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民自然不像信访局的干部,抹不开脸面。见到姚晨以下的领导来,便死皮赖脸地缠上去说,你们当领导的,少抽一包烟,少喝一瓶酒,这嫩芽芽就能长成一棵大树。
来信访局办事的人都知道信访局有一个姚晨钦点的勤杂工,只是不知道他与姚晨有什么关系,碍于面子,想在钱包里摸些小钱打发,哪知一摸便摸出了一张一百元,想缩回去,却早已被胡德民抢在手中,领导就是不一样,出手大方,俺替小健的聋哑娘谢谢您。弄得来往的领导哭笑不得。有了一次教训,他们干脆进门前先准备些零钱,遇到胡德民便说,我捐过了。胡德民笑嘻嘻地说,捐一次,积一次德,领导好不小气。于是,来人把事先准备的零钱投进捐款箱,算是过关。
胡德民遇到没什么钱的上访老百姓,同样动员他们捐钱,你们难,还有比你们更难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己帮人,人帮己。来的人一般会丢一块二块,胡德民不计较。也有人冲着胡德民发火,什么东西?我过得去,会上这里来?胡德民赶紧陪笑脸,捐款自愿,算了,算了。
胡德民每天下班前拉着夏小雨一起打开捐款箱,清点数目,一个星期向华雪君报告一次数字。华雪君知道胡德民做法有些不妥,但也没有觉得有太大的过错,不就是想帮帮小健一家么!所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胡德民一到星期六上午便往小健乡下送一次钱,顺便帮小健家做些粗重的活,星期天下午才上街。
信访局在接访大厅设捐款箱的事很快传到刘梅的耳朵里。刘梅把华雪君找去,自己却在打电话,打完电话又批阅文件,批阅了文件又打电话,华雪君傻头傻脑地坐在沙发上数指头。刘梅当上了书记,脸上冷漠了许多,仿佛只有冷漠里才藏着威严。
刘梅又在看一份材料,头也不抬,边看边问,你在接访大厅放捐款箱了?华雪君仓促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说,是。
刘梅问,局长的状都告到了我这里。知道是什么影响吗?华雪君暗自吃惊,还真有些黑心肠的人!她辩解道,一个上访人得了白血病,我们想帮忙出点力。
刘梅又问,勤杂工是什么人?都拦路抢领导干部的钱了。
华雪君解释,姚市长安排来的。安排了一个勤杂工,少了一个上访人。
刘梅满脸不高兴,说,那是你该做的事么?马上把捐款箱撤走,机关要有机关的形象!去吧。
华雪君闷闷不乐地回到局里。胡德民笑着迎上来说,再有几天就能凑足一万。
华雪君没好气地说,把捐赠箱撤了。
胡德民疑惑地问,撤了?不管小健了?华雪君叹了一口气,说,天下可怜的人多的是,你管得过来么?胡德民傻里傻气地说,我到处去求爹爹拜奶奶。
夏小雨咯咯笑起来,老胡,你求爹爹拜奶奶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倒插门呀?胡德民一副窘态把华雪君逗乐了。
谁想倒插门?陈小童进门笑道。
夏小雨哄笑,陈总想倒插门。
陈小童拿手里的小包轻轻拍打夏小雨的头,小丫头片子。
胡德民不认识眼前这个叫陈总的人。既然叫陈总,一定是个老板,趁捐赠箱没撤之前,捉一个是一个。胡德民憨笑着对陈小童说,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陈总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少抽包烟,小健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华雪君嗔道,老胡,陈总是我同学。
陈小童用手势阻止华雪君,问胡德民,要我捐多少?胡德民说,你是老板,怎么也得捐五百块。
