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回了一句:最毒妇人心。
信访局每天面对的人群都是弱势群体,不是没法子,谁愿意来上访。上访人群中,有独来独往的,有三五成群的,也有聚众而来的。这里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甚至笑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丢失了,再也找不到了。这里有的是喋喋不休,有的是心浮气躁,甚至是难以抑制的暴怒吼叫。
在信访局不足五十平方米的三间办公室里,每一个信访干部都在“坐诊”接待上访群众,转办交办单就是“处方”,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处方权,所有“处方”都只有一味药:依据政策法规妥善处理。每个星期有一位市党政领导来接访一次,他们戏称“专家门诊”,“专家门诊”同样难以对症下药,不同的是“专家”处方更具有权威性。
华雪君“坐诊”了三个多月,“处方单”一天天堆积,除了“专家门诊”的回复尚能及时送来,其它“处方单”基本上是石沉大海。真是不到大机关不知道天有多高,不到信访局不知道官场有多微妙。
到晚上,华雪君常常独自来到办公室,静下心来翻阅这厚厚的“处方单”,心里像压了石头,堵得慌。
进城三个多月,回家仍像是作客,一天难得和儿子、父母说上几句话,与张换生更是几天难得见一面。早晨上班,儿子已经上了早自习,晚上回家,儿子正在熟睡,华雪君只能亲亲儿子梦里的笑脸。
母亲低声自言自语埋怨华雪君,你还像个母亲么?儿子都快不认你了。当初就不该让你从政,一个女人就该独善其身,相夫教子。母亲虽然是文革前北港师范毕业的新型知识分子,书读得好,书教得好,但仍然是一个传统的女人,是一个甘愿为丈夫打一辈子洗脚水的女人。
父亲笑呵呵地说,你娘一辈子也改不掉头发长见识短的毛病,将相本无种,女儿当自强,雪君比我强。
父亲在市委机关当了一辈子的办事员,性格开朗,谨言慎行,当年才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他就逼着母亲采取了节育措施,致使华雪君上无兄弟下无姐妹。父亲是干通讯员出身,文化不高,为领导服务不觉年岁渐大,三十岁才找到她母亲,靠媒妁之言决定终身。父亲一辈子没有当官,退休在家唯一能让他津津乐道的是,他曾三次让官,一次是让给比他资历老的,一次是让给比他文凭高的,最后一次是让给比他年轻的。
父亲听说华雪君被下派到乡镇工作,兴奋得一夜不曾合眼,唠唠叨叨地讲他从政的心得,要当好官,先做好人;只有帮助人,才能管住人;对上不卑不亢,对下敢于担当;凭原则做官,凭良心做事……母亲微笑说,你是要女儿像你一样当一辈子办事员呀,尽念些老掉牙的经。
父亲眼一瞪,头发长见识短。
华雪君赶忙劝母亲,父亲虽然没有当官,在机关也是无冕之王,人人敬重。
父亲哈哈大笑,知我者,女儿也。
信访局长是官又不是官。是官却管不了官,也管不了民;是民又身系一方老百姓的家长里短。严格来说,信访局是处在官与民两个圆交叉的沼泽地,身在官的圆圈里,要为上分忧,身在民的圆圈里,又要为民请命。
摆在华雪君面前的“处方单”,上触及到体制机制缺陷,下涉及到一家一户的衣食住行。她让夏小雨将三个月来的信访件录入电脑,再输出一份,好向分管信访工作的郑万年书记汇报。
陈美年上访反映,家庭生活非常困难,儿子残疾,自己年迈,孙子面临失学,儿子离婚,春荒将至,要求救助。
查玉姣上访反映,丈夫早亡,家庭困难,子女身患重病,希望救助。
詹河水上访反映,乡村干部执行计划生育罚款不公,与乡村干部沾亲带故的只罚800元,没有关系的人就罚2000元。希望政府派人调查,规范干部行为。
张光开上访反映,其父王学河在帮人抬东西时摔了一跤,后在乡卫生院住院治疗,打了一针“安定”后,昏迷直至死亡,要求乡卫生院承担医疗事故责任。
刘和敏等9人反映,工业园征地500 亩,承诺办理低保和医保,未兑现,要求兑现承诺。
夏天明上访反映,镇政府组织执法队对生猪屠宰巧立名目乱收费。
汪家成等5人反映,他们的运猪车被交通局交通稽征人员逼得车翻人伤,要求赔偿医疗费、车辆维修费和生猪死亡损失。
程孟春持29人联名信来访反映,村支书李旺财任职以来整天赌博,不为民谋利,并在2000 年村级换届中唆使他人贿选。
……这些在民间随时随地都在发生的信访问题,犹如蚊蝇向华雪君袭来,每个问题要想彻底解决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这一个个信访问题就像是被一张权力的大网、一张利益的大网捞上来的小鱼虾,活蹦乱跳,又楚楚可怜。老百姓还很苦,而一些权力和利益的指向,最终仍是老百姓。
手记记载到这里,华雪君抄了一首现在很多领导干部喜欢挂在嘴上的一首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上午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信访局的接访仍在进行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总算让上访人员的喧哗声暂时安静下来。
电话是南江省信访局接访处打来的,北港市大岭镇二轻公司一百二十名职工在省政府门口静坐,要求立即派人劝回。
华雪君征询汪小平副局长的意见。
他一脸苦笑,雪上加霜。
什么雪上加霜?华雪君疑惑地看着他。
他淡淡地对华雪君说,你立即向郑万年书记汇报,并通知大岭镇镇长安国庆从大岭直接赶往洪城,我们马上去长途汽车站搭下午一点的班车去洪城。我在省里的人缘比你熟,有什么事好有个照应。让赵小山临时负责家里一摊子,小山遇事沉稳,可以放心。
