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自由撰稿人,林若蝶每天的工作通常在下午一点钟开始。午睡醒来后,她先是打开电脑播放音乐,给自己冲一杯速溶咖啡,往里面加些牛奶,然后坐在电脑前边喝咖啡边查看电子邮件,浏览各大网站的时事要闻、娱乐八卦什么的,再去购物网站转转,完了才能进入写作状态。r
她想了想,迅速敲出一行字:在爱里,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有谁不懂得珍惜谁。人性的恶、贪、善并存。。。。。。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一首史上最悲哀的诗。人是多么的渺小啊,有很多事根本无法自主。可是,为什么还要忍不住奢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
写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于是离开电脑站在落地窗前,对着灰朦朦的天空发呆,那个妖术般的预感再次跳了出来——陈家栋最近有问题。是的,直觉告诉她,另外一个女人正同她一起分享这个男人。可是,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婚姻,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陈家栋不是那种花心男人,他个性随和,形象儒雅,沉稳、踏实,有头脑,三十岁那年,毅然辞去公务员职务,开始艰难创业,随后相继开了多家连锁超市。难能可贵的是,他自身没有太大变化,依然行事低调,喜欢节俭。这是她最为欣赏的一面。r
像这种堪称极品的男人,他的情意岂能长长久久只在你林若蝶一个人身上羁留?眼睛是一定会在万花丛中穿梭的。不难想象,得有多少花儿仰着脖子等待甘露降落啊,哪怕随意攀折一支把玩,未必开得最艳丽,却也一定娇嫩无比。你林若蝶虽然也是有模有样,气质高雅,但日子久了,再好的珍珠也成了鱼目。r
作为妻子,她很有自知之明,从不冒然碰触他的“灰色地带”,尽可能与其保持星与星一样的平衡。她以为,这应该是他这种男人想要的一种自由吧。但,爱需要宽容,不是纵容,她有自己的容忍底线——逢场作戏可以,入戏太深、以至找情人、包二奶绝对不能饶恕。那么,若是她的底线遭到挑衅怎么办?誓死捍卫婚姻、还是拱手相让?相让是屈辱,捍卫却未必成功。有第三种可能吗?r
林若蝶边想心事边朝从楼上下来。小时工刘姐正在擦拭家具,见她下来,急忙笑呵呵迎过去,很内行地问她是不是“写的东西卡壳了”,一脸谦卑地嘘寒问暖一番,跟下人讨好主子似的。若蝶一见她这副表情心里就不舒服,有好几次想辞退她,都被陈家栋给拦住了。理由是,刘姐之所以背躬屈膝,完全是因为对她心存感激,感恩戴德,若因此辞了她,那才是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凌驾于普通公民之上了呢。她这才打消念头。她对刘姐向来很好,自己和先生穿过的衣服、鞋子,用旧的床上用品,多余的瓜果蔬菜等统统拿给她。r
“唉,小孩感冒了,昨晚又拉又吐的,折腾大半宿,早上连学都没去上。”刘姐唠唠叨叨,接着干活儿去了。r
从刘姐嘴里轻描淡写吐出的“小孩”两字,好像凭空飞来的一颗流弹,将林若蝶整个人击中。她呆呆杵在那儿,直到刘姐喊她过去听电话才缓过神来。是蒋云杏打来的,问她什么时候过去做护肤。她知道,蒋云杏准是又跟贺健佑或弟妹们闹别扭了,反正一有糟心事就找她。林若蝶、法汤沐、贺建佑三家是世交,早在十几年前就认识了。蒋云杏开的“云杏美容美发”店就在林若蝶所在的社区里。两人来往密切,几乎无话不谈。r
林若蝶放下电话,快步走出家门。这是一个云淡风清的下午,天气不冷不热,社区花园的小树林里聚集了不少人,有的悠闲散步,有的凝神下棋,有的在器械上做运动,还有几伙人在打牌。她在花园里转了一会儿,感觉心里不那么憋闷了。r
一见面,蒋云杏就一如既往地一边用两手使劲按压腹部,一边问若蝶她“是不是瘦点了”。林若蝶看了一眼,非但没瘦,还胖了不少,但实在不忍如实相告。蒋云杏常年都在积极瘦身,但就是没什么效果。r
刚好这会儿没客人,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这些白眼狼们,没一个好东西。拿钱当祖宗。”蒋云杏突然高声骂道。果然又是跟家里人吵起来了,又是因为钱的事。蒋云杏说话向来没什么逻辑,想到什么说什么,一般人听不懂。她家人有个特点,只要涉及到钱,必定争吵。这次是因为父亲生病住院总共花了四千多块钱。蒋云杏的意思是,五人均摊。可是谁都不理她,她只好挨个打电话跟他们要,骂都没用,人就是死活不掏钱。r
“那就别跟他们计较了,不就是几千块钱的事嘛。我巴不得有个弟弟或妹妹占我点便宜呢。可惜,没那个福气。”林若蝶笑着劝解一番,蒋云杏的怨气慢慢消了。她叹了口气说,“若蝶,你说我这是啥命啊,这辈子没好事儿,糟心事儿一个接一个。都不能细想,一想就脑袋疼,跟要炸开似的。你命多好,多省心。”若蝶说,“人生无所谓好坏,关键是看我们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对待。”r
