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选择么？我担心干不好。华雪君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没有选择，市委常委会已经研究通过，文件组织部随后下达。
孙洪严肃地说，信访局是市委、市政府的核心部门，地位特殊而重要。市委经过反复考虑，决定由你来当这个信访局长，这是市委对你的信任和重用。信访局长不好当，不仅要有对党的事业无限忠诚，对老百姓深厚的感情，而且要有足够的耐心、细心、诚心、恒心和敬畏民心。有信心吗？书记既然是下了决心，就请书记放心！华雪君调皮地说。
好，叫你来，就是要你这句话。原任信访局长曹洋同志已退居二线，正在等你付移交。有什么难处，欢迎随时来找我。
信访局在市委大门内侧一栋小平房内，大门朝北，初春的北风一阵阵往里灌，屋内冷飕飕的。
整栋平房就三间办公室，一大两小，进门的大办公室不过二十多个平米，并行摆着四张老式五斗办公桌，桌边坐着两男两女正在案头忙碌，见书记秘书进来，都欲起身，秘书示意他们坐下，曹局长在吗？在，回答是异口同声。秘书带着华雪君进了里间十多个平米的小办公室。
曹局长，这是新来的华局长，秘书对坐在同样五斗办公桌前埋头抽烟的男人说。
男人抬起头，他乌黑的头发蓬乱没有光泽，浓眉紧锁，皱纹深深。
华雪君伸出她娇嫩的手，曹局长好。
曹洋并没有伸出她期待的手，脸上毫无表情，说，坐吧。
你们谈，秘书头也不回走出了浓烟熏天的办公室。
曹局长，在工作上你要多指教。华雪君没有因为冷遇而灰心。
在短短的时间里，她从孙书记办公室春意浓浓的热情中，突然掉进这个人情比春寒更冷漠的信访局长办公室。因为提拔，她每根神经末梢都散发着兴奋的躯体像突然被冷却，浑身都有不适的感觉，但她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曹洋似乎也在调整自己的情绪，淡然地说，小华，说实在话，你能来当这个局长，我感谢你，我终于能解脱。信访局是党和政府的窗口，也是老百姓怨气的出口，风口浪尖不好呆。去年移民建镇闹腾了一年，北港市赴省访总量居全省第一，信访工作被列为南江省重点管理县市区，市委书记每季度还得到省里汇报一次工作，领导对我的工作自然是非常不满意。你还年轻，凡事小心应对，不像我，一刀切下来，回家抱孙子，官当得再大也有这么一天。信访局是个冷部门，一年就五千元的办公经费，说起来难为情，一次性的塑料茶杯也是用了再用，难啊！我已经是心力交瘁，也说不出什么临别赠言，好自为之吧。信访局的家当，都是汪小平副局长管，没有什么好移交。我来介绍局里的干部你认识。
大家都过来认识一下你们的新局长。曹洋大声吆喝。
从另一小办公室走过来四十开外带高度近视眼镜的男子是汪小平副局长，他朝华雪君点点头，脸上的笑容稍纵即逝，镜片上的反光射出两道清高和孤傲。
四名干部，两名女干部夏小雨、江梅红比华雪君年纪小，人长得青春亮丽，上来就挽住华雪君的手，笑盈盈地说，早就听说华局长在市政府单刀赴群访，片言释危机，今天一见，原来是个美艳动人的姐姐。
两名男干部秦民、赵小山是年轻的大学生，站在一旁憨笑。
曹洋从桌子底下端起早已收拾好的纸箱，默默无语地走出了信访局。
此时的市委大院到处是桃红柳绿，花谢花飞。华雪君站在门口望着老局长孤独远去的背影，想起《红楼梦》里的葬花吟，觉得满眼尽是悲凉。
电话又停机了。华雪君刚在自己还很陌生的办公室坐下，汪小平进来说。
让出纳去交呀。华雪君微笑着说。
今年的钱，省市来督查已经花完了。汪小平脸上掠过一丝无奈。
电话要保证畅通。华雪君摸出身边仅有的七百元钱递给汪小平，心让大门吹进来的冷风浇得透凉。
