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民骂道,吵死!信不信我用泥巴把你嘴堵上。
疯语理也不理,照旧念念有词,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
万家女用她沙哑的声音学着疯语,面壁叫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孙尚礼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怎么也疯了?孙尚礼除了偶尔与万家女有一两句话说,剩下就是沉默。万家女是上访的老姐,精力过剩,待人热情,常常主动关心孙尚礼的事,孙尚礼唯独和她走得近。
万家女笑道,这年头,疯比不疯好。
孙尚礼说,认死理就是疯,疯就疯。
胡大运不紧不慢地说,打麻将不?穷聊么得?谁疯没我正宗。
胡德民不屑地说,疯个屌,都疯了吃屎去。
华雪君很难插上话,仿佛穿越时空,走进了另一人群,自己说的他们全然不感兴趣。
到底谁帮教谁?华雪君从帮教中心出来,脑子里闪动的这个问题让她大吃一惊。
车窗外春风徐徐,乍暖还寒。华雪君仿佛觉得自己像由艺人操作的提线木偶,无数根看不见的细线牵着她演一出又一出滑稽戏。
赵小山一边开车一边说,我有一种预感。
华雪君问,什么预感?赵小山说,帮教中心要出事。
华雪君问,会出什么事?赵小山说,不知道,总觉得他们之间越来越默契。
赵小山的话第二天就得到验证。司法局打电话来,帮教中心的人集体大逃亡。华雪君带着赵小山心急火燎地赶到帮教中心,进门就看到胡德民傻头傻脑地坐在课堂上。
华雪君笑道,你们还在。
胡德民冷淡地说,我在,他们走了。
华雪君说,你为什么不走?胡德民不屑一顾,我为什么要跟他们去疯?华雪君说,你不是在省政府也疯过。
胡德民说,人不疯我疯,人疯我不疯。
华雪君笑了,说,民间信访局长没白当。他们怎么能逃得脱?胡德民说,万家女领的头,孙尚礼是跟屁虫,胡大运用他的万能钥匙开的锁,疯语是他们架着走的。估计已经到了北京。
华雪君吃了一惊,问,他们为什么是去北京,而不是别的地方?胡德民说,没有为什么,他们就是这样商量。问我去不去,我没理,他们就走了。
华雪君再想问,手机已经响了,劝返工作组打来电话,快来接人,你有四个人到了北京。
华雪君急匆匆出门,胡德民追出来问,今天谁讲课?华雪君无暇顾及,说,自学。
胡德民又说,当心孙尚礼,他可能会闹出大事。
华雪君停住脚步,什么大事?张换生当上了北港市总商会会长,谁都没有想到,华雪君也没有想到,但回过头来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商会会长不由北港经济实力最雄厚的集团老总当,难道让一个农民一个工人或者说一个干部来当?那才是不伦不类。
那晚张换生醉醺醺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二点多。他澡不洗,甚至脚也不洗,便钻到床上,在华雪君的身上拱,那样子就像猪拱地。把华雪君拱醒了,华雪君用脚蹬他,用手拧他,骂道,又是在哪喝多了骚尿,回到家里就发酒疯,下次喝多了就到鸡窝里过夜,不要烦我。
张换生淫邪地笑着说,怎么就醒了,没劲。
华雪君厌恶地问,怎么没劲?张换生嘻皮笑脸地说,老家有一个典故,说是从前,一对夫妻生活久了,日子平平淡淡,那事也是清淡寡水。丈夫一日有了个怪诞想法,对妻子说,今天我有事出门,晚上不回来,你早些关门睡觉。妻子吃了早夜饭,便拴门睡了。丈夫在外游逛了半日,夜深人静,轻手轻脚来到自家门前,用小刀拨开门拴,屋是老式三间屋,偷偷地从堂前爬上楼,再顺房里的木梯下,钻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脱掉妻子的衣裳,那刺激果然不一样。刚深入,妻子醒了,见一个黑影在自己的光身子上一上一下,吓得尖叫。丈夫一下泄了气,吼起来,叫,叫魂!我是你丈夫。妻子借着微弱的夜色细瞧,认得是丈夫,疑惑地问,真是你,偷偷摸摸做么得?什么时候想要没给你?丈夫像泄了气的皮球,半天功夫白废了,没劲。
