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正是从上报信息中了解到这一情况，才到北港实地调研。
成大业一脸寒霜，全然不顾及陈静在场，严肃地对华雪君说，像什么话，怎么能这么宣传！你说的这些话宣传部把了关么？华雪君说，没有。
成大业说，官也轻，权也轻，市委、市政府的权威何在？名也轻，利也轻，北港如何走出去，如何加快发展？田和民有些火上浇油的意思，玩笑不像玩笑，说，怪不得这段时间老百姓牛气冲天，原来根子在这里！这不是挑起群众斗干部吗？华雪君心里凉到了冰点，换成以前的成大业和田和民，她会一笑置之，但现在他们是分管信访工作的领导，只能耐下心解释，这二十四个字是以民为本、执政为民的思想具体体现，怎么是挑起群众斗干部？成大业和田和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向陈静。
陈静莞尔一笑说，我看挺好。
陈静来到电脑控制室，一边听赵小山介绍，一边观看信访问题流转过程，不停地点头。
成大业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信访问题预警通报到什么范围？赵小山说，预警通报的级别是根据信访问题处理进展情况，系统自动提高预警通报等级。
成大业说，都自动了，还要我们领导做什么？向我跟和民报告可以，向书记、市长报告必须经过我们点头。
田和民也问，这套系统老百姓能不能看见？赵小山说，暂时不能。目前是通过政府办公系统传输，只有各级领导可以看见，今后可以考虑有选择地向社会公开。
田和民说，不要考虑，不向社会公开是原则。
陈静笑道，你们俩的观念要改改，一个程序设计出来了，电脑能做到铁面无私，人却不能。有些信访问题处理就是要见阳光，让群众监督，不要总是想到捂盖子，捂久了会发臭。我看这套工作理念和系统值得推广。
成大业和田和民都没有再说什么，他们永远不会在比自己大的领导面前争论，这是他们当官这么多年的感悟，有想法要么烂在肚子里，要么退避三舍。
陈静又说，你们大岭工业园引进的一批化工企业污染情况非常严重，老百姓上访不断，意见很大啊。
田和民讪笑道，这件事陈局长一定要高抬贵手，北港就指望这些东部地区梯度转移过来的企业撑门面。
陈静噗嗤笑起来，说，这哪是我高抬贵手的事，你问问老百姓愿不愿意高抬贵手。
成大业说，我们可以先发展后治理。
陈静严肃地说，为什么就不能边发展边治理？你们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也会这样想？成大业笑了，说，我还真是从大岭出来的。
田和民说，客商不是冲着我们环境宽松，谁愿到这偏僻的地方来。
陈静乘兴而来，此时已是索然，起身告辞。成大业和田和民客套了一番，也没有极力挽留。
送走陈静，成大业满脸不悦地对华雪君说，把墙上挂的几帧破字取了。
田和民也接上说，网上通报信访问题必须先书面向我和成书记请示，同意后才能在网上发布。
华雪君面有难色，说，陈静局长都认可了啊。
成大业脸色越发难看，说完一句别把鸡毛当令箭，便钻进了车里。田和民不阴不阳地也说了一句，北港有北港的大局。说完也钻进了自己的车里，车后的尾气喷溅了华雪君一身……
陈静是一个外表文静，内心火热，心细如发的女人。她感受到了北港信访工作举步维艰，在车上给刘梅打了一个电话，把华雪君大加赞赏了一番，特别强调华雪君的民本理念和现在尝试的民本之路，得到了高源清同志的高度赞扬，北港的信访工作任务艰巨，她期待着北港的成功。
陈静的话无疑是给华雪君松绑。就在华雪君准备拆除“违章建筑”的时候，刘梅到信访局调研。调研是北港新闻部门对书记、市长的专门用语，调研意味着对一项工作的肯定，也意味着将有一项决策出台，其他领导能用调研吗？你能决策吗？你就只能用检查，用抓落实。
刘梅已经带上了陈静为她配的有色眼镜，看问题自然有倾向性。刘梅看了，也听了，脸上露出了微笑，说，源清同志和陈静同志都很看好你。华雪君一头雾水，心里想，这能挨着边吗？刘梅接着说，我看很好，预警信息都要发给我，我亲自转发给单位主要负责人，看谁还敢推诿扯皮。
华雪君的民本“胎儿”总算是保住了。
刘梅今天的心情特别好，出门时问华雪君，你们是不是还缺一名副局长？华雪君说，汪小平出问题后一直没有配备。刘梅说，信访工作很重要，也很难，你有什么人选？华雪君说，赵小山很不错。刘梅说，就是刚才介绍网上信访系统的那个小伙子？华雪君说，是的。刘梅说，我看行！你向组织部提出来。华雪君说，汪小平的问题，组织上能不能考虑？刘梅没有表态，人已经走远。
二千零九年是信访局最艰苦的一年。进入夏季，省市信访局保稳定的“金牌”一道接一道地往下发，北港的老上访频频上去亮相，把华雪君折腾得筋疲力尽。江梅红笑华雪君，现在都不用去减肥了。
玉蝉和黑蝉失踪很多天了，网上电子监察系统直接把信息发到了刘梅的手机上。
刘梅这回没有转发信息，而是把大泽乡新任的书记江上鸣找来大骂了一顿。江上鸣等刘梅骂完之后，把热脸凑上去问刘梅，书记说怎么办？刘梅瞪了江上鸣一眼，怎么办，到北京找人去。
请信访局派人协助一下。
华雪君在派谁去北京的问题上犹豫了很久。汪小平情绪低落，不忍心派，夏小雨、秦民是一般干部，不适宜派，江梅红经验不足，不敢派，剩下的只有赵小山。组织部已经对赵小山进行了考察，正式提名为信访局副局长，只等上市委常委会。派赵小山去，自然是可以，但华雪君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赵小山主动找华雪君请缨，说，在眼前这样复杂的局面下，您不能离开，只有我去。