手记记载华雪君上任的日期：二千零一年三月八日。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今年的天气很怪，过了清明，雨里仍夹着雪子。
办公室总算有了片刻清闲。华雪君找出一本政策法律汇编，想抽空学学政策法律。
信访工作包罗万象，没有涉及不到政策法律，甚至包括华雪君在乡镇十年积累的民间处事方法、民情、民俗、民风、地域性格把握全用上了。原以为在乡镇十年是蹉跎了十年，没想到现在居然成了她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你就是华局长？门口走进一位矮垛垛的男子，头发里钻出的白发像长了头虱，脸上的皱纹自下而上，一波比一波密，皮肤黄中带黑。观其貌，估摸有五十开外。穿一身皱巴巴的灰色西装，系一根暗红色领带，白衬衫领口上油卤卤的。手提现在干部时兴的公文包，只是显得有些破旧，几处表皮都有脱落。
你是？找我有事吗？华雪君第一感觉他是来上访的。
又是来认门？没等那人开口，夏小雨笑着走进来对华雪君说，不要跟他扯！他叫胡德民，大岭镇的。闲得无事，到处赊官司打，都叫他民访局长。换了一位新局长，他都要来认门。
民访局长？华雪君一脸疑惑。
就是民间信访局长。夏小雨快言快语。
夏干部又讥笑我，乡里乡亲有求于我，我又懂点法律政策，熟门熟路，有什么不好。胡德民憨笑里夹杂着几分执拗，目光中闪动着一丝狡黠。
你懂么得？凭你包里几本法律书，还是司法局发的法律工作者证？司法局也不知道发什么邪，法律工作者证满天飞。夏小雨不依不饶地说，你又收了老百姓多少钱？小雨，别这样。信访局长，民访局长，不是殊途同归吗？华雪君总算弄清了原委，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是华局长有官仪，有气度！我参加过法律培训班，光培训费就交了一千块，证也是考来的！收钱是乡亲们自愿的，只是收了些路费钱。胡德民伸出大拇指，神色得意，回答是滴水不漏。
见新局长，带了什么“见面礼”来！夏小雨冷笑，别让我抓住你信访诈骗的尾巴。
不要那么刻薄。华雪君微笑着制止小雨，还有见面礼？他的见面礼就是在老百姓手里收来的状纸！夏小雨是个口直心快的女孩。
一看便知华局长是个好官。不是好官，我这状纸还不出手。
胡德民装作愤怒状，从破旧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搭纸条往华雪君桌上一丢，说，这些乡镇的土管员胆子真大，收老百姓的土管费全是用这些白条子，不是贪污是什么。
华雪君微笑着埋头翻看桌上的白条。
看得出这些不同颜色、不同笔迹的白条是出自不同人之手，有些白条还是皱巴巴的，一定是胡德民一张一张从老百姓手里收上来的。看着这些白条，华雪君心里也不由恼怒起来，国土局收费有自己的专用收据，这些白条的出现不由她不怀疑其中必有蹊跷。
小雨，让汪小平局长来一下。华雪君厉声厉色地说。
夏小雨出去不久，汪小平进来了。
华雪君当胡德民的面对汪小平严肃地说，你拿着这些白条亲自到国土局去一趟，找国土局长，让他亲自过问，组织人下去查处，不要徇私，否则我转到市纪委去。
华局长做事雷厉风行，我佩服！胡德民又竖起了他的大拇指。
不要拍马屁，你这个民访局长比我这个信访局长工作做得细，今后有事可以直接找我。华雪君笑道。
胡德民满意地提着公文包走了。
望着他矮胖的背影，华雪君仿佛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影子，太阳照在她身上，她是站着的，他是贴在地上的。
夏小雨走进来笑盈盈地说，华局长真是一颗菩萨心。
我哪当得起菩萨心这三个字。华雪君微笑着说，观世音菩萨言，大慈悲心是，平等心是，无为心是，无染著心是，空观心是，恭敬心是，卑下心是，无杂乱心、无见取心是，无上菩提心是。
