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岛有十八怪。第一怪，说怪是怪算一怪，水上浮着个绣花鞋；第二怪，水是命来水是灾，生在水上水里埋；第三怪，浪里白条不是怪，水上走比岸上快；第四怪，蜻蜓蚊子分不来，三个蚊子一盘菜；第五怪，河水煮鱼不用盖，神仙口水掉下来；第六怪，男人生崽女人带（村中多寡妇，外来渔民来来去去，娘分不清爹是谁是常有的事），不问崽从何处来；第七怪，待客上桌一盘菜（鱼），客人笑别去还来；第八怪，夏天有衣不穿戴，男女黑得像碳块；第九怪，船头吵架船尾合，异姓兄弟情犹在；第十怪，晴天白雨隔牛背，水里彩虹飞天外；第十一怪，男人喝酒酒当饭，女人喝烟（朝阳岛人把抽烟说成喝烟）家常菜；第十二怪，林中有鸟人不惊，村里大鸟（候鸟）欺小孩；第十三怪，烟霞深处歌如海，做官做帝我不爱；第十四怪，躺在水里数星星，数得鱼儿钻满怀；第十五怪，漫天风雪好自在，围坐炉火说鬼怪；第十六怪，水上游牧多战乱，血衣一代传一代；第十七怪，一笔写得江山断，输了老婆不耍赖；第十八怪，一篙一帆桨二排，天大地大为我开。
这是我们的局长。赵小山挡在华雪君与那年轻人中间，生怕他对华雪君动粗。
华雪君微笑着问，你们是朝阳岛的？黑皮的年轻人不屑一顾地说，朝阳岛怎么了？朝阳岛的人又不是怪物。
华雪君轻声细语道来，早听说朝阳岛上的人最讲道理，讲义气。我接到过你们向上级写的告状信，我已经向市里领导反映了你们的诉求。
现在不是比嗓子的时候，你的声音大，他们会叫得更凶。
这个局长还有点良心！先前说不能胡来的中年人接过华雪君的话。
你们这样吵吵嚷嚷也不是办法，能不能把大门口的人撤下来，选几个代表跟我谈。华雪君平静地对焦躁的人群说。
你能解决问题吗？中年人问。
不能，但能反映问题。华雪君微笑说。
那谈个屌，不是已经反映过么？怎么鱼不动，水不跳！我们直接到后面去找领导。中年人说。
实在要见领导，我可以把领导请到这里来。华雪君笑答。
那你把吴小奇请来。中年人说。
不能，我可以把管这事的领导请来。华雪君说。
也可以，等领导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再放行。中年人迟疑了一会说。
华雪君拨通了副市长刘少卿的电话。刘少卿不耐烦地说，我正在接待上级领导，朝阳岛的人胡搅蛮缠，市政府已经对渔民进行了补偿，在靠近湖边为他们划拨土地建房，上了岸同样可以捕鱼，比在孤岛上强一百倍！他们堵门，找公安呀。
华雪君赔着笑脸说，刘市长能不能亲自来接待他们，把道理讲清楚，道理通了，情绪就顺了。
刘少卿在电话里吼道，我没空。接着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
周围的上访群众看到华雪君僵硬的笑容，先是疑惑，接着又开始骚动起来。
遇到这样的堵门集体上访，分管领导第一时间到现场接待是上届市委常委会上定的。现在让她这个局长来调度市级领导，不仅仅是尴尬，更是无奈。华雪君夹在中间，已经没有退路。
华雪君又打电话向王朝阳汇报。王朝阳说，这是政府的事，政府领导不接待怎么行！公安这个时候上，只能激化矛盾。王朝阳说完也把电话挂了。
华雪君无奈之下拨通了市长刘梅的电话。刘市长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到信访局看望信访干部，看到信访局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工作，动情地说，你们在做天下第一难事，不容易。
我让刘少卿副市长立即赶过去。你们要多从正面做工作，尽量避免发生冲突。刘梅言辞之间充满着关切，让华雪君原本在冷却的心又感到了一丝温暖。
