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启程感觉到背心里冷汗直流,北港镇从未有一个叫胡德民的上访人,这天上掉下的横祸砸得不明不白。王启程很清楚华雪君的用意,感激地望了华雪君一眼,连忙补了一句,北港镇给上级领导惹了很大的麻烦,我请马处长吃饭,算是弥补我心中的歉意。
马处长像是刚演完了一场话剧,没有了一本正经,也没有了捉摸不定的微笑,笑呵呵地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你也不要请我,我也不请你们,抓紧去处理吧。
从接访处出来,他们又来到了省人民医院,找到了躺在特护病房里的胡德民。
胡德民躺在病床上,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看来是脱离了危险。
华雪君关切地问,老胡,感觉怎样?怎么做傻事!姚副书记来看你。
胡德民想坐起来,让姚晨制止了。姚晨说,好好躺着,天大的事等好了再说。
胡德民苦笑着说,感谢领导,我也是冤逼无门。
华雪君笑道,仍放不下村干部打你的事?胡德民愤愤不平地说,大岭镇的乌龟王八,做了个套让我钻,监守自盗,一个查无实据推得干净,天理何在。
姚晨疑惑地看着华雪君,华雪君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姚晨。姚晨骂道,这个安国庆狗仗人势,回去让市公安局去查。
姚晨说狗仗人势是恼安国庆仗着吴小奇的宠信,眼睛长在头顶上,眼看他这个副书记失势,开始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回便要借机会弄出点响声,看你吴小奇怎样收场,你不是想推荐安国庆搞市长助理吗。
华雪君问胡德民,怎么变成了北港镇的胡德民?胡德民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脸懊悔无及的样子,说,又是安国庆下的套。他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转商品粮,我以为他出于内疚,给些好处我,堵我的嘴,便答应了。他让秘书一手操办,我便成了北港镇的人。
华雪君看了王启程一眼,笑道,我猜就是这样,安国庆想把包袱摔给你。
王启程摇头苦笑,说,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为何不把户口转到月球上去,岂不是把包袱摔得更远?姚书记要主持公道。
王启程书读得多了些,在乡镇,科班出身的研究生就他一人,尽管在读研究生不少,那都是扯淡,金贴在脸上,肚子里仍是那副肚肠。书读得越多,人也清高了,面皮越薄了,就像小孩长到一定年龄,就知道羞丑,再也不敢在人前赤身裸体。王启程尽管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却骂不出太粗鲁的话,心里还想着清者自清。
安国庆这一摔包袱无异是踩着别人往上爬。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看上去合情合理,合情合理的东西也害死人。
姚晨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去再说。
姚晨在官场历练多年,很多话不会说透,特别是在下属面前,虽然不是故作高深,却也不想让下属一眼看清自己的五脏六腑。
姚晨对华雪君耳语了几句,华雪君匆匆而去。一杯茶的功夫,华雪君回来又向姚晨耳语了一阵。
姚晨嘴角露出冷笑,对胡德民说,是不是可以回去了?胡德民赶紧躺回床上,又装出病病歪歪的样子。姚晨吼道,别装了,闹得还还够?走吧。
胡德民还真乖乖地跟着姚晨走了。
