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杏只花了两百块钱、用时不到一周,便从一个所谓私家侦探那里查到有关贺建佑的最新动态。从一组照片中看到,他身边果然有个年轻女人相伴。有一件事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敢、也不能相信,照片中居然还出现了婆婆的身影,三人共进晚餐的样子。她呆坐了足足有五分钟,倾听着血液在耳鼓里流动的声音,胸口气得快要炸开了。r
她咬了咬牙,感觉牙根的神经都跟脑部的神经交缠到一起了。怎么办?离婚是不可能的,必须采取更狠更毒的办法:老太太爱面子,贺建佑最担心的是老婆出轨。一种报复后的快感迅速在她体内弥漫开来——栩栩如生地想象出贺建佑在得知自己头上顶着绿帽子时的那副窘态,还有婆婆徒然消失的傲慢神情。尽管她心里很痛苦,却感觉到某种发泄仇恨的快乐。r
蒋云杏拿出手机给林若蝶打电话,约她出来聊天。林若蝶正在厨房煲汤,一听她的声音不对,二话不说马上关掉燃气出来找她。两人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里一声高一声低地聊了很长时间。云杏鼻涕一把泪一把,眼睛红肿,欲死欲活,怨天尤人。若蝶耐心倾听,完了又苦口婆心劝她往开了想。r
“不要老是怨怼老天,人要懂得感恩。当上天赐给你荒野时,意味着它要你成为高飞的鹰。有能力的人,宁愿是荒野上饥饿的鹰,也不愿做肥硕的井蛙。我觉得你就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你看,虽然没什么文化,可是你能从大农村出来,到北京开店赚钱,又把父母弟妹们也带过来了。一路走来,全靠你自己。多了不起呀,我常常为你感到自豪呢。。。。。。”r
云杏笑了。她说她也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见云杏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两人又开始商量具体对策。这下云杏心里有底了,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心也不那么揪着疼了。晚上,保姆和洋洋睡了以后,她一反常态没去睡觉,而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吸烟,看上去面容憔悴,眼里闪着幽怨,那张素脸只涂着面霜,月光下泛着吓人的黄光,好像已经五十岁了,而且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r
贺建佑回来时已是深夜。当他蹑手蹑脚从外面进来,冷不丁发现坐在沙发上抽烟的蒋云杏时,吓得“妈呀”一声,本能地退后一步。那样子就像一个刚刚侥幸逃脱的野兽,转过身来发现猎人正站在自己跟前一样。r
“黑灯瞎火的,跟这坐着干吗?”贺建佑把灯打开,无意识耸耸肩,语速比平时快好多,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r
“我想跟你谈谈。”云杏不动声色,只是换了个姿势,随即吐出一个漂亮的圆圈。“过来坐吧,别傻站着。”r
一听这话贺建佑更傻眼了,他最怕的就是蒋云杏用平静的语调要跟他谈谈,谈话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全部是指责,什么对她不够体贴,对女儿没耐心,对这个家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跟义务,等等等等。总之,在蒋云杏眼里,他就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废、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不幸的是,他爱这个女人,总想得到她的认可。r
“我、我都不知道你又要谈什么。”贺建佑慢慢腾腾在蒋云杏对面坐了下来,好像突然间大脑出现认知障碍,情绪也一落千丈。r
“真不知道吗?”r
“不知道。”r
“好好想想?”r
“想也白想,不知道就是不知道。”r
蒋云杏使劲瞪了贺建佑一眼,又狠狠弹了两下烟灰,本想这就开骂,但若蝶的话在耳边响起,“保持克制,废话少说,直击要害。。。。。。”这才勉强忍住。r
“又看我哪儿不顺眼了?反正我怎么做都不对。”不知为什么,贺建佑又瞬间高兴起来,嬉皮笑脸地看着蒋云杏。她在员工面前故意摆出一副“文化人儿”的架势;跟男顾客说话时挤眉弄眼,不时发出虚伪的浪笑;在婆婆面前装可怜装贤慧;在他面前装正派装清高——这个女人的一切他都那么的熟悉,就像熟悉他自己酸痛的腰,发潮的内裤,以及身上的汗臭味。r
蒋云杏慢慢将手里的香烟捻灭,像是在积蓄力量,然后突然从怀里抽出一沓照片“啪”地甩了过去,刚好砸在贺建佑的左脸上,随后散落一地。贺建佑一下楞住了。过了几秒钟,他下意识去看照片,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好像坐在轮船的甲板上一样,脚下的地板正在向前滑行。r
