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被投入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就会像丢了魂似的,不知所措。戴西雅第一次去法家时的表现就是这样子。她犯了一个致命错误——把这个家庭的核心人物,法母,给冷落了。冷落就是得罪。这可是大忌。年轻姑娘家不懂,一般来说,只要把婆婆哄高兴了,就会一切顺遂。公公大都是心疼和体谅儿媳的,这一关往往不攻自破。r
关于带什么礼物,戴西雅着实费了不少的脑细胞,跟雨霏商量好几回。雨霏认为两盒点心、一篮水果,或者没有点心,就一篮水果,足矣。西雅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私下里又特地为法父备了一份。这么一来,反倒有点画蛇添足弄巧成拙。r
一见面法父就热情地跟西雅打了声招呼。西雅仔细一瞧,这位准公公大人中等身量,粗眉细眼,嘴唇有点厚,面相忠厚勤恳,一望而知,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戴西雅没看错,法父正是这么个人。他曾是中石化集团的一个常务副总,能力及人品在单位得到上上下下的认可,退下来后又被反聘回去,在一家中石化下属单位任经理。r
“对了,伯父?”西雅从包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纸袋,又从纸袋里取出一个漂亮的小盒子,微笑着递到法父面前,“这是我为您精心挑选的礼物,不是什么名牌,但质量有保障,不会误事。”r
“哦?谢谢小戴。”法父笑容可掬接过去,拿起身边的老花镜戴上,“我是不是应该打开看一下呀?”r
西雅笑着点点点。r
“哦,是块怀表。嗯,样式不错,颜色也不错。”r
“那,您喜欢吗?”西雅那双灵动的眼睛认真地望着法父,表情既纯情又谦卑,可以瞬间敲开对方的心扉。r
“喜欢,喜欢。”r
“谢谢伯父。”r
“你还要谢我,”法父惊讶地抬起头来,“为什么?”r
“因为您说您喜欢呀。之前,我一直担心自己的审美眼光跟伯父相差太远。哈,现在可以放心了。”r
“这样啊?”法父老玩童一样,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从老花镜下面露了出来,“担心我太老土,是吧?”r
“不是不是,怎么会呢?我觉得,审美也是一种能力,跟一个人的阅历、学识、涵养等等密切相关。跟您相比我差的可不是一星关点。能得到伯父认可,我会很有成就感,自信心也会成倍增长呢。”r
“哈哈。”法父摘下老花镜,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还真会哄人啊。”r
“伯父冤枉我了,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不是为了哄您开心。”西雅低声细气,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r
“好好好,我信,我信。”法父小心翼翼把表重新放进盒子里,“我们小沐打小就淘气,有时把我气得够呛,他也只是闷头认错,从来不会哄人。”r
“就算男孩儿会哄人,跟女孩也是不大一样的吧,会让人觉得少了点儿阳刚之气,您说是吧?”r
“嗯,没错,是这样。”r
戴西雅跟法父越聊越投机,其他人根本插不进去话。法母坐在一边织毛活,时而歪着嘴角满脸不屑地扫一眼戴西雅,时而撇撇嘴满眼同情地看一眼老伴。那样子好像在说,“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看你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光靠动动嘴皮子就能改变命运,岂不天上掉馅饼一样。”法汤沐的姑妈坐在老太太旁边的椅子上自娱自乐,手里拿着一本好像是装修、或家居之类的杂志,不停地扭动着屁股,一会儿耸耸她那窄小的双肩,娇声娇气地笑笑,一会儿眯缝起眼来,一会儿又突然把眼睛睁得老大。r
“在我们家,我妈疼我弟,我爸疼我。深了浅了的,我怎么说他都不生气,同样一句话,我弟说他就会不高兴。。。。。。”好长一段时间内,整个客厅只有戴西雅一个人的声音,她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好像一停下来,沉寂就会像洪水那样充满整个屋子,把这里变成深不可测的海洋。她会在里面溺毙的。r