刘少卿副市长并没有立即赶过来。刘少卿尽管是政府的副市长，却应该算吴小奇线上的人。刘少卿是吴小奇的大学同学，原是信江县城关镇的党委书记。吴小奇找到市委书记陈树民说，北港的原任班子观念陈旧，墨守成规，是典型的小富即安，要改变北港经济落后的面貌，争先进位，必须搭建一个没有杂音、具有绝对权威的党政班子，我与刘梅同志孤掌难鸣，需要书记支持。
陈树民说，你的班子你点将。吴小奇一口气点了五个人，副书记姚晨，是他党校同学，组织部部长是他青干班的同学，常务副市长是他老婆的同乡，纪委书记曾与他共事多年，副市长刘少卿，是他大学同学。陈树民说，北港没有搞上去，唯你是问。吴小奇说，愿立军令状。陈树民说，军令状就不用了，打板子也够你受的。
太阳在头顶上暴晒，空中没有一丝风掠过。这些常年在湖上的渔民，尽管脸上略微有点疲惫，却依然堵在大门口，没有一点想到树荫下乘凉的意思。倒是室内几位代表难以忍受闷热，开始发燥。
黑皮年轻人开始扯起尖嗓子叫喊，当官的都是骗子，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都到天香饭店去，准能堵住几个当官的，看看他们吃什么山珍海味。
说得在理，走。
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
华雪君挡在门口，目光中充满着哀求，再等等吧，不要冲动……
刘少卿终于来了。
喝得红头赤颈的刘少卿进门就骂开了，谁说当官的是骗子，骗了你老婆还是骗了你娘？我不是好东西，你们是好东西？黑皮年轻人冷笑，我老婆还没有生出来，娘早死了。
华雪君笑道，不要耍嘴皮子，说正事要紧。刘市长来了，你们选好代表来谈。
刘少卿的舌头有些硬，说，选四位代表，多一个都不谈，门不疏通不谈。
中年人开腔，乌鱼，河佬，长生留下来，其他人都到树荫下等消息。
室内总算松朗了，吊扇如释重负，转动的风都大了起来。
刘少卿在木沙发上坐下来，醉眼朦胧地说，你们自我介绍吧。
黑皮年轻人说，介绍个屌，我爹妈死得早，没有名字。
华雪君笑着说，人总有个名字，莫吊儿郎当。
黑皮年轻人有些不耐烦，说就说，还怕判官勾魂不成！爹妈生我还没有来得及取名就做了湖里的孤魂野鬼，岛上的人叫我乌鱼，我爹姓胡。
旁边着蓝短裤白衬衫裸露着黑胸脯的大个子说，我叫陈河佬。
陈河佬的声音大得惊人，大概是湖上风大，大声说话成了习惯。
一头发花白的老人憨笑着说，我是刘长生，与领导五百年前是一家，给领导添麻烦了。
刘少卿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中年人说，我叫孙尚礼。我们支持市政府搞开发，但坚决不同意离开朝阳岛……刘少卿脸色一沉，打断了孙尚礼的话，你们的要求我知道。
我就说三句话。第一句话，朝阳岛开发是北港市经济发展的大局，任何人不能改变，也不可能改变。第二句话，你们必须离开朝阳岛，搬迁的补偿标准和搬迁的地点不能变，这是市委、市政府的决定。第三句话，你们在搬迁过程中如果有什么具体困难可以找大泽乡的领导，我会跟大泽乡的领导打招呼，让他们尽量给予关照……乌鱼不等刘少卿说完，立即跳了起来，这是谈判么？老子就是不搬，除非政府拿机关枪把我们都扫了。
陈河佬跟着吼了起来，什么狗屁开发，不就是官商勾结。我们到长江市、南江省说理去。
陈河佬的声音震得吊扇都在抖动。
华雪君赶忙阻止，不要发火，石头上了天还要掉下来，领导来接待你们，不就是为了解决问题么。
这时刘少卿的手机响了，刘少卿接完电话，脸上已经被一团黑气笼罩。他轻声对华雪君耳语，西河工业园出了点事，胡家湾二百多村民抵制征地，闯进工业园砸车打人浇大粪，并且与公安干警发生了暴力冲突，吴书记让我立即赶过去。
北港西郊的西河工业园与大岭工业园是同步推进的，推土机、重型装载车一路向前，逢山移山，遇水土掩，黄尘漫漫，狼烟滚滚……各种推进会、调度会、动员会、现场会一个接一个，领导开会如赶酒场子，一场接一场。
刘少卿起身正要离开，乌鱼闯过来拦住去路，想溜？没门。
河佬也站了过来，身体像一堵墙。