华雪君讥讽道,这叫偷不如偷不着。
张换生笑道,对呀,你也听说过?丈夫虽然说没劲,一会儿欲望又上来了,大战了一个晚上。
华雪君说,你也没偷着。
张换生说,所以我现在特别想要。
华雪君说,滚一边去,你脑子除了钱色,还装了什么?张换生得意地说,还有权。我当上了总商会会长,跟你一样大。市委常委会还决定推荐我当党外的市政协副主席,那时比你华雪君冷笑道,很风光是吗?权钱色的奴隶!知道张飞怎么骂吕布吗?三姓家奴。
张换生嘻笑说,那是张飞打不赢吕布,占占嘴上的便宜。你又不是张飞,你是张氏,夫荣妻贵。
华雪君让张换生闹得睡意全消。她想起刚才做的梦,梦里张换生在爬云梯。云梯伸进了云霞里,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张换生,只听见张换生在云霞里洋洋得意地狂笑,笑得她心惊肉跳。
华雪君坐了起来,正色地对张换生说,你知道什么是风口浪尖么?你就是在风口浪尖上!创业有风险,玩政治经济更是高风险,你没有必要冒双重风险,见好就收吧!水满则溢,盛极必衰。
你不要小看孙尚礼,必须妥善安置好他,大厦倾于一榫。
张换生笑道,你的信访工作怎么做到床上来了?孙尚礼是那榫头?可能吗?闹了几年,闹了什么结果?你是不是得了职业病。
华雪君与张换生争吵了一夜,谁也没有说服谁。最后是张换生示弱,佯装答应慢慢退隐江湖,华雪君也退了一步,继续让张换生猪拱地。
第二天,华雪君上班迟到了,张换生睡到中午才被司机小张的电话吵醒。
叔,那事搞定了。小张压低声音说。
什么事?张换生头昏昏沉沉,没想出是什么事。
你昨晚交待的事。小张说。
我昨晚交待了什么事?张换生依然想不起来。
我把孙尚礼给撞了。小张说。
没撞死吧?张换生惊出一身冷汗,头也不昏昏沉沉了。
怎么会!车屁股蹭了一下,大概有几个月不能乱跑了。小张得意地说。
没人看见吧?张换生还是有些不放心。
没有。车是我小兄弟临时偷来无牌照的车,小兄弟事先踩好点,事故地点非常僻静。小张说。
张换生这才全部想起昨晚交待小张的事。张换生说,明天一定要给孙尚礼一点颜色,朝阳岛二期工程要扫尾,不来点狠的孙尚礼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小张问,给什么样的颜色?张换生说,制造一起交通事故,生死不论。小张说,死了会不会给叔带来麻烦,叔没喝多吧?张换生说,我醉了也比你清醒,谁让你大摇大摆去撞人?小张说,要死要活要残,就叔一句话。张换生想想说,谁都比他的命值钱,弄残就行。
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比谁都清醒,张换生想起生死不论的话暗暗心惊。张换生很清楚,小张口里叫他叔,心里却是把他当老大。
小张在乡下就是老大,结交了一帮小兄弟,打打杀杀是家常便饭。
他父亲是跪着求张换生带他出来,只要不上黑道,做牛做马都行。
小张刚来不服气,大不做,做侍候人的事,亲老子也不行。张换生看了这半生不熟的饭就来气,说代表你老子教训你,上去就一顿嘴巴。小张想,就怕你不动手!冷不防让张换生仰背朝天。张换生爬起来,让小张来了个十八跌。小张毫无还手之力,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叔原来文武双全,服了叔,这辈子跟定您了。
从此,便以叔马首是瞻,张换生真要孙尚礼的命,小张不会皱眉头。