“这就是以柔克刚嘛。”法父接了一句。r
“嗯嗯。”戴西雅感激地看了“救星”一眼,做出假装思考的样子,不经意间发现老太太从衣服上拿下来一根头发,就赶忙起身朝她那边走去。法奶奶是个干干净净、仪表优雅、喜欢描眼画眼儿的老太太。她用花盆在阳台上种了不少菜,什么香菜、蒜苗、茄子,等等,每天以此为乐。r
“奶奶,您掉头发了?”r
“可不是,瞧我这几根头发,眼瞅掉光喽。”西雅过来搭话可把老太太给乐坏了,她早就想说点什么了,就是插不上话。r
“我看看?哦,这只是断发,不是掉发。”r
“哦,不是掉的吗?”r
“不是的,奶奶您看?”西雅把那根掉下来的头发高高举起来让老太太看,“看清楚没?是从中间断开的,所以叫断发。如果是掉发呢,就会连根部也一块带下来。没关系的,我有时也会这样呢。”r
“我年轻那会儿,头发且厚着呢,黑亮黑亮的,扎起来能有这么粗,”老太太用手比划着,“谁见了不夸呀,现在完了,老喽。”r
“哪里呀,奶奶的头发发质很好,还很有光泽呢,说明您平时营养充足,头发吸收的也好。”r
“是吧,吃的喝的肯定不差呀。对了,姑娘,听说你是学美容美发的,你看我这头发是不是长了点呀?”r
“嗯,是该剪剪了。”西雅用手指轻轻拢了拢老太太那稀疏的头发,“要是奶奶信得过我的话,赶明儿我抽空过来帮您剪,保养一下,再做个面部按摩,完了敷一层膜,保您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儿,醒来后精神百倍呢。”r
“好好好,听着就挺舒坦。”老太太眉开眼笑,拉着西雅的手,“我信得过,怎么会信不过你呢。哪天得空过来吧,啊?”r
这时,法汤沐笑呵呵从外面进来,他是临时受朋友之托去机场接了个人。见西雅跟家里人聊得正欢,心中暗自得意,他相信自己的心上人能够跟家里的每位成员处理好关系,同时也有点盲目乐观,以为这种良好的开局已预示着成功一半了。r
正如法汤沐所承诺的那样,从始至终大家对戴西雅都很客气,更谈不上故意刁难。戴西雅走后,全家人再次聚在客厅里,几乎所有人的脸上写着同一种表情,那就是遗憾,好像他们法家祖传的一个宝贝被来历不明的下人给占用了似的。投赞成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老太太。公开反对的也只有一个人,就是法母。这对婆媳关系向来微妙,对同一件事的看法总是南辕北辙,到底谁的意见出自真心,让人很难辩别。法父态度中庸,模棱两可,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r
“奇怪,怎么都不说话呢?”法汤沐笑嘻嘻地看着大家,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略过,“给点建设性意见或建议吧。我洗耳恭听。”r
“我说,宝贝侄子,”姑妈年过半百,身材显得有些臃肿,但容貌仍然没有失去令人产生好感的风韵,性格多愁善感,任性而娇气,但对人十分亲切。她的房子是北京城最舒适的住宅之一,家产丰厚,主要是被称作“万恶的开发商”的丈夫赚来的。“我说你挑来挑去挑了三十来年,就给我们挑来这么一个媳妇呀?出身郊农,母亲常年病病歪歪,父亲也不是个干正经事的人,跟这种人家做亲家,也忒那什么了吧?”r
“奇怪。”法汤沐的脸一红一白的,但始终保持克制,“姑妈怎么会了解这么多?”r
“吃饭那会儿我跟小丫头聊了半天呢。她倒是坦诚,有问必答。我担心的是,你对她了解多少?”r
“嘿嘿,照姑妈的说法,西雅就是乌鸦窝里飞出的凤凰了。”法汤沐心里越发不乐意,表面上还是笑呵呵的,“其他人有什么看法?”r
“你姑妈这人心直口快,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不过也都是为你好。知道不?”坐在姑妈旁边的姑父说话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是开餐前几秒才赶到的。姑父身材瘦削,不苟言笑,穿着打扮极其普通,开国产车,手机是从网上花几百块钱淘来的。总的说来,就是那种扔在人堆里找不着的人,打死你都想不到这是真正称得上“有钱人”的人。r
“是是是,我知道,怎么会不高兴呢?谢还来不及呢。那,姑父有何高见?”r
“我能有啥高见,”姑父两手抱肩,正了正身子,“这种事。。。。。。”说了半截就打住了,好像等待对方再次恳求似的。r