华雪君让王启程交抢救和住院的费用,看到帐单,王启程咋舌,半天功夫,花了五千。王启程不奢望花钱买平安,能花钱买同情就不错了。王启程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尽管对姚晨为什么要胡德民出院满肚子疑惑,却不敢多问,胡德民喝了农药,虽然脱离危险,出院难保不出问题?上车时,华雪君对王启程低声说,姚书记交待由你把胡德民直接送到北港市公安局。
王启程问,为什么送公安局,不是送回家?华雪君笑道,你没看出点眉目?王启程说,什么眉目?华雪君说,老领导真是谦谦君子,胡德民喝的是农药瓶装的水,那药瓶不知道洗得有多干净,化验不到一点农药成分。你把农药瓶和化验单交给黄上升,他知道怎么处理。
王启程知道华雪君不可能讥讽他,但他还是觉得谦谦君子很刺耳。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赞誉的词产生排斥,一次郑万年说你真老实,这句话堵在心里,几天没胃口。不过,今天胡德民喝的是农药瓶装的水让他突然觉得天开云散。
回到北港,姚晨安排华雪君做了二件事,一是督促公安局对雪君对胡德民心存怜悯,胡德民不仅是弱者,还是受害者,这次不是闹得太过,她都想建议领导以教育为主。华雪君叹惜道,十天足以教育他了。二是配合市公安局对殴打胡德民事件依法展开调查。安国庆做得天无缝,居然让市公安局的破案高手无功而返。
半个月转瞬即至。二个板子,一个板子打了胡德民,另一个板子该打谁,姚晨作不了主,得请示吴小奇。姚晨倾向处分安国庆,都是大岭惹的祸。
吴小奇一脸寒光,说,还用请示吗?大岭那边查无实据,人是北港镇的人。
姚晨有些急了,说话又结巴起来,事,事,事是因大岭而起。
吴小奇皱着眉头说,大岭不是没事吗?姚晨越急越找不到合适的词,那,那,那也是大岭的事呀。
吴小奇站起身,冷笑道,你看着办。
华雪君实在忍不住,涨红了脸,口不择言,书记不公平。
吴小奇对华雪君吼起来,还有你,闹出这么大的事,你没有责任吗?给你一个警告处分不过分吧。
吴小奇对华雪君成见越积越深。她既不能贴近,更不能贴心,既不能做耳朵,又不能当鼻子,还不时顶撞,吴小奇就是再不和女人计较,也保不了有上火的时候。今天本来也轮不上华雪君说长道短,她便不识时务,这一说,不仅帮了王启程的倒忙,也把自己搭进去了,让姚晨没有了回旋余地。吴小奇算是给她一次小惩大诫。
华雪君血气翻腾,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是书记,爱处分谁处分谁!便气冲冲走出了吴小奇的办公室。
农药事件最后以胡德民拘留十天,王启程、华雪君各挨了一个警告处分告终。
帮教中心设在城郊市特殊教育学校东侧一个单门独院里。
市司法局为了找这样一个单门独院,跑遍了北港市。市领导交待不是要防外面的人入室行窃,而是要防内面的人逃逸。司法局长说,干脆到看守所去找。市领导说,猪脑子,这是违法。
单门独院防盗门、防盗网齐全,外面的人进不来,内面的人出不去,正是按领导的要求设计。
特殊教育学校是私立学校,老板是本地人。单门独院原是老板在责任田开天窗建的私房,老板把周围的地买下来建起了特殊教育学校,这方面的生源真不少,没几年老板就盖起了别墅,单门独院成了临时住所。老板乐得做人情,借给司法局办帮教中心,这种人情就是政治资源,花钱买不到,政治资源越多,亮绿灯的越多。
帮教中心是非常时期办的非常中心。领导说了,不在于帮,不在于教,关键在于把人看好。
信访局的干部都是帮教中心的教员,天天讲信访条例,政策法规,该讲的都讲了,不该讲的不能讲,轮到华雪君,的确不知道讲些什么。华雪君发了一个晚上的呆,讲课稿仍是一张白纸,华雪君只好拿着白纸去帮教中心。