当知如是等心，即是陀罗尼相貌。面对芸芸众生，我们谁能做到？不过我们信访干部如果能把菩萨心作为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无愧于天地良心，无愧于老百姓。
华局长的修为我是望尘莫及。夏小雨笑道，不过，想想也是。
我原是很讨厌胡德民，他整天无是生非，一会儿省里，一会儿市里，给我们添了不少乱。让您这么一说，倒想起他曾经讲过的一些往事。胡德民身世很凄苦，结婚十年没有生育。他在长江市起早贪黑，帮别人拉煤饼养家糊口。老婆在家却是个石灰篓，放哪都有迹，生个女儿不知道父亲是谁。胡德民知道老婆有外遇，便放弃了拖煤饼的活，回家帮别人烧窑。女人有心贼难防，他老婆几乎是半公开与邻村游手好闲的罗老二在一起，只是瞒了胡德民一个人。走多了夜路，总有撞见鬼的时候，有一次，无意中让胡德民在自己家里撞上了。这事碰到谁身上也得拼命，便他又干不过罗老二，结果是陪了夫人又折兵，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他告到村里，告到乡里。村里乡里的干部似乎是司空见惯，懒得惹麻烦，都一个调，罗老二睡你老婆有证据么？都让我撞见了，还要什么证据？罗老二打你有证人么？伤摆在你眼前，还要什么证人？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有人劝他，这种女人要个屌，离了吧。
有的讥笑他，老婆偷汉子，你带绿帽子，没有卵用，还好意思到处告？他一气之下，到法院提出离婚，法庭上说，他先提出离婚，财产、女儿得由他老婆说了算。家徒四壁，财产没什么好争，老婆要了女儿，却要他每个月出二百块钱抚养费。他气得在法庭上大骂，鬼知道是谁生的野种！我不出。他老婆说，女儿叫了你十多年爹，你应了十多年，是事实么？审判官说他咆哮公堂，把他赶了出去，判决书照例判了他每个月出二百。他从此开始上访，也从此开始学法律。久病成良医，他渐渐能在信访局门前帮别人写状纸，也渐渐能在乡下帮别人断公道。名气大了，断公道的范围也渐渐大了，外乡人都知道大岭镇有个会打官司的老头，无钱无靠的人走投无路，便来投他。
他上访的问题最终得到解决么？华雪君心里沉甸甸的。
那问题早过了上诉期，他学了法律后就不再提那事，现在主要是帮别人上访。夏小雨笑道。
告诉大家，今后他来，态度好些！华雪君心情沉重地说，记住，要有一颗菩萨心。
窗外雪子敲打玻璃更加猛烈。春寒带给华雪君的不仅仅是寒意，还有心灵上的震撼……汪小平副局长告诉华雪君，信访局有两条绿色通道：一是市委书记、市长、市委常委、副市长的门永远是向你敞开的，但不是人人都喜欢你进去；二是你的门永远是向老百姓敞开的，但不是每个问题都能解决。华雪君说，第一个门先不急着进，还是敞开第二个门，研究研究问题。
信访局经常是车水马龙，只不过“拜访者”不是锦衣显贵，车也不过是自行车、手扶拖拉机、电动车、摩托车、以步代车，偶尔也能见到色泽斑驳的面包车，如果轮椅也算车，那就更多了。
有位朋友给华雪君发条短信调侃她：解决问题之道，既有关系又有钱，走司法路线；只有关系没有钱，走媒体路线；没有关系只有钱，走贿赂路线；既没关系又没钱，走暴力路线；有身材又有相貌，走献身路线；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走信访路线。华雪君回了一条短信：愿人类的一切苦难都降临在你身上，有嘴不能调侃，有手不能偷盗，有脚不能逃跑，让你的灵魂走上帝路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