“嘿嘿,别呀,怎么着您也得说两句,不然可就是对您的内侄加下属的婚姻大事漠不关心了,是吧?”r
“那好吧,只是一己之见。”姑父清了清嗓子,声音低到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我一向认为,一个人的成长环境非常重要。一般来说,比起那些从小就面临生存压力的人,家庭条件好的女人个性要单纯、厚道得多,她们有同情心,不善钻营,也不那么势力,这些性格特点是好多事业心强的女人所不具备的。当然,一个人的优点必然包含了他的缺点,反之亦然。”r
“就是说嘛。小沐,你看你姑父说的多有道理呀。小丫头性格还成,模样倒也不错,就是家庭条件太那个了,跟咱们家不配。像咱们这种人家,就算不找门当户对的吧,也不能差得太离谱。是吧,大嫂?”r
“就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坐在老太太对面的法母始终阴着脸,“不光是家庭,方方面面都不配。简直是胡闹。”r
“就是说嘛。公平地说,像咱们家小沐这条件,那可是万里挑一的,想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呀?金领白领政界商界,随便挑嘛。当然了,你要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呢,那姑妈也就省省别废什么话了。”r
“吃了秤砣也得给我吐出来。小沐你听好,赶紧跟她断了吧。你不适合跟这种女孩子交往,咱们家也不能接受。”法母语气坚决。r
“听人劝,吃饱饭。小沐,你还是重新考虑一下吧,啊?或者先放一放,过段时间再说。”姑妈见嫂子的语气太过严厉,担心侄子受不了,于是讨好地说,“咱这种家庭不愁找对象。。。。。。”r
“哟哟哟!”憋了大半天的老太太嘴一撇终于说话了,“真叫人笑掉大牙了。你们什么家庭呀,啊?是住在白宫、中南海、还是唐宁街10号?”r
“哎哟喂,”姑妈慌忙看了嫂子一眼,“大家伙正跟这说正经事呢,您就别跟着添乱了。真是老糊涂了。。。。。。。”r
“什么?我老糊涂了?”老太太最烦谁说她糊涂,谁说跟谁急,“你个死丫头,我怎么糊涂了我?不认得你们谁了、还是把家里东西拿给外人了?这是我大孙子的婚姻大事,凭什么不许我说话?”r
“好好好,我说错话了还不成吗?我知道您这是困了,我送您回房睡觉去?”姑妈想扶老太太起来,被老太太一把甩开。r
“睡什么觉睡觉,我这会儿精神着呢。还反了天了呢你们。看谁再敢堵我嘴,小心我拿拐杖敲他脑袋瓜儿。”r
“没有没有,谁敢堵您老的嘴呀,是吧?”法父是个大孝子,见母亲不高兴了,赶紧起身给她倒了杯水,“小娟是跟您撒娇呢,您老先喝口水,消消气。”又转过头去笑着对妹妹说,“小娟你也是,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咱妈且明白着呢,连白宫、中南海、唐宁街10号都知道。糊涂能说出这些来?”r
“死丫头就爱找骂,招人烦。吃饱喝足了还跟这耗的什么劲呀?赶紧家去吧。大孙子?”r
“哎?”r
“奶奶跟你说,西雅这丫头好啊,招人疼,多有眼力见儿呀,奶奶就喜欢她这样的孙媳妇儿,你呀,赶紧给我娶回来。听见没?”r
“好嘞。我知道了。”法汤沐双手合十,乐得合不拢嘴,“谢谢奶奶!您可真是我的亲奶奶呀。”r
“我是后妈,行了吧?”法母不高兴了,起身去了卧室。r
姑姑、姑父只好告辞。法汤沐也赶紧回房间去了,一脸兴奋地向西雅汇报结果,“奶奶命令我早点把你娶回来,爸爸也很喜欢你呢”。西雅一听就明白了,显然,除了他提到的这两人之外,其他人肯定是不赞成了。于是含糊其词地说了几句,末了还告诫他“别太心急,即使有人反对也是情里之中的事,要给他们一些时间”等等。说得入情入理,一句抱怨的话没有。法汤沐越发觉得戴西雅是个明事理的女孩。r
这时母亲敲门进来了。法汤沐只好收线,笑嘻嘻给老妈让座。母亲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脸上写着失望跟不满,目光直视儿子,“怎么,这么快就急着跟人汇报了?想不到我的儿子就这点儿出息。”r
法汤沐一脸窘相,一边挠头一边傻笑。r
“都跟人说什么了?奶奶赞成,爸爸默认,其他人反对?”r
“您当我是傻瓜了?”r
“只要说谁赞成了,那剩下的不就是反对嘛。怎么,智商变成负数了?这么弱智的问题都搞不清楚。”r
