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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赡养人类(3)


  滑膛抽出枪,轻轻放在驾驶台上。这是一支外形粗陋的左轮,7.6口径,可以用大黑星(注:黑社会对五四手枪的称呼)的子弹,按其形状,他叫它大鼻子,是没有牌子的私造枪,他从西双版纳的一个黑市上花三千元买到的。枪虽然外形粗陋,但材料很好,且各个部件的结构都加工正确,最大的缺陷就是最难加工的膛线没有做出来,枪管内壁光光的。滑膛有机会得到名牌好枪,他初做保镖时,齿哥给他配了一支三十二发的短乌齐,后来,又将一支七七式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他,但那两支枪都被他压到箱子底,从来没带过,他只喜欢大鼻子。现在,它在城市的光晕中冷冷地闪亮,将滑膛的思绪又带回了学校的岁月。

  专业课开课的第一天,校长要求每个学生展示自己的武器。当滑膛将大鼻子放到那一排精致的高级手枪中时,很是不好意思。但校长却拿起它把玩着,由衷地赞赏道:“好东西。”

  “连膛线都没有,消声器也拧不上。”一名学生不屑地说。

  “S专业对准确性和射程要求最低,膛线并不重要;消声器嘛,垫个小枕头不就行了?孩子,别让自己变得匠气了。在大师手中,这把枪能产生出你们这堆昂贵的玩意儿产生不了的艺术效果。”

  校长说得对,由于没有膛线,大鼻子射出的子弹在飞行时会翻跟头,在空气中发出正常子弹所没有的令人恐惧的尖啸,在射入工件后仍会持续旋转,像一柄锋利的旋转刀片,切碎沿途的一切。

  “我们以后就叫你滑膛吧!”校长将枪递还给滑膛时说,“好好掌握它,孩子,看来你得学飞刀了。”滑膛立刻明白了校长的话:专业飞刀是握着刀尖出刀的,这样才能在旋转中产生更大的穿刺动量,这就需要在到达目标时刀尖正好旋转到前方。校长希望滑膛像掌握飞刀那样掌握大鼻子射出的子弹!这样,就可以使子弹在工件上的创口产生丰富多彩的变化。经过长达两年的苦练,消耗了近三万发子弹,滑膛竟真的练成了这种在学校最优秀的射击教官看来都不可能实现的技巧。

  滑膛的留学经历与大鼻子是分不开的。在第四学年,他认识了同专业的一个名叫火的女生,她的名字也许来自那头红发。这里当然不可能知道她的国籍,滑膛猜测她可能来自西欧。这里不多的女生,几乎个个都是天生的神枪手,但火的枪打得很糟,匕首根本不会用,真不知道她以前是靠什么吃饭的。但在一次勒杀课程中,她从自己手上那枚精致的戒指中抽出一根肉眼看不见的细线,熟练地套到用作教具的山羊脖子上,那根如利刃般的细线竟将山羊的头齐齐地切了下来。据火介绍,这是一段纳米丝,这种超高强度的材料未来可能被用来建造太空电梯。

  火对滑膛没什么真爱可言,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在这里出现。她同时还与外系一个名叫黑冰狼的北欧男生交往,并在滑膛和黑冰狼之间像斗蛐蛐似的反复挑逗,企图引起一场流血争斗,以便为枯燥的学习生活带来一点儿消遣。她很快成功了,两个男人决定以俄罗斯轮盘赌的形式决斗。这天深夜,全班同学将靶场上的巨型积木摆放成罗马斗兽场的形状,决斗就在斗兽场中央进行,使用的武器是大鼻子。火做裁判,她优雅地将一颗子弹塞进大鼻子的空弹仓,然后握住枪管,将弹仓在她那如常春藤般的玉臂上来回滚动了十几次,然后,两个男人谦让了一番,火微笑着将大鼻子递给滑膛。滑膛缓缓举起枪,当冰凉的枪口吻到太阳穴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独向他袭来,他感到无形的寒风吹透了世界万物,漆黑的宇宙中只有自己的心是热的。一横心,他连扣了五下扳机,击锤点了五下头,弹仓转动了五下,枪没响。咔咔咔咔咔,这五声清脆的金属声敲响了黑冰狼的丧钟。全班同学欢呼起来,火更是快活得流出了眼泪,对着滑膛高呼她是他的了。这中间笑得最轻松的是黑冰狼,他对滑膛点点头,由衷地说:“东方人,这是自柯尔特(注:左轮手枪的发明者)以来最精彩的赌局了。”他然后转向火,“没关系亲爱的,人生于我,一场豪赌而已。”说完他抓起大鼻子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一声有力的闷响,血花和碎骨片溅得很潇洒。

