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一进紫澜院，便看见平时总是空着的临窗的那个紫檀书案前坐着一个人，手上捧着一本书册，很认真的看着。
红彤彤的朝阳从窗外照进来，投在她的脚下。
裙，是天空蓝色的拖地凤尾裙，足是一对天足，金丝绣屡滚绣着云纹。
我只看到了她的裙，和她的足，因为她的人我从不敢直视。
她身上那高贵逼人的气质，让我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卑微和藐小，每每自惭形愧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正当我低着头，想迅速躲出去的时候，她却开口了，“水妃，听说你病了，近来可好些了吗？”
“不，不妨事了。”我见躲无可躲，连忙对她深施一礼。算来在这宫里我俩虽级别虽是差不多的，但站在她面前，我却不自觉要矮下半截。
她微微一笑，“水妃不必多礼，不知水妃也喜欢读书。”
“是。”我低头恭谨的应道。
“而且多是游记啊！水妃的喜好倒是特别，其他宫里的娘娘，顶多只会借些话本子。”
我才注意到她手上拿的不是什么书册，而是这里的借书记录。
我的脸色瞬间就青了，额头上冷汗吧嗒吧嗒的躺了下来。
虽然我跟她素无过节，当然也谈不上交情，但在这宫中，一个女人要另一个女人死，是根本不需要有任何原因的。
“现在这宫外，只怕也没什么好风景可看。”她明明是坐着的，我是站着的，但她的声音却仿佛来自头顶很高的地方，将我压的喘不上气来。
“与你好好说话，你却这般模样，若是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惠妃说道。
“不敢。”我连忙道。
“算了，你去吧。”惠妃摆了摆手，
我如蒙大赦，落荒而逃。当时的我一定是被吓慌了，要不然怎么会没注意她话里提起的，别人看见，指的是何人？
当下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在嘴边，但终只能叹息一声：道是无晴却有晴！
自这一天起，紫澜院我便再没去过。每天只老老实实如坐针毡的等待着一个日子的到来。
只有在特定的那一天，我才有可能混出宫去。
……
大夏朝启孝帝十一年十月初九，这一天是启孝帝三十岁生辰。
平日寂静的宫里今儿一大早就熙熙攘攘、张灯结彩，就连深秋落光叶子的树上也绑上了红绸做成的绸花，显得一派喜气洋洋。
就连我这平常清冷若水的听雨阁，也有宫人来，在飞檐上挂上几个红绸彩球。
远远的，与我居住的这个湖相邻的另一个更大的湖也已经完工了。
只因乐妃喜欢乘画舫游戏，嫌现在这个湖小了，撑一叶小舟，赏几片莲花尚可，画舫游湖就不够气派了。又说湖中要有娟娟水流，只有伴着湖水的涓涓声弹出的琴音最为美妙，所以启孝帝就着工匠开挖了那个新湖，并从几十里外的玉嵩山上引来泉水注入湖中，再挖了渠引湖水至京郊的洛水，以保证湖水不枯，且水流成波叮咚有声。
启孝帝嘴上说着，天灾不断，国库却无银钱赈济。而这里挖这一个湖，却不知道要流尽多少白银了。
诚然，我是没资格为这个操心的。这新挖的连通宫外水域的湖，却恰恰是我逃出生天的一环。
……
犹记得那天。
我坐在梳妆台前，手里轻轻的抚摸着一件雪白的舞衣，这件舞衣曾是我最喜欢的，而且也可能是世间最昂贵的一件舞衣了。
它是用白鹭鸟头上的翎毛合着最上等的雪丝，由织造局里十五、六岁的少女用她们那青葱一般的玉手徒手织就的。只这件舞衣，二十名少女就织了一年又三个月才完成，而为此捕杀的白鹭鸟更是不计其数。
手中的感觉真好，这件衣服真可以称得上是柔如云，轻似雾，晶莹若雪。
这件衣服，也只有这件衣服，才更能舞出仙子般的飘飘然欲飞天之感。
这件舞衣是我得宠时帝王所赐，我为它特意编了一只舞，只是还未曾正式跳过，今晚我便要跳这支舞。
这就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支独舞，跳过后，我不是飞天，我是要永坠凡尘。
将这件舞衣穿在身上，仔细的抚平每一丝褶皱，调整好每一寸衣带的结扣，虔诚的如同在膜拜上苍，或者是参加亲人的葬礼。
等到穿完这件衣服时，我的心一片空灵，两百多个日子以来的酸楚和忐忑，已尽数被埋葬。
因为作为舞者我知道，只有最空灵的心，才能跳出真正最美的舞蹈。
穿好后，我又在外面加套了一件墨绿色的丝绒长，秋夜晚来风急，舞衣是不足以保暖的。
衣服穿好，把头发简单的在脑后盘了个髻，又取了条珠链穿在发髻之间。脸上脂粉不施，清水芙蓉。
揽镜自照，挑眉一笑，镜中人脸上的落魄尽敛去，双目明朗闪闪生辉。“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不成功，便是死，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在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