这些年,蒋云杏没少攒钱,先是帮父母在老家那边盖了三间砖瓦房,后来又把弟妹们全部带到北京来开店。如今,三个妹妹都已在密云那边结婚生子。只有弟弟还没成家,跟人合伙开了一家理发店。这几家的小日子过得都不错。去年父母把地包了出去,房租了出去,也来密云定居,住的是她名下的一栋房子。除此之外,她在北京周边还有三处房产,算是给女儿洋洋留下的不动产。r
当然,瘦没瘦的问题这期间蒋云杏又连续追问好几遍,每次林若蝶都硬着头皮说了句“瘦点儿了”。蒋云杏可谓现代版“祥林嫂”,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同一句话一分钟内连说N加一遍。最厉害的要数跟人砍价了,对方说什么她根本不听,赶她走她都假装没听见,瞪着两眼反复说那句“再便宜点吧啊”,“再便宜点吧啊”,“再便宜点吧啊”。。。。。。不折磨死你不罢休。r
“这小丫头怎么样?”见戴西雅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的,林若蝶笑着问道,“还不错吧?”r
“挺好的,可有眼力见儿了。她说以前打过不少零工,餐馆服务员、外卖、家政小时工、特护,全都做过,对了,还做过代驾呢。”r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看你这记性?”r
“对对对。忘了。这臭脑袋。咋回事了?你再说一遍?”r
“几个月前,我陪陈家栋去参加一个冷餐会,喝了不少酒,没法开车,就打电话给代驾公司。公司派她过来送我们回家。感觉她人很乖巧,后来就经常找她代驾,慢慢就成了朋友了。”r
“对对对,想起来了。这臭脑袋,越来越完蛋了。还整天吃核桃呢。”云杏边说边用两手使劲敲打头部。r
“唉。”林若蝶轻轻叹了口气,“年轻才是女人最大的资本呀。”r
“来我这做保健的那些男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实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家老陈外边有人了吧?”r
林若蝶心里一惊,随即笑呵呵说了句“别咒我啊”。以前蒋云杏也不止一次跟她说过这种话,嘱咐她“盯紧点”,她都没往心里去,今天却很在意。“我要是想要孩子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唉,我也是,这种事非要等到这把年纪才考虑。”r
林若蝶的性格特点是,不管说什么,哪怕完全不是她的错,或者跟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通常到最后她也总会自责一番,语气显得随和,诚恳,仿佛是无意中偶然说出来的。这样说话方式,不知为什么结果总会讨人喜欢,让人舒坦。r
“你俩谁想要孩子了?要是老陈想过当爹的瘾,事儿就大了。你还是先整明白再说吧。。。。。。”r
一听这话林若蝶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嗓子发干、发紧。蒋云杏继续没头没脑、照自己的思路唠叨着:“有人说,没孩子就是福气。像我,肯定是上辈子杀了大牛了。活得这么憋屈,不都是因为洋洋嘛。我都想好了,快不行的时候就带着她一起死。。。。。。”r
“洋洋不是每天都有进步嘛,要是你这个当妈的态度消极,会直接影响到孩子的。”见云杏苦涩地笑了笑,若蝶又低声说道,“其实,大部分人都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过着某种近乎绝望的生活。”蒋云杏瞪着大眼睛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索性撸起袖子指着道道淤血给若蝶看,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她听懂了似的。r
“天啊,贺建佑又犯病了?”林若蝶抬起一只手在那些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轻轻摸了摸,“他这人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啊?”r
“咳,这都好多了。”蒋云杏放下衣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点燃,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裙子从腰到脚踝恰到好处地铺展开,随后向天花板呼出悲伤的烟圈,“他说,因为孩子的事心里堵得慌。”若蝶反问道,“这叫什么鬼话,难道是你的错吗?当男人被痛苦所掌控时,一种很原始的方法就是把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他能够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或亲身感受到对方的痛苦,这样一来,他的痛苦便减轻了。可问题是,贺建佑的痛苦是通过伤害你而暂时得到缓解的。你觉得这对你公平吗?你甘愿过这种生活吗?”r
