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蝶失魂落魄从医院出来,眉毛凝结着永恒的苦楚,脸颊像死亡一样惨白。到家后,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关掉手机,拨掉电话线,僵尸般躺在床上,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渐渐活了过来。此时,幕色已经转暗,弥漫向窗边,她闭上眼睛,关上了单调幻境的闸门,又睁开眼睛,来看日常世界。r
陈家栋从昨晚就没见到她,只在冰箱上看到一张字条,说她需要一个人安静地想些事情,想好后再跟他谈。他翻来覆去,几乎整夜未眠。有时他觉得自己很了解她,有时又有点惧怕她。觉得她像天书一样,始终没能读懂。他时常感到困惑,搞不清楚她是不爱他、还是爱得太过浓烈?是个性洒脱、还是城府太深?在婚姻这座围城里,他小心翼翼如屡薄冰,没有真正踏实过,好像被子里藏着定时炸弹,他随时可能被炸成碎片。他有时感觉很无助,仿佛爱不得,恨不得,再深的痛苦也只能像冰霜飞落大海,水深无声。r
见若蝶从楼上下来,陈家栋立刻满脸关切地迎上去,还非要找药给她吃。“不是吃药能解决的事。”若蝶的声音透着不耐烦。他只好折回来,面带尴尬地坐在沙发上,用眼角偷偷瞄了妻子一眼。若蝶将手里的一张诊断书递了过去。陈家栋疑惑地接过来,苦笑着说了句“这种医学术语我看不太懂”。若蝶目光直视陈家栋,“简单说,就是我没有生育能力,先天性的。”语气也是云淡风轻,像在谈论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陈家栋楞住了,脸瞬间变得煞白,“这、这。。。。。。”地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r
“两家三级甲等医院,权威专家给出的结论。”若蝶的眼睛仍然没有离开陈家栋,仿佛要穿透他,像帕拉斯.雅典娜一样,能洞悉他心灵的所有秘密,知道所有自从他出生那天起曾发生的想法和渴望。陈家栋全身都感觉到妻子犀利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他不敢把头抬起来,罪恶的心灵里盘算着如何使用诡计战胜对方。r
“我想知道,你对此有何看法?”r
“我、我嘛,我无所谓。”r
“是吗?若蝶的眼睛明净而富有穿透力,却又不可思议的温柔,“真的无所谓吗?”r
“那当然。”陈家栋把手里的诊断书放下,正了正身子,“本来也不是我张罗要孩子的。对吧?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r
“我?这话好像应该我来问你吧?作为妻子,我无法给你、给你们陈家生儿育女,你有什么打算?”r
“我听你的。”陈家栋的表情越来越放松。r
“说具体一点,好吧?”r
“好的。”陈家栋款款而谈,“你想怎样都可以,是咱们两人就这么过下去、还是领养一个、从哪儿领、男孩儿还是女孩儿等等,总之,这件事我完全尊重你的意思。你呢,也没必要太伤心难过。身体要紧,没孩子还有我呢,对吧?”r
“家栋。。。。。。”林若蝶瞬间崩溃了,迅速坐到陈家栋身边来,两手环住他的腰,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双肩抖得非常厉害,好像马上就要抽搐了。陈家栋温柔地、轻轻地拍打着妻子的背部,眼睛却坚定地看向别处,心里有个声音抑制不止地高声呐喊:“天助我也!”r
仿佛一个犯了死罪的人突然得到大赦般,林若蝶怀揣一颗赎罪之心,比以前更加用心服伺陈家栋,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奇怪的是,陈家栋反而回家时间越来越晚,还老是板着脸,表情比死神还阴森,常常是她说十句话,他一句都不回,顶多用鼻孔“哼”一声表明他人还活着。r
林若蝶怎么都想不通,如果他接受不了她不能生育这一事实,可以直截了当提出手分啊,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折磨她吧。可是如果站在他的角度想又很理解他,毕竟没有孩子跟不想要孩子是两回事。她自身不也正在发生微妙的心理变化嘛,以前看到人家的小孩没什么特别想法,现在却大不一样了,心情很复杂,有羡慕,有妒忌,也有遗憾。r
一天晚上,当林若蝶蜷缩在沙发里看书的时候,陈家栋酩酊大醉回来了,像受了天大委屈似,一头扎进她怀里,涕泪横流,“若蝶,我的命好苦啊,你说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奋斗了大半辈子,可谓功成名就,却无一子半女,怎一个‘哀’字了得?哀大莫过于心死,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啊。若蝶,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你救救我,救救我吧,只有你才能救我。”r
古语说,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陈家栋正是这样的人啊,现在却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林若蝶不曾认识的人。“家栋,不如我们领养一个孩子吧,刚一出生就抱过来,养大之后跟我们自己生的。。。。。”陈家栋倔强地打断她,“不!别人的孩子我不要。”r
若蝶透过盈盈泪光凝视着墙角那株枝繁叶茂、苍翠欲滴的栀子花。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呢?感慨没有自己的后代,又不想抚养别人家的孩子,他想干什么?莫非另有打算?果真如此的话,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呀。这么一想,她满腔的柔情瞬间化作一股愤怒,她用力推开陈家栋,颤声说道,“别跟这演戏了。你到底什么意思?直说吧。”r