刘少卿大声吼叫，你们想干什么？难道想限制市长的人身自由。
孙尚礼冷冷地说，是副市长。
刘少卿拿起手机一边拨打公安局的电话，一边自言自语，看你们厉害还是王法厉害。
河佬夺过刘少卿的手机重重摔在地上，打，打，打个屌。
外面的渔民听到屋内的吼叫声，纷纷涌进来。
眼看情况就要激化，华雪君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量，跨步上前挡在刘少卿与河佬中间，厉声对孙尚礼说，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么？你们上访是为了解决问题。
孙尚礼沉吟了好一会，终于从口里迸出二个字，让开。
华雪君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护送刘少卿顺着让出来的人巷走出了市委大门。刘少卿气呼呼走了。
大门口的人墙又合拢了，也把华雪君的担忧死死封闭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夏天的夜空，群星闪烁，滴下丝丝清凉。
华雪君靠在木沙发上，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声音嘶哑。她真不知道这样的僵持局面怎么收场，该让大家补充些能量。
秦民、梅红，你们去买些盒饭来。华雪君有气无力地说，给外面的渔民也一人一盒。
给他们吃？害得我们这么惨！我不去。江梅红翘着小嘴，那娇媚，是男人，都会心动。
不要那样想，他们不是逼得背井离乡，谁愿吃这苦。华雪君苦笑。
我去吧，不劳梅贵妃的大驾，她现在身份金贵！夏小雨一阵冷言冷语，不容华雪君细嚼慢咽，便拉着秦民一阵风出去了。
华雪君拖着疲惫的身躯，在躺着横七竖八渔民的草地上行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是老百姓安居乐业重要，还是朝阳岛开发重要？她越来越迷惘。
市委大院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唯有藏在草地上浅绿色的灯光照在树上，其色惨淡，其情伤感。
秦民把盒饭送到华雪君手上时，她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成大业打来的，让她立即赶到常委会议室列席市委常委紧急会议。
吴小奇主政后重新启用了成大业。吴小奇原本是提名成大业担任市委办公室主任，常委会讨论时，市人大主任郑万年淡淡地说了一句，成大业还在处分期内。吴小奇马上接过话题，那就先搞副主任主持工作，处分期满再转正。会议便再没有第二个声音。
在这之前，吴小奇打电话把华雪君叫到办公室，问她愿不愿意到办公室来，市委办公室主任就是准副市级。吴小奇热辣辣的目光把华雪君的脸烧得彤红，她赶忙把烧红的脸藏到怀里。说心里话，她心动过，人生的机遇原本就不多，一通百通，一挫百折，谁不想在更高的职位上一展抱负，尽管各自的目的不尽相同。吴小奇悄悄地走到华雪君身后，手轻轻地在她双肩抚摸。华雪君身上突然树起了鸡皮疙瘩，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说，我怕干不了。在她的仕途上，唯有这个抉择是在慌乱中作出的，既然已经抉择了，她便豪无留恋地走出了吴小奇的办公室，管她身后是失望，还是恼怒。
常委会已经开始，华雪君躬身进去，在后排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吴小奇和刘梅坐在两个主位上，吴小奇正在讲话。
吴小奇神情严肃，一双目光像两把刀子在寂静的会场上晃来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