想不到汪小平平时沉默少语,很难接近,遇到大事却能顾全大局,让华雪君感动。
班车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不紧不慢地前行。公路上不再设固定的车站、招呼站,沿途便都是招呼站,旅客上下招呼即停。
华雪君由于心急如焚,显得坐立不安,终于忍不住对司机吼叫起来,我们有急事,能不能开快些,少停几站。
车上的旅客很难想像这吼叫声是从一个端庄秀丽的女人嘴里发出来的,一齐把诧异的目光看着她。
华雪君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泛起红晕。
滚圆溜胖的司机嘲讽地说,想快,坐专车呀。
华雪君碰了个软钉子,无言以对。
一直斜靠在车椅背上闭目养神的汪小平毫无表情地说,不要跟他费唇舌,谁不是在谋求最大利润,四个小时的车程一分钟不会少,靠会儿吧,到了省里还不知道要磨蹭多久。
他的话让华雪君减少了些许烦躁,心里与这个搭档又拉近了许多。她凑近汪小平笑着问,你说雪上加霜,怎么不继续说下去?汪小平依然斜靠着一动不动,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等通报下来你就明白了。汪小平的深沉有时候真让人受不了。
华雪君赶到洪城市,太阳已经西斜。
洪城这个省会城市因为有南江穿城而过,显得更有灵气,春江绿水缓缓向北流入鄱阳湖,渔船、货轮穿梭其间,两岸林立的高楼在傍晚的霞光中显得更加柔和宁静。洪城是一座文化名城,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神韵冠绝古今;洪城又是一个英雄的城市,半个多世纪前,在这里打响了中国革命第一枪,开创了一个崭新的共和国盛世。
车到站后,他们立即打的赶到南江省政府。省政府门前是黑鸦鸦一片人群,中间留着一条小巷尚可让车辆通行。
怎么才来,北港就派你一个副局长来?你们的书记、市长还想不想干!一个秃顶大个子朝汪小平大声吼叫。
对不起,马处长,北港偏远,坐班车就要四个小时。这是新来的华局长。汪小平把华雪君让到马处长面前,脸上堆满笑容。
马处长好,我是新兵,请您多多关照。华雪君伸出手,脸上同样堆满笑容。
噢,华局长,欢迎。你要尽快把这百多号人劝回去。马局长脸色稍有缓和,但并没有和华雪君握手,说完就匆匆朝另一伙人走去。
华雪君问汪小平,他是接访处处长?汪小平说,副处长,背后都叫他冷处长。对上访群众和颜悦色,对基层干部却是大呼小叫,好像上访群众是好人,我们都是坏蛋。
华雪君笑着说,懂得善待老百姓还不算真冷。
汪小平说,马处长嗜烟如命,我去买两条烟,你送给他,看能不能少计些人数。今年才开始,一百二十多人全记帐,北港赴省访总量一定又是全省第一,重点管理的帽子还得继续戴下去。
华雪君说,你先准备,晚上再找他,我们先做上访群众的工作。
大岭镇镇长安国庆气喘吁吁跑过来,华局长,对不起,我来晚了。
华雪君瞪了安国庆一眼,冷冷地说,不要说了,今天无论如何要把老百姓劝回去。
在省政府大门东南一角,一群人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前排拉起尺多高的素幔,写着,还我资产,助我养老。
他们是反映什么问题?华雪君问安国庆。
安国庆摇头苦笑着说,闹了好几年了,还是上届的事。大岭二轻公司是我们镇一个乡镇企业,六十年代创建,职工都是当地的手艺人,主要是生产各种生产生活资料,一度非常红火。九十年代倒闭,职工各回原籍。上届领导大搞集镇建设,把二轻公司的资产作了处置,地皮也卖给了开发商,卖了六十多万,届换了,钱也花完了。这些职工先是三三两两找镇里、找市里,要解决老有所养。唉,让我们拿什么做钱来安置他们。
华雪君笑着说,镇里处置了他们的资产就该给他们一个说法,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先劝回,再商量吧。
安国庆蹲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前说,大伯,怎么也来了?有事回去商量,莫在这给侄子难堪。
汪小平对华雪君轻声说,那是安国庆的亲大伯安建国,二轻公司的老经理,是他为的头。
安建国冷冷地说,还记得有我这个大伯?是啊,侄子是官,知道避而不见,学会了六亲不认。这里是省政府,没有大伯,也没有侄子,你是镇长,我是百姓。
安国庆被他大伯一番抢白,僵硬在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华雪君趁机上前解围,安大伯,我是北港市信访局的。
安国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介绍,这是市信访局新来的华局长。
安建国问,局长?能拍板算数么?华雪君笑道,信访局是老百姓表达诉求的一个渠道。我会把你们的要求向领导汇报,争取早日解决。在省政府闹影响多不好。
你们都汇报了几年,还要汇报?让你们的领导直接来听我们说。
拿六十万来,再跟我们说。
不闹能见到你们的领导么?知道影响不好,就不要用昧良心的钱。
人群中七嘴八舌,像戏开了锣。
马处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华雪君身后,态度与先前判若两人,说,老同志,跟你们的局长回去吧,我会给你们的书记、市长打电话,尽快解决你们的问题。
安建国恳求道,马处长,让我们见见省长吧,我们不会乱来。
马处长笑眯眯地说,省长哪是你们想见就能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