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的电话是一根无形的丝线把华雪君疲惫的精神紧紧缠绕,越勒越紧,让她喘不过气来。
华雪君愧疚地对小童说,我不能全程陪同你了,让张换生陪同你考察,最后见一见市委书记,有什么想法你可以直接跟书记谈。真诚希望你能到我的家乡投资兴业。
列车背负着南方湿漉漉的秋雨穿过崇山峻岭,又急速地在华北平原上奔驰。北方的阳光白得刺眼,却刺不进华雪君从南边带来藏在心里的那片黑沉沉的天空。孙尚礼就像一块被雨水浸透长满青苔的石头,塞在她心里,既沉重,又滑不溜秋。
陈小童打来电话说,哈哈,雪君,你该在华北平原上欣赏风景吧,好好感受大地母亲博大的胸怀!我已经在返程的路上。这次你的家乡之行,收获多多,快乐多多,甜蜜多多!换生是高规格接待,还带我见了你的市委书记吴小奇,吴书记也非常热情,谢谢你啊,老同学!不过……陈小童欲言又止,华雪君的心往下一落,不过什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
陈小童哈哈大笑,当然,你是我此生不可多得的红颜知己。
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吴小奇不可靠,你让换生离他远些。
华雪君问,投资的事怎么说?陈小童说,我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所以我想等等再说。
但我在北港的梦想一定不会放弃。
华雪君忧心忡忡地说,但愿你不会等得太久……在北京城里找人形同大海捞针。
华雪君对肥头大耳的大泽乡乡长江上鸣说,你让家里想办法找到孙尚礼等人的手机号码呀。
江上鸣摇晃着大脑袋,苦笑着说,老百姓见到我们乡村干部像见了仇敌,哪会告诉我们实情。基层干部不如狗,下面骂,上面吼。
华雪君又要气,又要笑,问江上鸣,你说怎么办?江上鸣比泥鳅还滑,说,华局长,您是市委的领导,是我们的大山之靠,你说咋办就咋办。实在不行,我们就在北京城里活人守死人打屁,我们人在北京,领导也不能怎么的。
华雪君心里暗暗骂道,滑头,这样的人怎么也混到了乡长。
华雪君一行住进了国信宾馆,在国家接访中心守候了二天。
在这里,和他们一样基层干部打扮的人不少,虽然装束各异,穿着却整齐,除了公文包,没有多余的行李。上访群众穿着却是千差万别,不乏衣衫褴褛之人,脸上都刻着岁月的沧桑和奔波的艰辛,一看就让人有心痛的感觉。
他们早上出门,带着水和干粮,在接待大厅和长长巷陌之间来回走动,在一张张愁眉紧锁的脸上寻找,直到下班,大院的铁门咔嚓锁上,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宾馆。
二天了,就是寻不见人的踪影。
你知道上访村么?华雪君突然问江上鸣。
听说过,没去过。江上鸣又是摇头。
上访村让她想起了乔新民,她打电话给乔新民。
乔新民在电话里埋怨,怎么到北京二三天才想起我。
华雪君笑着说,现在想起也不晚呀,我遇到难处了。
乔新民说,别着急啊,我马上赶到。
乔新民让华雪君不要着急,自己倒是急了,匆忙挂了电话,也没有问遇到什么难处。
乔新民推门进来,满头大汗顾不上擦,急着问,什么难处?乔新民最可贵的地方就是责任感强,做事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华雪君都有些不忍心劳烦他。
有四名上访群众找不到,估摸在上访村,记得你说到过上访村。
当然知道。那地方不好进,上访人特别仇视你们干部。
那怎么办?我带你们去呀,说不定还能遇见老朋友。