“现在还敢说不知道吗?啊?你妈个老X!”蒋云杏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个不要脸的、挨千刀的狗东西!还有你那个高高在上活得不耐烦的死妈!你们这对母子没一个好东西,他全妈的花拳秀腿!没一点人味儿!配往人堆里钻吗!死了得了!我蒋云杏不想当肥硕的井蛙,也没那个命,我宁愿像饥饿的小鸟一样,一点点找食吃。真是瞎了眼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我宁可下地狱进油锅也不愿再跟你们这种人生活在一个屋檐(错读成“瞻”字音)下。滚!给我滚出去!滚到小****那儿去!”r
随着重重的一声关门声,这个没什么头脑却一心想被所爱之人赏识的男人,没来得及替自己辩解一句就被赶出家门了。他踉跄着朝楼下走去,像一个受伤的中世纪的骑士,拖着伤残的身体向山中退去。这段日子他过得何其滋润啊,整天晕晕呼呼的。可惜,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死孩子。r
蒋云杏靠在门上平静一小会儿,然后直奔卧室,叉开两腿躺在床中间,双手放在胸前,用力捶打几下胸口,这才舒舒服服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大天亮。自生下女儿以来,好像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第二天一早,她刚起来婆婆就到了,依然是那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架势,似乎连看她一眼都是对她的恩赐。老太太不愧是做服装批发生意的,任何时候都穿戴得体,就是别开口说话,一张嘴就露出粗俗了。以前蒋云杏不管怎么巴结讨好,她都认为理所当然,毫不领情。这一次,蒋云杏像是变了个人,一扫往日谦卑恭顺的小媳妇形象,而是傲慢地坐在沙发上,气势远在她之上。她的火一下就大了,扯开嗓子大骂。r
“我呸!你个臭婊子!你以为你谁呀!啊?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什么出身还用别人提醒吗?能给我们这种正经人家当儿媳,是祖上积了十六辈子的大德了!祖坟上冒了青烟了!一脚踩在狗屎上了!不然哪来的这么好命!哼!感激涕零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啊。可是你呢?你拿什么来回报我们的?除了生出一个傻子。。。。。。”r
“给我闭嘴!”云杏疯了一样扑过去,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把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的仇一块报了。最让她抓狂发飚的就是用“傻子”一词来形容洋洋,不用武力还击,她就会吐血而亡。r
老太太眼冒金星,好半天才搞清楚什么状况,感觉脸上少了点什么,摸了半天才意识到是眼镜被打掉了,于是慢慢弯下腰把眼镜拣了起来,重新戴好,整个过程表现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就像是跟孙辈们玩耍时不小心把眼镜给碰掉的似的。蒋云杏稍稍冷静一点了,就在她暗自后悔不该动手的时候,了不起的婆婆突然来了个回马枪,在她脸上左右开弓,速度跟力度绝不比她差。蒋云杏没躲也没还手,她说,打得好!算是扯平了。r
“想得美!你个臭养汉老婆,挨刀的****。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没遭受过这种羞辱呢。居然对老人家动手动脚,何况还是你男人的妈,真下得了手啊你,死了非下地狱不可!”蒋云杏说了句“你自找。”心里阵阵沮丧,跟这个老女人相比,她还是略显天真啊,她要能这么轻易跟她和好,就不会欺负她这么多年,也不会把自己的孙女儿当成傻瓜,更干不出给儿子拉皮条儿的恶心事来。r
“你究竟有什么了不起?啊?”婆婆跳着脚地骂,“开了个小小的剃头铺,管那么三五个人,就以为能登月上天了?亏了不是用自己的钱投资开店,不然指不定得烧包成什么样呢!小人得志,典型的小人得志。要是没有我这个强大后盾的支持,光靠你挣的那几个小钱,拿什么住大房子开好车请保姆吃香的喝辣的呀,恐怕连一日三餐都成问题。被赶出家门的人到底应该是谁呀?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r
婆婆的话句句戳在蒋云杏的心口上。没错,这些年,婆婆的确没少间接帮助他们,可是,这不恰恰说明贺建佑的无能吗?于是理直气壮回敬道:那是因为你心疼自己的儿子,怕别人在背地里说闲话,不是看在跟我和洋洋的面子上。有啥委屈,跟你那个窝囊废的儿子说去。少在我这耍威风!r