“我没别的意思。”陈家栋仿佛一下清醒了,他坐直身子,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常言说得好,羊肉挂不到狗身上。干吗要劳心费神地养别人的孩子。”r
“所以呢?”若蝶的目光咄咄逼人。r
“像以前一样,就咱两人过吧。”陈家栋语调低沉,“不然,还能怎么着呀。”一副“被认命”的样子。r
男人一旦变了心,那也是雨落不上天覆水难再收。不久,陈家栋又一次借着酒劲大闹一场,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摔东西,所有洗漱用品无一幸免。发泄够了后对若蝶说,他最近经常情绪化,在公司也是这样。请她别介意。林若蝶心说,你一个到了不惑之年的人,事业上也算小有成就,哪能如此轻易就免费给员工或妻子表演情绪化呢?你只会在需要的时候情绪化,倘若不方便情绪化的时候,你心里再有情绪也不会让人看出你有情绪。人到了这个境界,情绪不再是情绪,而是一种工具。r
这之后陈家栋就像一具会移动的尸体,家成了墓地。家庭冷暴力给对方带来的伤害往往是致命的,它可以一点一点地削弱对方的意志,使其越发变得迷茫、愤怒、自卑、不知所措,直至最后彻底丧失战斗力。即使是林若蝶这种理性多于感性的女人也扛不住,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精神乞丐,一个情感受虐者。r
“陈家栋,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好了。”r
“我就是觉得活着没劲,找不出生活的意义,如果因此给你造成伤害,也决不是我的本意。”跟背台词似的。r
“说重点?”r
“还是那句话,我听你的。”r
“听我的?”林若蝶冷笑一声,“我要是还想跟你过下去呢?”r
“那就过呗。我无所谓。”陈家栋用手抚了一下眼镜眶,一只嘴角向上咧了一下,“不过,我恐怕回不到从前了。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r
“威胁还是承诺?”r
“只是实话实话。”r
“那,如果我想离婚呢?”r
“我没意见。”陈家栋立刻回答,想都没想。r
“你不会是另有所爱了吧!”r
“什么话。”陈家栋自嘲地笑了笑,“你还真会抬举我,就我现在这副德行,带死不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哪个女人能看上我?”r
一句话让林若蝶动了恻隐之心——何必对他这么残忍呢?若爱的时候只爱一个人,没有旁枝进来缠夹牵扯,这爱就如舍利,金贵完满。若不爱了,死死抓着他也没意思,或许主动放开他的手才是明智之举,他得到解脱,她也不必满怀歉意地面对他,说不定分开一段时间后他会回来找她呢。r
两人决定协议离婚。整个过程进行得相当顺利。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的包括两处房产,现在他们住的这套房归林若蝶,另外一套划归到陈家栋名下。两部车子,各人归各人。陈家栋主动要求放弃分割存款,他说,女人手里没钱就会没有安全感,何况身边又没有男人了。自己花销不大,薪水足够用了。r
林若蝶满脸忧伤,固执而绝望地看着陈家栋的眼睛,心底的疼痛像秋日的湖水,柔软绵长,凉意无限。陈家栋不敢看她,想来他是怕了,怕她那双蒙胧的泪眼,更怕她突然改变心意,随便找个什么借口不离了。r
女人天生爱幻想。林若蝶以为,会像某个电影中的情节那样,他邀请她共进晚餐,她菀尔一笑,挽起他的胳膊,最后演变成重新开始恋爱。然而现实是冰冷残酷的,陈家栋神情自若,从他的脸上既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喜悦,象征性地拥抱妻子(不,应该是前妻)一下,旋即马上放开,生怕会粘在一块掰不开似的。r
“准备去哪儿?”他问。r
“还没想好。”她答。r
“要我送你吗?”r
“不必。”她心里一凉,生怕伤了自尊。r
“那,我先走了?”r
“好的。”r
“多保重!有事打电话吧。”他的语气很客气,像是在跟同事或老友道别。r
“你也是!”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内心一片茫然、凄惶。r
陈家栋钻进车里,按了一声喇叭,很快消失在滚滚车流中。林若蝶怅然若失,她爱这个男人,爱到宁愿放开他的手,可她的内心还没有强大到可以静如止水地目送着爱人离去。不过是一个转身的距离,便注定红尘相隔了吗?那么,她的爱,她的哀,她的悲,她的泪,昨日的种种你侬我侬,从此都将成为这段感情最后的华章。也就是说,从此她跟他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了,因为他们没有那个能够把他们生生世世拴在一起的纽带——孩子。作为女人,她是何等失败啊。r
林若蝶恍如隔世,人坐在车子里,却不知往哪儿开。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渐渐复苏,又被另外一种情绪所淹没,那就是孤独。她想找人说说话,而这个人不是别人,也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只能是父母。她急切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家花店内,于是机械地从车上下来,快步朝花店走去。大约一小时后,一辆蓝色小轿在郊外的一处墓地附近停了下来,副驾驶座上放着两束康乃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