华雪君把一张白纸摆在面前,装模作样地讲了一个小时,实在觉得无话可说。就是再有话说,也是无聊的话。这些帮教对象不是脑子里一张白纸的学生,任你涂鸦,他们脑子里的白纸上早写满了今古奇观和三言二拍,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你要想再在那纸上插话,就得见逢插针。华雪君想,刚才一个小时,天知道插了几根针,无聊不如随便聊。
胡德民笑道,听说局长讲课,我们都争着签到领低保的钱。
华雪君说,什么签到领低保?胡德民说,你不知道?领导怕我们逃课,每个人给了一个月的低保,签一次到就领一次钱。
华雪君笑道,低保还有这作用?胡德民说,狗屁作用,领一次钱要痛苦半天,我们宁愿睡觉。
华雪君说,领钱怎么会痛苦,你让我领钱,我就不痛苦。
胡德民说,听你们干部讲课不痛苦?我宁愿一辈子不要钱。
华雪君说,那我走,免得我们都痛苦。
胡德民笑着抢过华雪君手里的白纸,说,开个玩笑,局长的讲稿一定写得很精彩。
胡德民看着白纸发愣,问,怎么是白纸一张?华雪君说,脑子里是一张白纸。
胡德民笑道,白纸好,白纸干净。
华雪君说,大家随便聊。
万家女凑过来笑着说,随便聊好,随便聊真实。
疯语突然对着前面的墙喊,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把一屋的人吓了一跳。
孙尚礼坐在角落里一直闷不作声,这时烦躁起来,对着疯语吼叫起来,放陈年臭屁!什么天闻若雷,天的耳朵在哪里?疯语旁若无人,又迸出一句,灭却心头火,剔起佛前灯。
华雪君走到孙尚礼面前坐下来,微笑着说,老孙怎么和一个疯子计较,细想疯语的话,也能豁然开朗。
孙尚礼冷笑道,坐着的不知跪着的苦。
疯语对着墙又吼出一句,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间,夜眠八尺。
华雪君接上笑道,这话比我讲的管用。
万家女抢过话头,讥笑道,你让我们听一个疯子的话?安了什么心?华雪君说,前思后想不好么?千难万难,心不要烦。
孙尚礼说,我们都豁然了,天不是黑得更快?万家女说,疯语的话干部听最合适,干部豁然了,天就亮了。
孙尚礼和万家女一唱一和,华雪君只有苦笑的份。
疯语又喊,一毫之恶,劝人莫作;一毫之善,与人方便。
孙尚礼说,听听,怎么就不管管你家的张换生?你们是一丘之貉。
华雪君说,你该知道我尽了力。
疯语又吼叫,暗室欺心,神目如炬。
孙尚礼冷笑道,疯语在说你。
孙尚礼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次又一次挑衅,不免让华雪君烦躁起来,这是越描越黑的事,她毫无选择地处在这样一个尴尬的角色,无法回避。华雪君平淡地说,张换生是张换生,我是我,信不信由你。
万家女笑道,尚礼不要洪桐县里无好人,我了解,雪君不是那样的人。她父亲就是为那些事一激动,蹬腿了。
万家女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平常收房租看不出她脑子有多么好使,一到信访的大染缸里就变得不简单。
说到父亲,华雪君眼泪下来了,父亲是她心里的类风湿,到变天时,钻心地疼。华雪君传父亲更多些,父亲的血经常在她的血管里翻滚,父亲的血太烫,烫得让人难受,烫得她经常忘了自己是领导干部,领导干部是不能随便有脾气的,这不是好事。
孙尚礼又恢复了沉默寡言。
胡大运一直没有参与讨论,坐在边上沉默不语。
华雪君暗暗擦干眼泪,调整了一下情绪,强装笑脸说,闲着也是闲着,为何不来讨论讨论上访?胡德民笑道,这有什么讨论的?想上就上,你不是经常说要畅通渠道?华雪君说,就说你胡德民,怎么总是牛事未了马事又来?胡德民笑嘻嘻地说,硬是有那么多不平事。
华雪君说,你万家女,案子破了,也就算了。孙尚礼,别人都搬了,你又何必胳膊与大腿较劲?疯语是真疯,没有办法。
说到疯语,便触动了疯语,疯语又迸出一句,棒喝砧上鱼,莫恋浅滩头。让人哭笑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