华雪君笑着问赵小山，你与夏小雨进展得怎么样了？赵小山憨笑，这跟去北京无关。
华雪君说，我想知道夏小雨是不是支持你去。
赵小山摸摸后脑勺嘿嘿笑起来，是她让我来找您。
华雪君像姐姐关心弟弟一样说，等忙过这一阵，我为你操办婚礼，那时你的副局长早该批下来了，信访局就双喜临门了。
赵小山是外地考到北港的公务员，父母都在偏远的乡下。夏小雨在北港土生土长，在北港举行婚礼自然要按北港的习俗办。
小山父母不在北港，华雪君少不了要唱主角。
赵小山面有难色地说，结婚谈何容易，以我们俩现在的收入，不吃不喝，十年难买一套房子。
华雪君笑起来，我们都凑些钱，先交首付。难过的日子慢慢过。
夏小雨闯进来问，什么人双喜临门？华雪君笑道，你与小山要双喜临门。
夏小雨霎时脸上彤红，正想跑出去，被华雪君叫住，你帮小山收拾收拾，我同意他去北京了。
赵小山到信访局是第一次出远门。夏小雨真不习惯小山不在身边的日子，平常在家里是形影不离，想到分别，心像被绳子拴住一样，不痛还疼，恨不得陪小山同去。她一直把赵小山送上了火车，又跟着火车跑到站台的尽头，直到火车消失在青纱一样的夜幕里，思念的泪水已经打湿了小山买的月光白连衣裙。
赵小山到北京的第三天，给华雪君发来了一条信息，说他通过小旅馆里的老板找到了玉蝉和黑蝉的下落，需得付给旅馆老板四百块钱的信息费。他正在打车往寿宝营赶，老上访在上访村被定要确保人的安全，千万不要再把人跟丢了。
赵小山发出这条信息后便杳无音讯，打手机关机，把华雪君急得团团转。问夏小雨有没有小山的消息，夏小雨赌气说，不要问我，他就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信息。肯定是让北京的花花世界迷得晕头转向，回来看我不拧下他的耳朵。
华雪君一边笑一边拨打江上鸣的电话，说，天知道是拧耳朵，还是摸心窝。
江上鸣的电话打通了。
华雪君问，找到人么？江上鸣说，找到了。
华雪君又问，人在哪？江上鸣说，在寿宝营。
华雪君问，怎么没有带回来？江上鸣说，他们不肯出来。赵小山说要跟着，我们就跟着。
黑蝉和那些老上访就用砖头砸，不是我跑得快，命都丢在寿宝营。
华雪君问，赵小山在哪？江上鸣说，我们跑散了。
华雪君问，你现在在哪？江上鸣说，一个朋友请我吃饭，正在吃北京烤鸭，带只给你尝尝？华雪君骂道，你也是个东西？华雪君骂完合上了手机，心中的忧虑更甚于愤怒。
该来的总会来，信息是来自北港市公安局。
公安内部通报，赵小山在寿宝营被老上访暴打致死。那天不是像江上鸣说的跑散了，是江上鸣看到一伙老上访围上来，有的甚至抛砖头，江上鸣跑了，赵小山没有跑。赵小山想劝说玉婵和黑蝉回家，黑蝉恶狠狠地煽风点火，我娘就是被这些干部害死的。
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跟真的一样，把有这样那样怨恨的人的仇恨都点燃起来了。用砖头砸的，用脚踢的，用拳头打的，轮番着上，赵小山像木桩一样任凭他们暴打，以为他们会停手，只要停下来，他便有机会做工作。赵小山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机会就倒下了。最后是玉婵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赵小山，大声骂道，黑蝉你昧着良心！你逼死了自己娘，跟信访干部有何相干？老上访一哄而散。
案是玉婵报的。玉婵发誓，宁愿带乌龟壳去见祖宗我也再不上访。
黑蝉和参与打人的人得到了依法制裁。据说，黑蝉在执行死刑前请求在他脸上盖一块遮羞布。去之前，口里不停地念叨一句话，谁也没有听懂。只有玉婵知道他念的是，遇鼠而寂。
江上鸣捧着赵小山的骨灰魂归故里。
北港在处理赵小山的问题上，显得非常谨慎。在市委常委会上，华雪君建议组织上追认赵小山为烈士，厚加抚恤，对江上鸣启动问责程序。常委会采纳了华雪君厚加抚恤的建议。在烈士称号上，争议颇大。有的常委说，赵小山就应该跟江上鸣一样跑，不至于现在对上级调查和新闻媒体采访都应接不暇。有的常委说，追认烈士，什么理由？说老百姓对我们恨之入骨？荒谬！至于第三个建议，既然有的常委说跑比不跑好，还能问责吗？热问题冷处理是北港通行的做法，也是最安全的做法。
华雪君专门派车把赵小山的父母接到了北港。
赵小山的父亲是南江西部山区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才五十出头，头发差不多全白光了。额头像刚翻耕的棉花地，纹理杂乱，呈深褐色。驼着背，低着头，一脸悲戚。赵小山的母亲个子很高，皮肤微黑，头上的齐肩短发梳理得一根不乱，在眼角才能找到几根发丝一样的皱纹，只是眼睛红肿得厉害，显然是伤心过度的原故。赵小山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一个女儿早已出嫁。
夏小雨曾经去过赵小山的老家，与赵小山的父母很稔熟，这是华雪君不知道的。夏小雨叫赵小山的父亲爸，叫母亲妈。华雪君听了心像针刺一样痛，自己如果细心些，早促成他俩的婚事，生了个孙子孙女，赵小山父母不至于没有了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