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晚,阿月坐在庭院,借着月光把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木盒,翻开来看,一枚碧绿的花簪安然卧在里面。
她已经很多年没摸过这等花簪了,在她十岁的时候也有一支这样的,那是娘亲给她买的。
五年之前,她还是个官宦家的千金,父亲在青州做了个小县令,然而黄巾来袭时,父亲弃城而逃,此后被朝廷缉捕,当街问斩。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被府吏收押充作奴婢,每日里虽不至于心惊胆战,却也活的十分惶恐,没有丝毫愉悦。
直到前些日子,从事府上来了个小公子,是大人的病侄子,被一位神医治了个半好,不知怎得便留在徐州,此后便由她来服侍。
冥冥中她总觉得这小公子有些古怪,似乎整天都在想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不过小公子的心肠不错,这让她觉得十分庆幸。
将花簪重新放入木盒,阿月又看了眼廊道,漆黑一片,没有丝毫灯火,她不禁有些纳闷。
小公子平时也不怎么爱读书的啊,怎么大晚上还要跟着大人去学字呢?
若小公子不回来,她是不能先睡的。
从事府书房,一盏油灯寂寞地放置在案桌上,昏黄色的灯火照亮方寸之地,颇有些幽森地映着对案而坐的老少面庞。
“叔父是说,董卓已经废帝了么?”
“不错,京都已发来诏令,我在刺使府上抄录了一份,元儿且看。”
姜钰昌从袖口摸出一卷布帛,递给侄儿过目。
姜元一移过来油灯,接着昏光逐字看来。
“诏曰:
孝灵皇帝,早弃臣民。
皇帝承嗣,海内侧望。而帝天资轻佻,威仪不恪,居丧慢惰。否德既彰,有忝大位。
皇太后教无母仪,统政荒乱。永乐太后暴崩,众论惑焉。
三纲之道,天地之纪,毋乃有阙,陈留王协,圣德伟懋,规矩肃然。
居丧哀戚,言不以邪。休声美誉,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
兹废皇帝为弘农王,皇太后还政,请奉陈留王为皇帝,应天顺人,以慰生灵之望。”
诏书不长,姜元一看完后默不作声,又看了眼叔父,因着昏暗倒看不清是何表情。
“元儿啊,董卓残暴不仁,竟敢行此篡逆之举,朝廷公卿敢怒不敢言,四处传发密信,共商讨贼之事,这天下已如灶中积薪,只待一丝火星,便要烧遍万里江山啊!”
姜元一没有接话,董卓乱政不可避免,大汉王朝倾覆在即,等到三个月后,群雄齐聚联军,那才是真正的乱世降临。
“陶谦打算如何?”
“未知,自上次呈递流民之议处置公文,陶谦对叔父便没有之前那般信赖了,就如这废帝诏书,已传达三日有余,我到今日清早才得以知晓。”
听到叔父这般回答,姜元一颇觉得奇怪,今日南城门那里,陶谦表现的可不一样啊。
难道是专门演给外人看的,果然是个老狐狸。
“今日叔父在刺使府待了一天,是为商议何事?”
“元儿可曾见到那些精壮?”
“是之前提到的丹阳兵么?”
“不错,上次为了租地,我向陶谦进献米粮五千石,此后他便调遣曹豹将军,前去丹阳募得壮士五千,另有本地豪侠笮荣,率领三千乡勇,前来归附,被陶谦任为别部司马。”
姜钰昌喝了口浑酒,又接着道。
“徐州民富而府库陋,陶谦便借着董卓废帝一事,广邀境内富商大户前来议会,寻求支持,今日已筹得米粮八千石,牛马上百头,另有镔铁两万斤,钱八千万……”
姜元一微微点头,暗道陶谦很会把握时机,自他到任以来,境内治理地也还算安康,取得本地豪强的支持,倒是挺容易的。
“这么说今日碰到的那些,都是徐州境内的名士了,叔父当时不曾言尽,现在可否为侄儿意细说。”
姜钰昌自然不会拒绝,遂一五一十地道。
“今日徐州境内大小富商三十余家,大都到齐,为首的便是东海糜竺,算是我们老乡,不过糜家处在朐县,同我姜家离得也有几十里路。
除此之外,这徐州城的曹家是外来的,现任家主曹豹正是陶谦手下大将。
本地的陈家想必你也听过,上次我兄长便想让你拜陈珪为师,只是他老迈多病,今日其子陈登也因为这个,被管家匆匆地叫回去了。
徐州阙家名声不好,其现任家主阙宣,却是个豪侠之辈,广交湖海之士,和陈登并称徐州双侠。
泰山臧霸虽然投靠陶谦,但却驻扎原地,只派了部下孙观前来。
此外还有琅琊名士赵昱,陶谦欲征辟其为徐州别驾,但被其以病为由推诿过去,今日只派了书童前来。
我们郯县名门王家家主王朗,也在受邀之列,但王朗与友人出游未归,只有其从弟王烨过来。
萧家萧建同是我东海老乡,被陶谦任为琅邪相,今日倒是亲自来了。
都尉张闿是彭城人,今日在城外看管士卒。
彭城名士张昭颇有些无礼,连个书信都不回。
……”
姜钰昌将徐州人物一一道来,姜元一听得有些混乱,不过大部分人还是知道的。
最出名的应当是张昭了,以后的吴国重臣,所谓外事问周瑜,内事问张昭说的便是他,单就这一方面而言,比之荀彧、诸葛亮也差不了多少。
其次当属王朗,在以前的小学课本里面,还有华歆王朗乘船载人的故事,演义里被诸葛亮活活骂死的就是这位了。
曹豹自不必说,吕布的未来老丈人呢!