“咳,谁愿意呀。不然咋办?我老是心虚。”见若蝶咳嗽起来,云杏赶紧把烟掐灭,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r
蒋云杏身材丰满,大眼睛,大嘴巴,高鼻梁,肤色偏黑,外号“黑杏儿”。她出生在北方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里。为要儿子,父母齐心协力一口气生下四个女儿,到第五胎终于如愿。因为超生,弟弟刚一落地,村干部就怒气冲冲找上门来,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一头老黄牛给强行牵走了,还顺手牵羊把那几床破被褥也抢走了,除此之外又罚款五千块。本来就穷得叮当响,这下简直没法活了。和母亲抱头大哭一场后,她一个人步行几十里路去县城找姑妈商量。当清洁工的姑姑能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叫她留下来找活儿干。那时她才十一、二岁,因为营养不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r
姑父是个又瘦又小的男人,长相猥琐,他的嘴只有一个形状,不是表现狂躁,就是表现愤怒。一开口,不是说谎,就是搬弄是非。可能因为家里没有固定收入,生活拮据,动不动就借酒消愁,打骂老婆孩子,成天看她不顺眼,好像她在他们家白吃白喝了似的。实际上,她每月都把挣的钱全部交给姑姑,给家里多少、交多少伙食费,由姑姑全权处理。有几次姑父假借跟她玩闹时,那双又黑又脏的老爪子在她的双乳上使劲抓捏。她不敢跟姑姑告状,只能战战兢兢躲着,心里恨不得一刀捅了他。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持续了七八年。r
由于一天书没念过,她只能帮人做早点,摆地摊儿,或者带带孩子什么的。她拼命攒钱,自己连根冰棍都舍不得吃,总算把家里欠的债全都还清了。可是苦命的姑姑却不幸患上肾病,姑父暴跳如雷张牙舞瓜,脖子上青筋凸起,跟一条条小蚯蚓似的趴在那儿,用手指着姑姑一口一个“扫帚星”、“短命鬼”地骂着。结果,好强的姑姑没去医院治病,偷偷喝下一瓶耗子药,撇下两个孩子撒手西去。r
云杏一滴眼泪都没掉,不是冷漠,而是心碎到流不出泪来了。她跪在姑姑坟前,一边烧纸一边念叨,“我是一刀把老畜牲宰了、还是一把火把房子点着?”杀了他最解气,但她自己也活不成了,弟妹们也没钱上学了。可是,把房子点着,姑姑的一双儿女就没住的地方了,她狠不下这个心来。最后,她悄悄把一桶汽油浇在地上。老色鬼发现后,吓得屁滚尿流,眼睁睁看着她背着包像电影里的复仇者那样从家里走了出去。r
她一路辗转最后来到北京,在一家洗浴中心当按摩女,也就是在那儿跟贺建佑认识的。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温顺,谦卑,(这绝对是一种错觉,别看大字不识几个,骨子里透着自负,一般人瞧不起,发起飙来,连鬼都得躲得远远的),让男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产生想保护她的冲动。在贺建佑的鼓励和支持下,她开始“从良”,去学习美容美发,以期脱胎换骨。r
与此同时,两人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尽管遭到贺母的顽强阻挠,最终,她以八个月的孕姿昂首挺进贺家大门。她以为进了这个门,就等于进了天堂,再也不必为房租发愁,再也不必深夜买醉卖笑,她以为贺建佑会为她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她面前展现出无穷无尽的壮丽美景。她仿佛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破茧而出,正勇敢地面对新生。哪知,她太盲目乐观了,真正的厄运才刚刚开始。r
这会儿她又摆出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来,林若蝶也就不忍再指责她什么了,于是拉着她去花园散步,讲一些催人奋进的故事,最后说道,“正如加拿大的一位传奇诗人所说:每一个生命都有裂缝,如此才会有光线射进来。”看到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了,(这也是蒋云杏最可爱的地方,总能从别人的故事中受到鼓舞和激励,进而忘掉自身痛苦),这才跟她分开,慢慢朝自己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