老朋友?不要患职业病吗,上访人就不能做朋友?当然能。我在基层,处两难之地,难些。
只要一身正气,事久见人心。
今天不说这个,我们马上走。
他们到上访村时,太阳如一个红红的大圆盘,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
这是一片破败低矮的平房,许多地方正在拆迁,垃圾、废墟随处可见,还有一些临时搭起的窝棚。走路一不留神便踩着滑腻腻的垃圾,垃圾的腥臭和随地小便的尿骚熏得人直想吐。乔新民说,上访人就住在这些平房里,业主一天收十块钱,住通铺,管吃住。江上鸣很惊讶,十块钱能做什么用?乔新民冷眼看了一下江上鸣说,当然只能保证冻不死,饿不死!这是好的,还有十块钱都拿不出来的,只有睡街头了。有些老上访,渐渐学会了捡破烂,搭窝棚,就能坚持得更长久些。他们都有一个信念,人间有正道。
秋夜渐渐转凉,华雪君抱紧双臂,抵御寒气。乔新民忙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华雪君说,不用,你别感冒了。乔新民温情脉脉地说,我常在北方,御寒能力比你强。华雪君没有再坚持。
平房和窝棚外围聚着三三两两的人群,神神秘秘地嘀咕,看见他们就像看见外星球来的怪物,目光中充满着敌意。也一些人萎缩在简易的窝棚里,拾拣捡来的生活垃圾,指望能多卖些钱,维持生计,任你走靠了也不抬一下眼皮。也有一些人摆地摊,兜售小商品和“上访手册”。“上访手册”是“新人”必备的向导,上面记录了去各个部门的乘车路线和电话。
他们转了一大圈,仍然找不到一点线索。腿脚的酸痛和浑身的疲累让华雪君真想放弃。
华雪君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非要找到他们,找到他们又怎样,让他们放弃自己的上诉?可能吗,你又于心何忍?无数个问题其实都有答案,但就是不能照这个答案去答题。
乔老师,你咋来了?一位估摸有七十多岁的老者在他们身后叫乔新民。
老者个子很高,背微驼,皱纹不算太多,白皑皑的头发里居然又长出了一绺黑油油头发,黑丝在他白苍苍的须眉间也能找到,这大概是人常说的返老还童。
老陈,还没有回家呀!乔新民握着老者的手,显得很亲热。
乔新民回头给华雪君介绍,老陈是我们南方人,土改时划了地主。老陈不服,他父亲一没有请长工,二没有剥削人,一家人死做活不吃,积攒一辈子才买下几十亩地,怎么就划成地主?他黑头发上访成白头发,这些年白头发又渐渐转黑,他说,这是老天怜悯他。他手中历届领导的批示有几十个,都是让有关部门调查处理,就是没有一个处理结果。
看我,把你的手弄脏了。老陈这才发现自己拾弄垃圾的手还在捏着乔新民白净的手,嘿嘿笑起来,返身到窝棚里端来一盘清水。
这两个人是谁?老陈看华雪君和江上鸣的目光有些冷淡。
我的同学,华雪君,信访局长,是个热心肠。他是她的同事。
乔新民笑着把华雪君推到老陈面前。
老陈朝华雪君微笑着点点头。
你见过一个叫孙尚礼的人么?乔新民问老陈。
她们是来寻人的?老陈突然警觉起来。
是呀,寻他们回去解决问题。乔新民回答很干脆。
她能解决问题?不要骗我。老陈显然不相信。
怎么对我也不相信了。乔新民微笑着说。
我信你。但你同学不是诓他们回去吧?他们四个人够可怜,家被人占了,还要坐牢,真是没有天理!老陈仍是半信半疑。
不是还有我么!乔新民是真心为华雪君解难,华雪君再说什么已经显得多余了。
老陈沉默半晌才神色凝重地说了一句,跟我来。老陈带着他们拐弯抹角转了好一阵,才来到一平房前。
尚礼,你们的领导来了。老陈大声喊。
什么狗屁领导,都是乌龟王八蛋!乌鱼扯着尖细的嗓子闯了出来。孙尚礼、陈河佬、刘长生随后懒洋洋地从那狭小的门里钻出来。
怎么骂起我来了。华雪君微笑着说。