张闿这个人有些谜,后世传言便是他杀的曹嵩,以致曹操屠戮徐州,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而笮荣堪称汉末第一白眼狼,谁好心招待他,都要被来个反客为主,取了你的命,夺了你的财,占了你的地,可笑这人还自诩为佛教徒,到处兴建寺庙。
但最受陶谦信任的估计也是他了,谁让人家是老乡呢,否则怎会来投奔陶谦。
丹阳兵很多人都召过,为什么只有陶谦这支最为勇武,因为陶谦正是丹阳郡人(今安徽宣城),这些可都是他的子弟兵!
同样笮荣作为老乡,自然深受陶谦信任,一来就给了个司马。
至于阙宣,这个名字好熟悉啊,可为什么偏偏又记不起来,尝试着回忆无果,姜元一只好放弃,不再多想。
“不论天下怎样乱,一时还动摇不了我姜家,叔父无需担忧,只要稳住陶谦,静观其变伺机而为。”
“元儿啊,我看陶谦怕是对我有了戒心,这次广召名士,也是想收为己用,要将我踢出刺使府了。”
姜元一见叔父这患得患失的样子,觉得颇为好笑,一个治中从事的官职而已,就凭上次那几封书信,别人不敢说,袁绍肯定会将他奉为上宾。
“叔父无需担忧,我观陶谦面有青斑,估计也没几年寿元了,其人又爱惜羽翼,只要我们不作乱,是不会轻易对姜家下手的。”
姜钰昌听到这话才放下心来,他也不是特别执着于官位,只是手上握些权柄,与上交好关系,在这世道能稍微有些保障罢了。
一切为了家族!
幸好上天有眼,姜家出了个仙人弟子,对这天下大势,比他这局里人看得清楚多了。
“元儿啊,今日我已向陶谦请命,改任东海郡丞,他也已经答应了。”
“叔父深谋远虑,现在抽身而退正是时机,陶谦此番得了兵马粮饷,也不会将我姜家牢牢捆上了。”
“元儿所言甚是,叔父一方面是为了脱离陶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流民之事,东海郡守姬润与我交好,早些年我担任功曹,他便是我的老上司,安置流民兴建村庄不会有丝毫阻碍,只是——”
姜元一见叔父面有难色,心中已然明了,遂笑着道。
“只是阿父不知此事,叔父怕他不同意吧。”
“元儿可得帮叔父想想办法,兄长那人实在……实在没有远见啊,要是执着于祖业,困囿于财产,那可如何是好?”
“叔父放心,估计现在四方流民也已汇聚东海,那般阵势定然动静不小,阿父纵使不愿,只怕也不敢不拿出粮食。”
姜钰昌骇了一跳,还以为侄儿有什么好办法,这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胁迫兄长吗?
子胁其父,这可是违背伦常,大逆不道啊!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徐庶、郑缺不是去了东海么,他二人聪慧明理,叔父可修书一封,让其先行过府,劝说阿父开仓放粮。”
“唉,元儿啊,你这手软硬兼施虽然好用,但若是流传出去,定要背上个逆子之名,甩都甩不掉啊!”
姜元一心中发笑,个人的名声算得了什么,只要流民归心,那才算是真正的声名。
“叔父何出此言,这些都是你下的决议,和我可没有关系啊!”
姜钰昌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也不再纠结这事,转而说出了明日的安排。
“元儿啊,你两个王氏舅此前已到徐州境内,我派人送了个信,让他们将粮食转去东海,明日商议便不用等他们了。”
早在二十多日前,姜钰昌便召集各地主管赶来徐州,随行押运部分米粮,因路途不一,前前后后没有到齐。
而今日已得到消息,最后一班益州主管明日即可到达,到时召集他们,安排各类事项,徐州的事便算了了,即可返回东海去建设村庄。
“叔父明日要记得如此如此……”
叔侄二人倚灯密谈到深夜,直到姜元一的痴呆症复发,这才被姜钰昌送回房去,由阿月服侍着睡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