法汤沐无言以对,心里懊恼极了,还是老妈厉害,自己的智商可能被爱情给屏蔽掉了。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西雅不会记恨家里人。r
“想什么呢你?是不是以为那个戴西雅不会怀恨在心?”母亲像是看穿了儿子的心思,满脸怒其不争,“真是幼稚,当她是天使了?女人最忌讳的就是这种事。当初,我跟你爸爸谈恋爱的时候,老太太死活不同意。我到死都忘不了。”r
“妈您放心,西雅特单纯,不是那种好记仇的人,我跟她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她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r
“清楚你个头呀清楚?法汤沐你给我听好,戴西雅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根本不了解她。”r
“好好好,那您说说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r
“攻于心计。而且。。。。。。”r
“打住吧您,”没等母亲说完,法汤沐就笑了起来,“她要是会玩这套,恐怕早不是现在这样了。”r
“你懂什么?俗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叫,就这样的人才有杀伤力呢,不然你能被人给迷成这样吗?”r
“什么呀,叫您这么一说,她成狐狸精了?”法汤沐有点哭笑不得,“您当我没见过女人吧?妈妈,您儿子我可是从女人堆里摸爬滚打一路杀过来的,哪个适合做老婆,哪个适合做情人,我心里有数。”r
这话可不是吹嘘。法汤沐见过的女人实在太多了,数不过来。其中有一个模样相当俊俏的女孩子,却有着不可原谅的罗圈腿;另外一个非常有头脑,自己开公司,做的是大生意,但是老有一种想要像警察一样盯着他的恶习;还有一个身材迷死人的模特,不管什么场合都爱装天真,说话嗲声嗲气,婴儿要奶喝似的。最让他烦心的是,在接触过的所有女孩中,没有一个能够让他有一种纯粹的归属感。r
“不见得吧?比如你喜欢的这个戴西雅,一旦目的达到,指不定多心狠手辣呢。”母亲像女巫一样,给戴西雅下了可怕的定义,r
法汤沐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觉得母亲是在小题大做,鸡蛋里挑骨头。r
“小沐,你现在心里、眼里、脑子里,全是戴西雅,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你都觉得好,哪儿还听得进别人的话呀。这会儿你心里正讨厌我呢吧?觉得你妈鸡蛋里挑骨头。总之一句话,我不喜欢这个女孩子,我不要她做我的儿媳。”说得斩钉截铁。r
“妈妈,”法汤沐尽量说得心平气和,“就算您说的都对。我也愿意跟她在一起生活,我会很幸福——这就够了。”r
“你这孩子,”母亲急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觉得这么想有点太自私吗?你把自己的父母放在什么位置上了?一点都不顾及我们的感受吗?难道你想让我跟你爸、以及这一大家子人,在亲朋好友、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吗?婚姻不是一个人的事,它跟整个家族的命运息息相关。”r
“说了半天,您把我当成一种筹码了?妈妈,我希望您能明白,我,法汤沐,既不是父母的续集,也不是子女的前传,您也一样,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作为个体而存在的,不是谁的附属品。所以请您尊重我的选择。好吗?”r
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转身朝外面走去。法汤沐把门关好,随即倒在床上,西雅微笑的身影在眼前跳跃,母亲难过的眼神挥之不去,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仿佛正在暗中较劲,他被卡在中间,上不去也下不来。这种近似于夹缝中求生存的处境太折磨人了。当妈的心情更不好受,儿子闹心的时候她正靠在床上默默流泪呢。老伴放下手里的报纸,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