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奇回避了华雪君的建议，虽然话说得很贴己，却让她感到距离越来越遥远。不知道这算不算吹风，江梅红口里早传出话，吴书记要她接信访局长的班，她嫌烦，还是下乡当书记潇洒。
华雪君趁机把赵小山的事提了出来，小山一直是科级后备干部，建议提拔赵小山当副局长。
吴小奇笑道，可以考虑。
华雪君有几天没有看到江梅红了，问汪小平，夏小雨笑嘻嘻地抢先说，她为领导服务去了。
华雪君笑道，什么为领导服务？不要胡说。
夏小雨一本正经地说，不信？回来您问她，她肯定会说，为领导服务去了。您这顶局长的帽子要不了多及该易人了……吴小奇定的调，春节前要把全市经济工作会、人大政协的会全部开掉，明年开春好集中精力抓经济。
华雪君是市人大常委，一直为能在人大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力感到自豪。
今年的人大会议开幕式，气氛极不寻常。一位叫韩得地的农民代表在大会发言上，抛出了一篇题为《工业园及失地农民情况的调查》，发言详尽地阐述了西河工业园、大岭工业园及周围失地农民现状。他尖锐指出，两园共占地十万亩，目前进驻厂家仅五十家，土地利用率不到二成。厂家实际投资规模上一千万元的不到五家，大部分投资在几百万元，正式投产的仅十家。相当部分厂家是北港人借外商的名义以廉价成本得到大块土地，建几栋没有任何投资意向的空壳厂房，诓骗政府，成为新一代“地主”，等待土地的升值。两园实际投资规模不到二个亿，而政府上报两园工业投资规模是一百个亿，浮夸风比大跃进时期有过之而无不及。
按招商引资优惠政策，政府在两园十年后才开始有财税收入，十年后的事谁能说得清。也就是说，政府一方面在农民手里把土地夺去，无偿提供给富人去赚钱，另一方面对失地农民不闻不问。
政府是富人的政府，还是穷人的政府？两园共有八万失地农民，他们中二万青壮年尚可外出打工，靠出卖劳力赚些辛苦钱养家糊口。家里没有打工的，暂时只能靠微薄的土地补偿款度日，土地补偿款用完后怎么办？失地农民家庭儿童失学率占百分之八十，有病没钱治的占百分之八十，他们一年中只吃三次肉，那是春节、端午节、中秋节……韩得地纯属一农民，全然不知自己已经犯了北港官场的大忌。
吴小奇坐在主席台前排，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看到韩得地说到伤心处眼里还含着泪水，恨得咬牙切齿。韩得地发完言，泪眼含笑走下台时，台下居然报以长时间热烈的掌声。吴小奇再也坐不住，拂袖而去。
刘梅也是一言不发，一丝歉意在眉宇间若隐若现。
这些细微的变化，只有人大主任郑万年看在眼里，忧在心头。
下午分组讨论，吴小奇没有按照安排到华雪君所在的第一代表团参加讨论。
代表们竟然抛开政府工作报告，围绕韩得地的发言展开了热烈讨论。
讨论开始不到半个小时，各代表团团长突然接到通知，立即赶到人大常委会议室列席人大党组紧急会议。
华雪君匆匆赶到市人大常委会议室。她隐隐感到一场无关大局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
人大还要不要党的领导？吴小奇第一句话便像一颗手榴弹，炸得与会人员心惊肉跳，这次会议显然是吴小奇提议召开的。
书记的话太重了！郑万年冷冷地说。
我的话重吗？吴小奇针锋相对，韩得地的发言，人大党组审查过吗？简直是一派胡言。他是在抹杀北港近年来改革发展的成果！这样的人也能上台作大会发言？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知道什么？我看是个别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操纵，妄图扰乱北港改革开放的大局，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
不要上纲上线吗，韩得地是农民代表，关注失地农民问题可以理解。尽管他的发言有些偏激，但调查情况基本上是真实的。
