙工作，直到四十岁时才经人介绍认识了母亲，但并不知道她的精神有问题，媒人也对他隐瞒了真情。在她的记忆中，那个给她当妈的漂亮女人总是疯疯颠颠的，不是摔东西就是跑出去骂人、打人，意识清醒的时候少之又少。她因此饱受小伙伴的欺凌和白眼儿，听过世上最难听的话，但不管多委屈多难过，她从不跟父亲诉苦。有父亲在，就有欢乐；有父亲在，就会有糖果和面包。婚后疯女人的病情越发严重，不少人劝父亲离婚，或者把她送回娘家去。r
有一次，他可能实在撑不住了，就真的把她送了回去，但心里还是放不下，便去偷偷跟人打听，听说她家里人对她很不好，不是打就是骂的，就又把她接了回来。特别严重时才送她去精神病医院治疗，稍有好转便马上接回家自己照顾。父亲既要工作，又要照顾病人，还要抚养和教育她，艰辛程度可想而知。r
她读大四那年，疯女人过世。经人介绍，父亲娶了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女人。也许是出于妒忌吧，她就是不喜欢这个只会撒娇的老女人，但为了让父亲高兴，她喊她“妈妈”，每叫一声妈，内心的厌恶跟不满就会增加一倍。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总是她先接，听到那声不情不愿的“妈”以后才把电话递给父亲，真是可恶之至。r
这些沉甸甸的往事让人伤感，也叫人揪心，如果不是听说亲爹亲娘杀过来找她，周雨霏懒得回忆。假如可以，她会在第一时间让这些记忆消失。至于那些兜里有俩钱儿就烧包出来旅游的可恶又可笑的亲友团成员们，就让他们在古老的北京城尽情地玩个够吧。想让她过去找他们，先抱头痛哭流涕一番，再跪地磕几个响头，完了再请他们大吃大喝一顿——想得够美，恐怕得等到她死前的那一刻，如果老天爷让她意识模糊的话。r
周雨霏说的不是一时气话，她到底没去认亲爹亲娘们。姜涵宇替她撒了个谎，说她出差去了，过两天才能回京。这一行人也就没再跟他联系。雨霏听说后，越发觉得自己没去认亲对了，人原本就没有多少诚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