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女眼巴巴等到明天。明天是一个惨痛的明天，女儿连同的士在一个水库里找到了。案子破了，凶手是一个拐子，枪毙了。
万家女从那一刻起，心慌气闷，一检查，是心脏病。万家女说，我咋会有心肠病，我心肠好得很，替公家收房租童叟无欺。医生说，是心脏病。万家女也是从那一刻起，越来越胖，胖得像冬瓜。
别人家里遭遇惨变是消瘦，她便是发胖，胖得从楼下走到楼上心都要跳出来。人倒霉放屁砸脚后跟。
万家女上访是别人教的，现在她也教别人上访，像师傅带徒弟。她学会上访后，把女人该做的事都丢了，一夜之间变成了男人，她男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女人。她坚持晨练，她不能让自己那么快就倒下。房管局传出话，她倒下了，房管局放万字头爆竹，全局的人加一餐。
万家女是个上访天才，一学就会，比秋菊打官司更有技术含量。她既有传统的拦车告状记录，也有网上投诉的技巧。家女上访博客，人气是五位数，她还有几千个粉丝。黄上升把她弄到精神病医院，回到家里，她把精神病医院的见闻发到博客上，写的都是真名真姓，把黄上升和那院长搞慌了手脚，又是请客又是送礼，通到了省委宣传部，压着网监，总算把她博客上那篇人间地狱的博文屏蔽了。万家女也不是吃素的，拐弯抹角，冲破重重封锁，这个角落注个册，那个尾巴上挂个帖，防不胜防，弄得黄上升和那院长不出名都不行。
万家女博文有一段对白很经典。她对院长吼叫，我没有精神病？院长说，有精神病的人都说自己没有精神病。她说，我脑子比任何人都清醒。院长说，所以别人不是精神病，你是。她说，你是说迷糊了就不是精神病？我现在迷糊了。院长说，你说自己迷糊，说明还没有迷糊。她说，如何才能真迷糊？院长说，吃药，科学能让你真迷糊。她说，我抗议，绝食！院长说，绝食无所谓，很多重病患者想吃饭吃不下，但没有病人能拒绝吃药，医生有的是办法。她说，什么办法？院长说，四肢固定，捏着鼻子灌下去。
她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告你。院长哈哈大笑说，什么话都有人信，就是疯话没人信。
华雪君问万家女，你女儿的案子不是破了，上什么访？万家女说，不是黑牙齿警察，我女儿能死？华雪君说，黑牙齿警察又不是神仙，如何能保证拐子不撕票？万家女说，如果是黑牙齿警察的女儿被绑架了，他会是那态度？华雪君说，你已经告了他挨处分了。万家女说，一个处分和一条生命哪个重？华雪君说，把黑牙齿警察开除了，你女儿能活过来？万家女说，活不过来。只要我在告，别人的儿女兴许不会像我女儿一样送命。华雪君摇头叹息。
万家女钻进了牛角尖里，境界已经超出了上访本身，她说上访是为别人，不是为自己。她的话鬼才信，起码领导不信。本地的领导找她谈，本地领导是趸船，不给面子，就会孤立，孤立了你狗屁不是。趸船水泼不进。外地的领导也找她谈，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她说她不要什么，要老百姓的安全感。领导心里暗暗发出冷笑，千里做官只为利，唱高调老子是祖宗。领导口里还是说，说出来吧，只要不是虚无缥缈，我都能给你。她仍坚持说，真的什么也不要，就是要上访。领导之所以是领导，是因为能琢磨人不说出来的心事。领导胸有成竹地微笑，给笔钱你治病。万家女没傻到连钱都不要，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她得到的钱比工资要多得多。万家女得了钱，华雪君也不相信她说的话。