我们要听得进不同声音，才能在发展中不断修正错误！郑万年言辞没有吴小奇犀利，但每句话都是落地有声。
会场没有第三者的声音，因为这是一场胜负已分的争论。
老郑，你是德高望重的老领导，怎么就分不清轻重？我不否认北港发展存在诸多问题，但不要夸大其词吗！这个发言材料必须收回。失地农民问题，年后让市政府专门进行调查，用足现有的民生政策加以解决。吴小奇深知郑万年的臭脾气，该留的面子还是要留。
人大是在依法行使自己的权力，希望书记能理解。书记既然已经对失地农民有明确的态度，我同意收回韩得地的发言材料。
郑万年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知道吴小奇是端凳子让自己下台。
收回发言材料，引起代表普遍不满是必然的，尽管华雪君反复向代表解释。
韩得地的反应最强烈，甚至吵着要辞去市人大代表。四十开外的韩得地，又黑又瘦，看得出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农民。他那股大无畏的气势，让华雪君心里暗暗佩服。
韩得地对华雪君吼道，我说的是真实情况，我是为农民说话，我不会看你们当官的眼色。北港的经济发展，搞的是地方割据、资源掠夺，搞的是假大空，把别人不要的垃圾项目当成宝贝，以牺牲环境和老百姓利益来换取少数人的暴富，换取官老爷的政绩。
我们是北港人，我们要为子孙后代多想想。
韩得地内心的痛苦华雪君完全理解。她轻声劝慰，你的发言已经藏进了代表们的心里，又何必计较一纸文字，不要让郑万年主任太为难。
韩得地含泪望着华雪君，极不情愿地交出了捏得皱巴巴的材料。
今年的市人大例会不再是例行会议。大会进行到第二天，大会议案审查委员会又接到了韩得地等一百多名基层代表联名提出的朝阳岛开发质询案。这个韩得地还真是不简单，人大质询一直是藏在法律条文里，居然让他找到，开了北港市人大质询先河。
质询案要求市长刘梅就朝阳岛开发的项目内容、开发前景、效益评估、岛民安置以及招投标情况作出答复。
韩得地这一举动尽管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却无异是太平洋上的热带风暴，旋即转为台风。
郑万年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台风中心。议案审查委员会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质询案，不得不临时查找审查的法律规定，发现韩得地等人提出的质询案完全符合法律规定的受理条件。按照法定程序，下一步必须提交大会主席团审议通过，再交市政府，并在规定时间内由市长刘梅作出答复，主席团不得以任何借口拒绝代表联名提出的质询案。议案审查委员会向郑万年汇报，郑万年心里一惊，这个韩得地真能惹事！既然是法律规定，就提交下午的主席团会议通过吧。
吴小奇接受发言风波的教训，在各代表团遍布了暗线，对人大这边的动静了如指掌。
中午吴小奇把郑万年约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火药味很浓。
朝阳岛开发是市委常委会作出的决策，市人大无权质询！吴小奇冷笑。
市政府是决策的具体执行者，有责任回答人大代表的质询。
郑万年自知立于危墙之下，出言坦荡荡。
北港的发展局面来之不易，人大应该支持，不要在背后放冷箭。
我们要正视北港的问题，人大代表是让我们少犯错误，不是放冷箭。
这一切是不是你在背后操纵？我们的争斗会给北港的事业带来灾难。
你是在侮辱我的人格，你的专横才是北港的灾难。
我们不做口舌之争。如果代表要求撤回质询案，人大还要质询么？如果代表是在胁迫或诱惑的情况下提出质询案，可以由本人请求撤回。
就要你这句话。下一个问题，必须罢免韩得地的代表资格。
办不到！罢免必须由韩得地所在选区50人以上联名书面提出罢免要求，选区过半数选民表决通过。
那不是你操心的事。
一场看似平静，却暗藏凶险的北港高层对话结束了。
下午的主席团会议没有审议质询案的议题，联名代表除韩得地坚持质询案外，其余代表均撤回了质询要求。
罢免韩得地人大代表资格，因为联名要求的人数不够，罢免流产。