陈小童哈哈大笑,再加三个零,怎么样?胡德民扳着手指数星星,数了半天,摇摇头,把捐赠箱搬到陈小童面前,憨头憨脑地说,你就别打哑谜,丢进来,夏干部能数得清。
胡德民逗得一屋子的人都笑弯了腰。
夏小雨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捶打着胡德民,我的傻大哥啊,那是五十万。
陈小童笑问,你就是那勤杂工吧?拦路抢领导钱的就是你?胡德民一本正经,谁抢领导的钱了?把我看成什么人?都是他们自愿给的。
陈小童说,不逗了,我是来商量王小健治病的事。我已经派人了解了王小健的病情,需要做骨髓移植,花费在三十到五十万之间。费用没有问题,关键是要找到配对的骨髓。
胡德民又要给陈小童下跪,被陈小童拦住了。
夏小雨笑道,你下什么跪,你是小健什么人?胡德民掩饰道,夏干部莫笑我,说正事哩。
华雪君心里一片阴云散去了。问陈小童,要我们做什么?陈小童微笑着说,不要你们做什么,就是借你的捐赠箱一用。
华雪君笑道,今天不请你吃饭都不行了。
陈小童大笑,早听说信访局美女如云,今天全上啊。
华雪君佯嗔道,看来非得把你这个色鬼灌趴下,只是可惜了我的酒。
男人在女人面前常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陈小童既没有让华雪君可惜菜,也没有让华雪君可惜酒,他是先埋单,后摆开战场。
陈小童就是想把三个巾帼挑于马下,上的酒是他从深圳带来的金门高梁。第一口酒下肚,三个女人的舌头都烧得差点掉到地上。陈小童暗自高兴,频频劝酒。三个女人一嘀咕,演了一出三英战吕布,陈小童很快就招架不住。
陈小童站起来手一挥,大声疾呼,是男人就站起来,四个爷们还怕三个娘们?赵小山霍地站起来,秦明弯腰躬身,似站非站,胡德民坐着不动,仰着脸傻笑。
赵小山问胡德民,你是男人么?胡德民嘿嘿笑起来,我是老倌。
江梅红叫嚷,正好,一对一。
一对一,男人全趴下了。
秦明畏首畏尾,趴下是情理之中的事。赵小山不趴下才怪。
夏小雨趁乱帮赵小山换了一杯水,赵小山喝下去后,觉得不对,大声嚷嚷,我举报,这杯是水,重来!弄得夏小雨满脸彤红。江梅红趁机取笑,女人生下来就是为男人当叛徒。夏小雨反唇相讥,你当过几回叛徒?陈小童趴下之前说,如果男人都是男人,何至于完败,可惜汪小平不在。
提起汪小平,华雪君有一种心绪不宁的感觉。疯语自从公示期送走之后,一直未回北港。上午省信访局打电话来,疯语在省政府门口唱“劝世歌”,要尽快接回来。疯语到底是哪个地方人,至今仍无定论,乡镇正好推诿扯皮,接人就只能落到信访局头上。
汪小平是自告奋勇去接疯语,干部去不放心,局长要在家主持大局,只有我去。
华雪君与胡德民好不容易把三个“醉公”送回住处的时候,汪小平有了消息。
汪小平的声音在颤抖,疯语出事了。
华雪君的心跳到了口里,什么事?汪小平说,疯语跳下了天桥。
汪小平接到疯语后,没有赶上回北港的最后一班车,需要过一个天桥到对面住旅馆,疯语就是在天桥上乘风归去的。汪小平发觉后去抓他,只抓住了疯语的一件又脏又臭的破褂。疯语飞下去的时候,口里还念念有词,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呜……华雪君劝过汪小平带车子去接人,汪小平说,带一个疯子,我一个人就够了。带车去开支大,又要耽搁赵小山,还怕你在家里有急事需要用车。
这一夜,汪小平想睡不能睡,华雪君能睡睡不着,两双眼睛在不同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同一个冷冷清清的月亮。
第二天,省里的调查组与汪小平一同到了北港,证实了疯语的确是疯子,无亲无靠,没有什么麻烦,就没有深究,但调查组临走的时候丢给刘梅的一句话,要了汪小平的政治生命。调查组说,尽管是个疯子,也是一条人命。你们派去接人的同志太不负责任,一定要处理,三天之内向我们报告结果。