非常时期要阻止万家女上访真难。房管局想了很多办法，华雪君也绞尽了脑汁，最后是司马懿与诸葛亮斗法，看上去诸葛亮唱空城计赢了司马懿，司马懿却把诸葛亮赶回了汉中。纵观一部三国演义，诸葛亮虽然计谋层出不穷，但胜仗却是司马懿打得多。
第一个回合，房管局安排万家女去收房租，万家女无暇上访，房管局胜。第二个回合，万家女趁夜收齐了房租，第二天偷闲上访成功，万家女胜。第三个回合，房管局安排万家女到外地参观考察，万家女错失良机，房管局胜。第四个回合，万家女装病卧床不肯去考察，房管局一时麻痹，万家女胜。第五个回合，房管局安排万家女住院，派专人看护，万家女无计可施，房管局胜。第六个回合，万家女不称病，要去看儿子，人之常情，房管局信一回便输一回。第七个回合，房管局说，你看儿子，我们派车派人送你，房管局胜。第八个回合，万家女今天说走亲戚，明天说看姊妹，把一部车支使得团团转，司机骂骂咧咧把她丢在乡下姊妹家里，一溜烟回来了，万家女胜。第九个回合，房管局轮流守在单元楼道口，把万家女盯死在宿舍，房管局胜。第十个回合，万家女从宿舍天窗爬上楼顶，从另一个单元楼道口偷出，万家女胜。
第十一个回合，双方玩的是高科技。万家女提前十天失踪了，华雪君打电话问房管局，万家女在哪？房管局傻了眼，但口里不服气，值班的人反客为主，找副书记姚晨告状，信访局不做人事，要我们盯人侵犯人权，我们宁愿去上访。
姚晨把房管局长找来，一脸坏笑，笑得房管局长毛骨悚然。
姚晨半天才慢悠悠地问，你也宁愿去上访？猴精的房管局长拍着胸脯说，免我职也不去上访，机巴，恶人先告状，我回去整他们。
姚晨脸色转霁，还是把人找回来吧。
房管局长慢吞吞说，人海茫茫，有点难度。
姚晨看了一眼笑而不语的华雪君，说，请高人指点呀。
房管局长仿佛仰头抓住了云缝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满脸光明，像跟屁虫跟在华雪君后面。华雪君吃了苍蝇还没有吐出来，爱理不理。房管局长央求，祖婆，你开金口啊。
华雪君没好气地说，你到她儿子所在的城市去找。
房管局长一拍脑袋，对呀，气糊涂了。你咋知道？华雪君说，不可说，不可说。
房管局长说，请祖婆一同去，一路好酒好菜招待你。
房管局长在万家女儿子家果然找到了万家女，他问，咋办？华雪君笑道，寸步不离跟呀，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万家女的儿子不好撕破脸皮，万家女的媳妇一脸横肉跳个不停。万家女阴笑着对她媳妇耳语了几句，收拾了一下，跟着媳妇上了摩托车。
房管局长问，咋办？华雪君说，跟上。
摩托车进了小巷，小车干瞪眼。
房管局长又问，咋办？华雪君冷笑，不急，跑不了。
房管局长说，怎么不急，迟早要栽在这个女人手里。
华雪君笑道，她们去了长途汽车站。
房管局长说，真的？去长途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万家女媳妇骂道，无聊！回家睡觉。摩托车又消失在小巷小弄里。
华雪君叹息道，这个女人比贼还精。
房管局长说，怎么了？华雪君说，她关了手机。
房管局长说，关手机怎么了？华雪君说，关了手机怎么定位。
房管局长神秘唏唏地说，是不是公安上了手段？现在咋办？华雪君瞪了他一眼，说，你有必要知道？分两伙，一伙去她儿子家，一伙去火车站。
在火车站，万家女媳妇从候车厅走出来，冷笑对房管局长说，跟屁虫，老娘的屁香不香？哈哈。
房管局长把手机砸过去，落在摩托车屁股冒出的清烟里，摔得粉碎。
丑逼，不收拾你老子不姓侯！房管局长边骂边回头问华雪君，咋办？华雪君无奈地说，咋办，咋办，派人坐飞机去北京。
房管局长说，最早的航班是明天上午九点。