“什么?我那个窝囊废的儿子?他是我好不容易从老天爷那里求来的,是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是老贺家三代单传!天啊,天啊!”婆婆仰头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又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没错,我儿子是够窝囊的,不然能要你这种女人吗?你是个什么货色,心里比谁都清楚吧。”r
“我也是干大事业的人。以前是当过按摩女,那也是没办法,要是有吃有穿的谁去干这个呀。再者说了,死乞白赖追我、求我嫁给他的是你儿子!你看我顺不顺眼没用。我也是一时糊涂,被人花言巧语给骗了,一头扎进牲口圈了。”r
“你干什么大事业了?真会抬举自己。你是干干净净做按摩吗!这么说话就不怕天打雷霹?觉得老天对你的报应还不够?”r
“你才遭报应呢!我从小到大全是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没干过坑人害人的事,遭啥报应?应该遭报应的人是你。”r
“不管怎么说,嫁进正经人家就应该懂得感恩,怀着一颗感激之心,不然不就成了白眼狼了吗?”r
“谁不正经啊?我父母也都是正经农民。我已经做得够好的了。我问心无愧(把‘愧’字读成‘鬼’音。”r
“你还问心无‘鬼’?吃我的喝我的,完了还恨我骂我打我,这不瞪眼睛说瞎话吗?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被儿媳打,天理何在呀,啊?天理何在!”r
“这些年你是咋对我和孩子的?恬脸说这些呢还。不稀得跟你掰扯。。。。。。骂自己孙女儿是傻瓜就合乎天理了?”r
“打了人还这么嘴硬?就损吧,你个小婊子!我这儿子也真是没用啊,有点血性的,早把你捧扁了。”r
“他敢!我挠不死他。。。。。。你帮儿子拉皮条更损,损死得了。损八辈子。死下辈子都好不了。。。。。。”r
“他在外面找女人怎么了?怎么了?亏待你们母女了?没有吧!再说了,这么大的家业连个继承人都没有,这是谁的责任?他让你再生一个,你死活不愿意,还有什么立场说三道四的,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r
“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当是母猪下崽呢?洋洋咋办?不是更可怜了吗!兜里有俩钱儿,就不够你们得瑟的了。不道姓啥了都。”r
“她怎么就可怜了呢?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就是没安好心,成心要断贺家的后。”r
“爱咋地咋地。就不行。在我这行不通。除非我死了。”r
“噢,你自己不愿意生,找别的女人生你又吵又闹又打人的,你想干什么?啊?你到底安的什么心?真不知道我那个傻儿子看上你哪点了,到现在还拿你当宝,你这个狐狸精到底耍什么花招把他给迷住的?啊?”r
婆婆又激动了,好像还要动手,蒋云杏赶紧闪到一边去,低声嘀咕道,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有俩臭钱儿嘛。r
“你这是酸葡萄心理。我来这不是跟你探讨人生意义的,量你也听不懂。”婆婆的话还是那么尖酸,但语气上和缓许多。r
蒋云杏也不想再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口舌之争。伤人的话一句就够记恨一辈子的了。何况,她们之间还有洋洋,不管老太太承认与否,洋洋是她的孙女儿,是他们贺家的后代,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抹杀的事实。婆婆好像累着了,喊不动也骂不动了。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两端,谁也不看谁。婆婆突然起身朝外面走去。蒋云杏没动,听到关门声,她一头倒在沙发上,累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r
婆媳不合导致的战争,最后成炮灰的往往是男人。贺建佑的日子更难过了,老婆这边把门锁换了,他连门都进不去。母亲那边唉声叹气,不停地埋怨数落。他心烦意乱,跟母亲在一起连五分钟都呆不上。他从小到大总是这样,一旦遇到棘手问题,就会在第一时间向母亲求助。母亲完全把他当成孩子。这也注定他永远长不大,永远没有机会试着像成年人一样自己处理问题,也自然不会被老婆看得起。r
蒋云杏的心却是出奇的宁静,好像幡然醒悟,忽然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是多么的不幸福不快乐。这些年来,她一直假装幸福,假装贤慧,一直努力维持这个家,维持婆媳关系,努力使自己满怀爱意、细心体贴,而内心深处却充满愤怒和怨恨,觉得自己是一个牺牲品,他们对自己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