  之后不久滑膛就毕业了,他又戴上了那副来时戴的墨镜离开了这所没有名称的学校,回到了他长大的地方。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学校的一丝消息,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回到外部世界后,滑膛才听说世界上发生的一件大事:上帝文明来了,要接受他们培植的人类的赡养,但在地球的生活并不如意,他们只待了一年多时间就离去了,那两万多艘飞船已经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回来后刚下飞机,滑膛就接到了一桩加工业务。

  齿哥热情地欢迎滑膛归来,摆上了豪华的接风宴,滑膛要求和齿哥单独待在宴席上,他说自己有好多心里话要说。其他人离开后,滑膛对齿哥说:

  “我是在您身边长大的,从内心里,我一直没把您当大哥,而是当成父亲。您说,我应当去干所学的这个专业吗?就一句话,我听您的。”

  齿哥亲切地扶着滑膛的肩膀说:“只要你喜欢,就干嘛,我看得出来你是喜欢的,别管白道黑道,都是道儿嘛,有出息的人,哪股道上都能出息。”

  “好,我听您的。”

  滑膛说完,抽出手枪对着齿哥的肚子就是一枪,飞旋的子弹以恰到好处的角度划开一道横贯齿哥腹部的大口子,然后穿进地板中。齿哥透过烟雾看着滑膛,眼中的震惊只是一掠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恍然大悟后的麻木,他对着滑膛笑了一下,点点头。

  “已经出息了,小子。”齿哥吐着血沫说完,软软地倒在地上。

  滑膛接的这桩业务是一小时慢冷却,但不录像,客户信得过他。滑膛倒上一杯酒,冷静地看着地上血泊中的齿哥,后者慢慢地整理着自己流出的肠子,像码麻将那样,然后塞回肚子里,滑溜溜的肠子很快又流出来,齿哥就再整理好将其塞回去……当这工作进行到第十二遍时,他咽了气,这时距枪响正好一小时。

  滑膛说把齿哥当成父亲是真心话,在他五岁时的一个雨天,输红了眼的父亲逼着母亲把家里全部的存折都拿出来,母亲不从,便被父亲殴打致死,滑膛因阻拦也被打断鼻梁骨和一条胳膊,随后父亲便消失在雨中。后来滑膛多方查找也没有消息,如果找到,他也会让其享受一次慢冷却的。

  事后,滑膛听说老克将自己的全部薪金都退给了齿哥的家人,返回了俄罗斯。他走前说,送滑膛去留学那天,他就知道齿哥会死在他手里,齿哥的一生是刀尖上走过来的,却不懂得一个纯正的杀手是什么样的人。

  垃圾场上的拾荒者一个接一个离开了,只剩下目标一人还在那里埋头刨找着,她力气小,垃圾来时抢不到好位置,只能借助更长时间的劳作来弥补了。这样,滑膛就没有必要等在这里了,于是他拿起大鼻子塞到夹克口袋中,走下了车,径直朝垃圾中的目标走去。他脚下的垃圾软软的,还有一股温热,他仿佛踏在一只巨兽的身上。当距目标四五米时,滑膛抽出了握枪的手……

  这时,一阵蓝光从东方射过来,哥哥飞船已绕地球一周,又转到了南半球,仍发着光。这突然升起的蓝太阳同时吸引了两人的目光,他们都盯着蓝太阳看了一会儿,然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当两人的目光相遇时,滑膛发生了一名职业杀手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手中的枪差点滑落了,震撼令他一时感觉不到手中枪的存在,他几乎失声叫出:“果儿—”

  但滑膛知道她不是果儿,十四年前,果儿就在他面前痛苦地死去。但果儿在他心中一直活着,一直在成长,他常在梦中见到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果儿,就是眼前她这样儿。

  齿哥早年一直在做着他永远不会对后人提起的买卖:他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一批残疾儿童,将他们放到城市中去乞讨。那时,人们的同情心还没有疲劳,这些孩子收益颇丰,齿哥就是借此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

  一次,滑膛跟着齿哥去一个人贩子那里接收新的一批残疾孩子,到那个旧仓库中,看到有五个孩子,其中的四个是先天性畸形,但另一个小女孩儿却是完全正常的。那女孩儿就是果儿,她当时六岁,长得很可爱,大眼睛水灵灵的,同旁边的畸形儿形成鲜明对比。她当时就用这双后来滑膛一想起来就心碎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全然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

  “这些就是了。”人贩子指指那四个畸形儿说。

  “不是说好五个吗?”齿哥问。

  “车厢里闷,有一个在路上死了。”

  “那这个呢?”齿哥指指果儿。

  “这不是卖给你的。”

  “我要了,就按这些的价儿。”齿哥用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说。

  “可……她好端端的,你怎么拿她挣钱?”

  “死心眼,加工一下不就得了?”

