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刚才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吃得狼吞虎咽,但实际他坐姿端正,腰背笔直,咀嚼之时毫无声响,如今吃罢,碗筷杯盘始终一丝不乱,餐具之间也绝不碰撞。
比起周身的气势这种良好的用餐习惯更是非长期培养所不可得。
彼此审视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片刻,他开口道:“你才比他们大了多少啊?你要为他们担起一个家!”
他的目光似乎有种穿透力,能看到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
我怕被人看清,所以转开头去,耳边却听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觉得你我似是同类。”似是自嘲的一笑,“与自己年龄不符的事故,于嬉笑怒骂之中掩盖一腔心酸。”
“说笑了,您是高高在上天之贵胄,我乃平凡粗陋的一寻常妇人而已。”我说道。
“你注意到我的习惯细节,我何尝没有注意你的。你且看……”此人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
我回头一看,心咯噔一震。我面前的碗筷何其整齐,吃过一半的蛋糕放在那里,周围竟是一点渣屑也没有。
是的,我和他是一样的习惯,当年在教坊中,管教妈妈为了让我能出落的比大家闺秀更端庄,在这方面下过狠功夫,稍有不妥便是挨打受罚,进宫之前安王爷又请专人教导过我。但真正让我将这习惯练得仿佛深刻如骨髓一般的,却是在那压抑的牢笼之中。
错不得,不能错,些微错失,便是我担不起的后果。只有在那样的处境中,才能将这种苛刻的就餐习惯,规训到自然而然,完美无暇。
我跳起来,如同火烫了屁股一样,跳起来的瞬间,我带翻了桌上的杯盘。
吓得丰年在我的怀里哇啦哇啦的哭起来。
“大姐!”廖杰吃惊的过来询问。
“不,没事。”我尽量稳着自己的情绪,但奈何那手却在抖,于是将丰年交到廖杰怀里,“我累了,我想先去睡了。”
“是啊,时候不早,明天一早我们再谈。”那人说道。
……
漫漫长夜,我凭窗而立,“没事的,没事的,水妃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谁在意,现今死都死了,就更不会有人在意了。皇亲国戚多的是,他纵使猜测我非是普通人,也断断不能查出我的底细。”
“但已经露出的马脚,没必要解释,一切让他看着似是而非,便好。”
……
一场的大雪,早上时候天终于放晴了,风也住了。
我将自己裹在厚实的棉衣里,走出屋。
那人正和廖杰在院子里闲谈。看见我出来,点头为礼,“承蒙款待,今日便不打扰了。”一派温和,人畜无害。
我含笑回礼,“我送送您吧。”
缓缓推开大门。
今早门外没有投奔来的孩子,但门外的景色却让我不禁愣住了。
只见天地苍茫一片,广阔视野中无遮无拦,只余晶莹剔透的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浊和杂质,我记起一首诗中的句子‘须晴日,看银装素裹分外妖娆。’对,就是妖娆,在西北这块广阔贫瘠的土地上只有被白雪妆点下才退去往日苍凉的景象,展现了它妖娆妩媚的风情。
正在我心驰神往之际,只听耳边一个声音幽幽响起,“这场大雪终于可以让旱情得到稍许缓解,只是地旱得久了,开春要是没有足够的雨水,还是不成的。”
我侧头看去,只见那人长身玉立,清风扬起他的发丝和衣摆,他如玉的脸上神情肃穆,眉梢眼角之际带着悲悯。
似乎昨夜和今日所见不是一个人,又或者昨日那个嬉笑、搞怪,却又隐藏着危险气息的,不是他,又或者那只是一个壳子,里面装的是今日这个站在云端俯视人间,又为人间悲情,感慨、伤神的慈悲仙人。
感到我注视他的目光,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一本正经的道:“如果今年能有个好收成,我就能凑够钱娶媳妇了。”
我就像从云端一脚踏空,跌回了人间,只觉胸闷憋气,眼冒金星,连着做了两个深呼吸才勉强控制住抽筋的面部肌肉。我刚才怎么就又被这个妖孽给蛊惑了呢。
大步向前走去,再不看他,耳中却听到一声闷闷的低笑。
我们一路穿行在我家的田地间。此时工人都回家过年去了,但土地的归置已初具雏形,那人时不时的停下来,就田里雪中若隐若现的井渠设施细加询问,我开始时仅是随口敷衍几句,但很快发现此人农业知识极为丰富,每个询问都恰中关节所在,我知他身份特殊,便不敢敷衍了,于是便就相关问题细细解释给他听。
“你这样把大块的地块分割成小地块,虽然容易浇灌,但却会损失耕种面积,而且你这地块之间的垅也太宽了。”他指着被水渠分割开的地块,问道。
“这里是要种上东西的。”我解释说。
“哦?”
“要种大豆。”我答道。
“这样安排有什么特殊用意吗?”
“土豆和大豆间种,可以抵抗病虫害,另外大豆的根可以滋养土壤……。”
我们边说边走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
那人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注视着我,“作为试种田,这里不好,我会给你一块更大的田让你来中,你要把这些种植方法教给我的人,将来的成果我要让更多的人看到。”
“我说的这些还只是理论,将来的结果还不好说,不如等到有了收成之后,再……。”
他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我,那种灵魂深处被穿透的感觉又来了。我不觉呼吸一窒,后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缓缓收回了那种可怕的目光,“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我稍事犹豫,然后俯身深施一礼,“民妇见过定山侯大人。”
“你果然知道。”他微微一笑,带着些促狭。
我抿了抿唇。
“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免你三年赋税,你看如何?”定山侯程瑞,气定神闲的道。
“这事只怕不妥,我一个外乡人,又是女子,如何能取信……。”
“先别忙着拒绝,有一事我先要说与你知道,听过之后你再下结论不迟。”程瑞说道:“这事,是关于你那个仆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