华雪君苦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司马懿最后赢了诸葛亮，你信吗？房管局长愣了半天说，不知道。
葫芦村的胡大运，外号鼻涕罐，五十有五，扫路就扫了四十年。鼻涕罐鹰嘴鼻，皮肤不是很黑，但很粗糙。头发自然卷曲像牛身上的鬈毛，不是黑毛，也不是黄毛，而是白毛加黑毛。
鼻涕罐早已不流鼻涕，但人们还是这样叫他。小时候，鼻涕罐鼻子源源不断流鼻涕，懒得用手擦，只把舌头伸出来往上一卷，叭叭两声便吞到肚里，如此反复。鼻涕罐样子讨人嫌，谁都怕惹他。你不惹他，他便要惹你，不时演一出恶作剧，如捉一条毛毛虫丢到你家水缸里，让你忙了半早晨担的一缸水，重新换到缸脚。
又如把你晾在竹篙上的衣服擦他脏鼻涕，让你不得不重洗。为此，鼻涕罐没少挨揍，开始是告到他爹那，爹打，后来懒得再告，直接代他爹教训他。鼻涕罐因此因祸得福，他爹怕他臭名昭著找不到老婆，便人上托人到养路段谋了个临时工。
鼻涕罐进养路段他才十多岁，葫芦村的人再叫他鼻涕罐，他便瞪他，老子有名有姓，叫胡大运。胡大运进了养路段，鼻涕不流了，恶作剧也不演了，扫着扫着，扫成了正式工。六十年代扫马路扫的都是沙子路，把车轮碾散的沙子又扫到路中间，扫得尘土飞扬。扫得尘土飞扬也很风光，乡下情窦初开的姑娘看他眼睛带勾，有事没事往养路段跑，他老婆就是这样勾他。养路工是吃皇粮，吃皇粮在乡下就非同一般。不像现在，就是扫水泥大街，也经常让人对着你吐唾沫，唾沫尽管吐不到脸上，那捏鼻子皱眉头一脸鄙夷足以让你自惭形秽。
胡大运扫了四十年路，沙子路扫成柏油路，没扫出什么名堂，还有几年便要退休，原也没有想头，只求善始善终。段长便不让他善终，让他退养。胡大运头一歪，像犀牛望月，为什么要退养？段长说，柏油路用不了那么多人，你也一把年纪，退养享清福，一样拿工资。胡大运想想也对，便高高兴兴回了家，端端茶杯，打打麻将，感觉就像老干部。
回家一个月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工资变成了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大儿子读大学要钱，小儿子读高中要钱。老嬷头早没了当初勾他的那份痴情，先是埋怨，后是吵嘴，再后来懒得理他，背着被窝跟别人做饭去了，工资与他生活费一样高。
胡大运想想没有道理，找北港市公路局长。公路局长双脚放在办公桌上，醉醺醺地说，农民抛荒，工人下岗，职工退养，天下一样。
胡大运说，我退养，老婆孩子谁养？领导不让我上班，有困难找政府解决天经地义，贫穷无罪。
公路局长说，没有真爹只有真娘，谁爱养谁养，爱找谁找谁。
胡大运撅着嘴说，你喝多了尿，不跟你说，我去上访。
公路局长说，妈她个包子，喝你娘的尿。最好是去联合国，逮个机会我也出国接你。
胡大运没有去联合国上访，却去了几次大使馆。公路局长接他时大骂，你有神经病，没事去那干啥？胡大运自从退养后，鼻涕又开始流，不过没有小时候稠，几滴清涕滴到前胸才发觉，那是养路工经常在寒风中作业落下的毛病，不信你在寒风中站几个小时，看你的鼻子能管住鼻涕么！他干裂的手在鼻子上一擦，再用另一只手互相搓搓，作犀牛望月状，说，领导不是想逮机会出国？听说美国的大使馆是美国的领土，到了大使馆就到了美国。
公路局长又骂，妈她个包子，那也叫出国？
胡大运的鼻涕让他找到四十年前的感觉，心里其实塞满了恶作剧后的痛快和得意，表面上却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那我没办法，要不你给我办个护照？一定让你到美国的华盛顿接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