  齿哥说着,解下腰间的利锯,朝果儿滑嫩的小腿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道贯穿小腿的长口子,血在果儿的惨叫声中涌了出来。

  “给她裹裹,止住血,但别上消炎药,要烂开才好。”齿哥对滑膛说。

  滑膛于是给果儿包扎伤口,血浸透了好几层纱布,直流得果儿脸色惨白。滑膛背着齿哥,还是给果儿吃了些利菌沙和抗菌优之类的消炎药,但是没有用,果儿的伤口还是发炎了。

  两天以后,齿哥就打发果儿上街乞讨,果儿可爱而虚弱的小样儿,她的伤腿,都立刻产生了超出齿哥预期的效果,头一天就挣了三千多块。以后的一个星期里,果儿挣的钱每天都不少于两千块,最多的一次,一对外国夫妇一下子就给了四百美元。但果儿每天得到的只是一盒发馊的盒饭,这倒也不全是由于齿哥吝啬,他要的就是孩子挨饿的样子。滑膛只能在暗中给她些吃的。

  一天傍晚,他上果儿乞讨的地方去接她回去,小女孩儿附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哥,我的腿不疼了呢。”一副高兴的样子。在滑膛的记忆中,这是他除母亲惨死外唯一的一次流泪,果儿的腿是不疼了,那是因为神经都已经坏死,整条腿都发黑了,她已经发了两天的高烧。滑膛再也不顾齿哥的禁令,抱着果儿去了医院,医生说已经晚了,是血液中毒。第二天深夜,果儿在高烧中去了。

  从此以后,滑膛的血变冷了,而且像老克说的那样,再也没有温起来。杀人成了他的一项嗜好,比吸毒更上瘾,他热衷于打碎那一个个叫作人的精致器皿,看着它们盛装的红色液体流出来,冷却到与环境相同的温度,这才是它们的真相,以前那些红色液体里的热度,都是伪装。

  完全是下意识地,滑膛以最高的分辨率真切地记下了果儿小腿儿上那道长伤口的形状,后来在齿哥腹部划出的那一道,就是它准确的拷贝。

  拾荒女站起身,背起那个对她显得很大的编织袋慢慢走去。她显然并非因滑膛的到来而走,她没注意到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穿着体面的人的到来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只是该走了。哥哥飞船在西天落下,滑膛一动不动地站在垃圾中,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短暂的蓝色黄昏里。

  滑膛把枪插回枪套,拿出手机拨通了朱汉杨的电话:“我想见你们,有事要问。”

  “明天九点,老地方。”朱汉杨简洁地回答,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走进总统大厅,滑膛发现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十三个常委都在,他们将严肃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请提你的问题。”朱汉杨说。

  “为什么要杀这三个人?”滑膛问。

  “你违反了自己行业的职业道德。”朱汉杨用一个精致的雪茄剪切开一根雪茄的头部,不动声色地说。

  “是的,我会让自己付出代价的,但必须清楚原因,否则这桩业务无法进行。”

  朱汉杨用一根长火柴转着圈点着雪茄,缓缓地点点头:“现在我不得不认为,你只接针对有产阶级的业务。这样看来,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职业杀手,只是一名进行狭隘阶级报复的凶手,一名警方正在全力搜捕的,三年内杀了四十一个人的杀人狂,你的职业声望将从此一泻千里。”

  “你现在就可以报警。”滑膛平静地说。

  “这桩业务是不是涉及了你的某些个人经历?”许雪萍问。

  滑膛不得不佩服她的洞察力,他没有回答,默认了。

  “因为那个女人?”

  滑膛沉默着,对话已超出了合适的范围。

  “好吧,”朱汉杨缓缓吐出一口白烟,“这桩业务很重要,我们在短时间内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只能答应你的条件,告诉你原因,一个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原因。我们这些社会上最富有的人,却要杀掉社会上最贫穷、最弱势的人,这使我们现在在你的眼中成了不可理喻的变态恶魔,在说明原因之前,我们首先要纠正你的这个印象。”

  “我对黑与白不感兴趣。”

  “可事实已证明不是这样,好,跟我们来吧。”朱汉杨将只抽了一口的整根雪茄扔下,起身向外走去。

  滑膛同社会财富液化委员会的全体常委一起走出酒店。

  这时,天空中又出现了异常,大街上的人们都在紧张地抬头仰望。哥哥飞船正在低轨道上掠过,由于初升太阳的照射,它在晴朗的天空上显得格外清晰。飞船沿着运行的轨迹,撒下一颗颗银亮的星星,那些星星等距离排列,已在飞船后面形成了一条穿过整个天空的长线,而哥哥飞船本身的长度已经明显缩短了,它释放出星星的一头变得参差不齐,像折断的木棒。滑膛早就从新闻中得知,哥哥飞船是由上千艘子船形成的巨大组合体,现在,这个组合体显然正在分裂为子船船队。

  “大家注意了!”朱汉杨挥手对常委们大声说,“你们都看到了,事态正在发展,时间可能不多了,我们工作的步伐要加快,各小组立刻分头到自己分管的液化区域,继续昨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