在市委作出处分决定之前,华雪君找到了姚晨。华雪君对姚晨说,汪小平是干了二十年的老信访,吃苦受累,不要让他再流泪。要处理就处理我,我是主要负责人。姚晨说,当领导干部也要运气。我很想帮,但汪小平没有给我机会。市委不打算处理你,已经是爱护自己的干部。
姚晨关了门,华雪君还想找刘梅碰碰运气。刘梅乌着脸说,你还嫌给我惹的麻烦不够多?该处分你的时候,我同样不会客气。
市委第二天就专程派人把汪小平撤职处分的决定送到了省里。
疯语像一颗小石子丢在一潭死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马失前蹄的汪小平却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华雪君的心里,让进入二千零九年,江南难得一见的雪,居然下了几天几夜。
老人说,有五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雪。
吃得饱穿得暖的人没有谁会讨厌雪。北港的各级领导一面坐在家里逐级报雪灾,一面约上几个圈子里的人寻一家清静的火锅店,吃着火锅,喝着小酒,赏着雪景,扯着卵蛋,享受着雪给他们带来的情趣。据说,这场雪给北港带来了二样好处,一是火锅店主都发了小财,二是北港人吃火锅吃上了瘾,现在只要北风一起,他们就想吃火锅,一个电话,馋虫饿了么?来吃火锅。
北港的市级班子就是在这场雪中选举到位,换届尘埃落定。
雪推陈出新,带给主席台上一片雪的光芒。
郑万年从人大主任的位子上退了下来,退下来后曾到信访局看过一次华雪君。华雪君不在,就给华雪君留了一幅字:天道酬勤。郑万年到人大以后,开始练书法,几年下来,在南江书法界已小有名气。他的书法充满了阳刚之气,一位书法家这样评价他的字:其字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岩,如决大川,如奔骐骥。
华雪君回到办公室,盯着这幅字看了很久。她看到的是这些年走过的曲曲弯弯的路,眼泪不知不觉就渗出来了。她已经很久不知道眼泪为何物,以为心的麻木,泪腺也萎缩了。其实流泪的感觉很好,如果你还能流泪。泪都流不出来,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她理解老领导的这四个字无非是告诉她,有一个境界,有一个你走她也走的希望。人生不可以消沉,消沉是精神的死亡。从眼前看,天道是在酬勤吗?这恐怕连郑万年也不会相信,他相信就不会给华雪君留这四个字。
成大业当上了市委常委、市委政法委书记,田和民当上了副市长,现在都分管信访工作,是华雪君的直接领导。这些领导都是她曾经让其难堪的人,这就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华雪君的心就像是河床,河里淌的是嵌在鄱阳湖雪地上的一港清水,缓缓却是坚定地流向沧海,沉静而恬淡。对成大业和田和民,她是该请示的请示,该汇报的汇报。成大业和田和民对华雪君也都很客气,该肯定的肯定,该指示的指示,只是他俩上任以后都没有进过信访局的门。
陈静是踏着残雪来北港调研。成大业和田和民过来陪同,第一次以分管领导的身份走进信访局。
成大业在接访大厅墙上挂的四帧字前停住了脚步。字镶嵌在玻璃钢里,配了由深而浅的党旗背景,很精致,也很庄严。他轻声念道:官为轻民为重,权为轻责为重,名为轻德为重,利为轻情为重。这是华雪君参加擂台赛回来之后,用她的民本理念把信访局重新作了布置,同时挤出资金开发了一套网上信访电子监察系统,对全市信访问题实行网上提示,网上督办,网上预警,网上通报,逐步推行阳光信访,诚信信访,勤政信访,高效信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