孙尚礼出车祸的消息在北港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大泽乡的书记石良臣是作为喜讯跟华雪君打电话,孙尚礼不会再给我们惹麻烦了!华雪君显得有些惊喜,他想通了,答应搬迁?石良臣说,没有。华雪君说,那怎么不会惹麻烦?石良臣笑道,他让车子撞了,腰椎神经损伤,下半辈子可能会与床为伴,还怎么惹麻烦。
华雪君问,谁撞的?石良臣说,肇事者逃逸,交警毫无头绪。华雪君在电话里冷笑说,谁这么绝德,我怎么觉得你在幸灾乐祸?石良臣笑着说,是深恶痛绝!你认为是幸灾乐祸就是幸灾乐祸。
华雪君挂断了电话,觉得聊这样残忍的话题有一种罪恶感。
华雪君放下电话后,冒出二种感觉,一种是悲哀的感觉,它的原罪来自心与心之间的冷漠,一种是心痛的感觉,这是人世间的苦难潮水般撞击心坎的特有感觉。
对孙尚礼车祸感兴趣的还有万家女。万家女专程到医院看望了孙尚礼,于是知道了孙尚礼心中的怀疑,这是一起蓄谋的交通事故。孙尚礼说,他听到车响,已经让到路边,车是拐到路边把他给撞了。万家女到浪里新村去游说了部分老百姓抬着孙尚礼到市委上访。这回浪里村没人敢堵门,浪里村本来就是杂姓,自从吃过一回堵门的亏后,心也散了,在市委门口比先前老实得多。
万家女倒是很活跃,举着一个黑白分明的冤字,在人群里大呼小叫。
华雪君听万家女说,孙尚礼是有人蓄意伤害,无异晴天听到霹雳。她第一感觉是张换生干的,躲到僻静处给张换生打电话,张换生气冲冲地说,你怎么总是把坏事往我身上想?说完挂断了电话。华雪君虽然怀疑,却也不能确定,也许纯属意外,孙尚礼对他们一直充满敌意,说的未必能全信。想到这一层,华雪君心里就没那么紧张。华雪君打电话给交警大队霍鸣,让他加派警力,尽快找到肇事者,给孙尚礼一个说法。
之后,华雪君又亲自到交警大队督查了一次,交警大队仍然是一无所获。霍鸣开玩笑说,你该感谢撞孙尚礼的人。华雪君很惊讶,你们怎么都这样想?霍鸣笑着说,还有谁和我英雄所见略同?华雪君沉默不语。
华雪君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堂诘诃德,单枪匹马,横冲直撞,疲惫不堪,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能做什么。这种疲累不是来自躯体,而是来自内心的煎熬。以其在这痛苦中煎熬,不如远离。
小暑是鄱阳湖地区进入炎热夏季的分水岭。可是今年的鄱阳湖,刚刚走出梅雨季节,还没有来得及让炽热的阳光烘干湿漉漉的羽翼,上空又是雷声滚滚。谚语说,小暑一声雷,四十天倒梅。
鄱阳湖水位一天天在涨,满垅满坂的含浆稻子眼看就要发芽,又是一个灾年。
孙尚礼躺在生出黑霉的床上,望着拄着双拐的老婆荷红在忙里忙外,泪水打湿了枕头。
这些事原来都是他做,即便是外出,也要把事做周全了才出门。荷红是先天性小儿麻痹后遗症,自幼丧失行走能力,依靠双拐勉强能生活自理。嫁给孙尚礼,为他生了一双儿女,女儿在外打工找了对象,嫁到了长江市郊,家境虽说艰难,却也算有了归宿。儿子八岁那年在湖里玩水淹死了。
荷红来到床前,轻声细语问孙尚礼,还是告诉女儿吧,兴许长江市能治你的伤。
荷红嫁给孙尚礼,从来都是这样轻声细语。
孙尚礼哽咽地问荷红,你忍心把女儿也拖进来?荷红说,不忍心又能怎样,她是你唯一的女儿,你不能也拄双拐。
孙尚礼说,你认为我还能站起来?荷红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你又没作恶。
孙尚礼说,你不知道老天欺善怕恶?荷红说,老天是不是欺善怕恶我不知道,世道却是欺善怕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