韩得地没有等大会闭幕，给郑万年主任留下一封辞职信，回了北港镇乡下。
忙碌不知光阴流逝，不觉春节走到眼前。
目标考评工作结束了，最后一个部署春节前后稳定的工作会也开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该去看看父母。傍晚下班后，华雪君直接来到了柳树巷一号。
这里是市委的第一批领导干部宿舍。宿舍组成是二楼夹一院，四层的楼房，二室一厅。
父亲说，当年，这是市委最好的宿舍，市委书记就住在这里。
不过华雪君家搬进来时候，市委书记已经住进了书记楼。父亲是唯一以一般干部身份住进这个小院，院子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有她童年的啼哭和欢笑。
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小院，现在日见萧条。房改后，房子都卖给了私人。院子里除了少数像她父母一样的老人，故居难离，大部分租给了外来的小商小贩。华雪君几次劝父母搬到滨湖小区的复式楼同住，父母坚决不同意。
儿子放了寒假，整天坐在电视机前，见华雪君进来，眼睛扫了她一眼，仍转到电视里去了。华雪君见母亲把饭端到儿子手上，忍不住说，怎么这样惯他！母亲笑道，好不容易放寒假，让他放松一下，天行这个学期进步了。
吃母亲做的饭永远吃不厌。华雪君坐下来便狼吞虎咽，竟然没注意父亲闷闷不乐的神态。
谁惹爹生气了？华雪君笑着问母亲。
别理他。这几天，几个不安分的死老倌又来找他嘀嘀咕咕，还不是狗拿耗子。母亲笑道。
这回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的嘲讽。华雪君倒了一杯父亲喜欢喝的大红袍，端到父亲手里。
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拿钱您和姆妈到外面走走，免得在家烦心。华雪君用手轻轻梳理着父亲青丝越来越少的头发，心里一阵酸楚，自己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太少了，父母这把年纪，一直还在为她付出，没有得到过她半点照顾。
父亲仍是沉默不语。
华雪君的手机响了，市委办公室通知召开紧急会议。
爸，我走了，莫管那些闲事。华雪君望着愁眉不展的父亲，突然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会议是部署一项重要的接待工作，省委书记李晨光明天到北港进行春节前走访。
信访稳定摆在接待工作的首位，说白了，要严防上访人拦车告状。
吴小奇严肃地说，晨光同志要来，树民书记也要来，这是展现北港发展变化的绝好时机。晨光同志原计划只是走访特困户、下岗工人，我通过书记身边的领导争取，要晨光同志看看以一大二穷闻名南江的北港新变化，晨光同志答应了。明天晨光同志视察线路是，坐快艇由洪城直达朝阳岛，看完旅游开发项目，经水路进入北港市，走访北港老城区特困户，在天香饭店吃午饭，稍作休息，下午看西河工业园，走访航运公司的下岗工人，最后在北港码头乘快艇离开。我和刘梅在朝阳岛迎接晨光同志，再随快艇到北港市，汇报工作放在快艇上。
为确保看变化的效果，首先对上访人员，要严防死守，确保万无一失。要明令有上访人员的单位，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所有的看点均由市委常委分兵把手，沿线乡镇和单位全力配合，朝阳岛上老百姓要全部清理出岛，让我们的基层干部扮成老百姓，随机应变。北港市内分段进行交通管制，严禁闲杂人员靠近视察现场。公安局按一级保卫安排警力，除必要场合穿制服外，一律着便装。信访局要连夜进行大排查，横向到边，纵向到底，并以我的名义通知到各责任单位，做好电话记录，以备责任倒查追究。明天白天信访局干部分成两组分别进驻天香饭店和西河工业园，防止老上访户趁机闹事。信访维稳工作由副书记姚晨任总指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