能找到他们,华雪君的心宽慰了很多。对乌鱼的粗野,她心里没有一丝计较。
是华局长,早知道是你,我就不骂。乌鱼尴尬地笑了。
算你还有些良心。华雪君笑嗔道,我是领导派来接你们回去的,石头上了天还要落地,你们的问题还要回去解决。
北港的领导王八吃称铊铁了心,我们也学这位老伯做好了长期上访的打算。孙尚礼虽然喜怒不形于色,心里的悲戚却穿透在言辞之间。
不是不给你面子。我犯了什么法,把我关了十多天。我祖宗三代没人坐过牢,死了有何面目见我的先人!一副老实相的刘长生气愤地说。
乔新民诚恳地说,我跟你们南江的程前进书记有一面之缘,你把材料给我,我转给程书记处理。跟你们局长回去吧。
你是什么东西,凭么得相信你?陈河佬一开口,便把不远处三三两两嘀咕的人惊得站了起来,眼睛直朝这边看。
不要乱说,乔老师是帮我们说话的朋友,遇到他是你们的福气,听我的,回去,不行还可以来吗!老陈轻吼一声。
你也要我们回去?孙尚礼一脸疑惑。
回去,乔老师的话我信。老陈语气很坚决。
好,信你们一回。孙尚礼沉吟一阵之后,终于下了决心。
回去好。华雪君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对江上鸣说,江乡长,你去订明天的火车票,我们回宾馆。
又要我花钱?江上鸣像受了委屈,喃喃自语。
老孙他们能答应回去,你就烧高香吧!你不出钱谁出?华雪君笑道。
孙尚礼他们收拾东西去了。
华雪君拉着老陈的手说,谢谢你,老陈。
老陈微笑说,闺女,不要谢我,多为他们说说话,好心得好报。
华雪君笑着点点头,老陈,你的问题,国家有明文规定,土改问题不在落实政策范围,那些领导的批示都是在糊弄你,回家吧,回家享几年清福。
老陈倏然忧伤起来,人迅疾间苍老了许多。他缓缓转过身去,步履蹒跚地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
华雪君后悔把真相告诉老陈,人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好。他已经用自己大半辈子的光阴为自己平反了,世人都知道他家一没有请长工,二没有剥削人,沧海桑田,一纸文书还重要吗?
转眼又近年关。
局里都在全力以赴忙着迎接上级的信访工作目标考评。
年头出事白干一年,年尾出事一年白干。今年是既没有保住年头,又没有抓住年尾,西河工业园群体性事件和朝阳岛的赴京访早已一票否决了北港的信访工作,目标考评对北港已经毫无意义。然而,当华雪君看到汪小平、赵小山等人一丝不苟的在写工作总结,把堆得人一样高的信访档案资料分类整理,装订成一本又一本书一样的案卷,有几分感动,又有几分伤怀。
华雪君从北京回来,曾将孙尚礼等四人赴京访的情况向吴小奇作过一次汇报,建议市委、市政府是不是考虑渔民不搬出朝阳岛或适当提高补偿标准,理顺上访群众的情绪,维护群众的根本利益。省市信访局领导对北港的信访量非常不满意。
吴小奇自从摆平了西河工业园群体性事件,手脚比以前放得更开。撵走王朝阳算是意外收获,让他心平气顺,市党政班子真正实现了没有一点杂音。
踌躇满志的吴小奇不似从前那样烦躁,说话更加温和,雪君,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你很有才,在西河工业园和朝阳岛问题处理上的表现,我是满意的。不要管省市信访局满不满意,我满意就行。北港哪个系统一年不要得几个先进,不缺信访一个。信访局是培养干部的地方,好好干,我一直在考虑如何重用你。树挪死,人挪活。你出来了,你手下的干部才能进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