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月亮渐渐从云后出来,照得四周一片清亮。水田盈盈,偶尔还有白鹭飞过,马儿咯噔咯噔跑着,并不快,小桃只觉得要颠出肠子了,却紧张得全身汗毛都竖着,双手紧紧攥着赵公子抓缰绳的袖子,全然忘了赵公子另只手还在她腰上揽着。
雨后的味道,全是清心的干净,赵廷宜第一次骑马骑得有种惬意的滋味,草的香味,还有怀里女子的清香,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化开一般,有点甜,有点痒。他今天本来不想出手的,可在集市无意看到她便由不住地跟着她,由不住地教训那两个痞子,他对自己说,只是还她的救命之恩,可真的只是救命之恩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娇俏的样子很好玩,她叽叽呱呱的样子也好玩,她和他斗嘴的样子也好玩,而他,真的不想把手从她的身上拿开。
马儿这么咯噔着跑了一会儿,小桃好奇地问着:“人家都说马跑得很快,这也不快嘛,和牛差不多。看来传说不能信。”
赵廷宜沉沉笑了:“想知道马能跑得多快?”
“还能快?”小桃好奇地问。
“抓好。”赵廷宜话音刚落,将放在小桃腰上的手拿开,拍了拍马背“走!”,双手紧紧抓着缰绳,那马瞬间四蹄腾空,小桃的身子一滞,紧接着全身像飞起来似的,两旁的水田都在飞快向后移着。小桃顾不上惊呼,只是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前方。
“快吗?”赵廷宜俯在小桃耳边沉声问着。
小桃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耳朵就发烫了。第一次有一个男人离她这么近说话。那股男人的气息就在她身边环绕着。很安宁,也很震惊。像腾云驾雾的感觉。她忍不住点点头。马越跑越快,跑起来反而不颠了。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小桃激动地喊道:“太快了,好有趣。”
身后的赵廷宜轻轻勾唇笑了,那声音,很轻快,很暖,满是惬意。
天上的云和月,也相互逐着,时隐时现。
马飞驰了一会儿,赵廷宜用力拉了拉缰绳,夹了夹马肚子,马停下来,又恢复了小步咯噔咯噔。小桃的心放了下来,伸手轻轻抚着马背道:“云骢啊云骢,你也太厉害了。果然像云似的飞啊。你不能叫云骢,得叫闪电骢,真是个宝贝,还那么听话……”
听着她叽叽咕咕,赵廷宜挑起唇际笑着。清风,明月,疾马,还有一个小话唠,好像这样也挺好。
尽管是咯噔着慢跑,也很快就到了濠州城外的别院附近。赵廷宜停下马,把小桃扶下来,说道:“我不能再走了。你顺着这里回吧。”这里离别院也不过几百步的距离,再无危险。
又要分别,小桃对赵公子倒没什么不舍,反倒是对那匹云骢恋恋不舍起来,虽然以前她坐过马车,但那和骑马完全不同。在马上腾飞的感觉,是她活到现在最美妙的滋味。小桃抬眸看着赵廷宜,甜甜地问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赵廷宜僵住了。他没有料到小桃会问这个问题,小桃甜笑的脸荡漾在他面前,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孩子在月下这么动人心魄,心“怦”地猛然跳了一下。他算了下日子,对小桃点点头:“五天后,酉时,我在这里等你。”
“好!说好了啊,你可别像上次在云湾村那样,又不来。”小桃嘱咐着。
“上次?”赵廷宜哭笑不得,“我记得你上次不是和我约吧?”
小桃被他噎住了,眸子一转,轻声问着:“你到时会骑马过来吧?”
赵廷宜一怔,这才明白小桃的意思,好像一瓢冷水浇下来,他第一次被女人逼得气恼,但偏偏她那副无辜又天真的样子让他也发不起火,只好从牙缝挤出个字:“会!”
小桃脸上的笑喜滋滋绽开:“那就好。我走啦!”说着欢快地跑开。看着她的背影,赵廷宜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
小桃快跑了几步,跑到别院门口,正要进去,却见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祁正修。走到台阶下,转身对送他出来的大小姐揖身做礼。小桃赶紧藏在了树后。看着那两人话别后,大小姐转身回了院内。祁正修带着云笙大步向这边走来。小桃从树后走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同祁公子打个招呼,忽然祁正修步子停下来,转身看向小桃的方向。雨后的月光分外清亮如洗,小桃无处遁形,只好碎步走到祁正修身边,躬身行礼道:“祁公子。”
祁正修打量了下小桃,转身对云笙道:“你去那边等我。”云笙走到了一边。祁正修看着衣服贴在身上的小桃,脸上一热,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递给了小桃:“把这个披上。”说着目光瞥向了一旁。
小桃一愣,脸烫得滴血,下意识地又抱住了胸。自己这个脑袋瓜什么时候才能好使啊,方才骑马骑得开心,早忘了衣服这回事。天哪,天哪,后来还和赵廷宜说了那么久的话,要命了要命了,一定被他看光了。现在又被祁公子看到,小桃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祁正修抬手把披风披到了小桃身上,小桃只觉身上一暖,抬眸看着祁正修,心也微微暖了。披风很大,把小桃罩得严实,小桃把手放了下来,结结巴巴说着:“路上赶上了雨,避了会雨耽搁了。”
祁正修淡淡笑着看向她:“我知道。我比你早到。方才雨停了,想着无事,抽空来拜会了何小姐,终归不能缺了这个礼。”
小桃恍然,却也好奇,祁正修明明是向另一个方向回来的,怎么倒先回来了,还有时间拜会大小姐。不觉问道:“公子没遇到雨?”
祁正修答着:“也赶了一点。不过雨大时已经赶回了营帐。对了,你日头没落就走了,不过几里路,怎么现在才回来?”
小桃咬着唇,心想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可干了不少事,跟他跟丢了,躲雨遇到坏人,又遇到赵公子,却不知怎么说给他听。小桃在祁正修面前总是怯怯的。尽管祁正修温和儒雅,小桃不知道自己的怯意从何而来。
看小桃没有回答,祁正修也没有继续问,温声说道:“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改天再说。”说着抬手把不远处的云笙唤来,一同离去。
小桃抚着身上的披风,一时怔在了那里。看着祁正修的背影呆了许久,直到祁正修和云笙都完全消失在月色里,小桃才回过神来,幸好祁公子给了她披风,否则别院的侍卫、护院,都是男人,她可臊得怎么见人。小桃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身干净衣服,把祁正修的披风搭在木架上晾着,赶紧去何之棠那里服侍。
小桃刚走到何之棠房门口,芸娘眼尖,快步出来拧着小桃的胳膊:“你个死丫头,一出去就像撒了的鹞子,不知道回来。大小姐担心死了,你疯到现在才回来。”
小桃怯怯地看了眼何之棠,素来温和的何之棠面上有些焦灼和担心:“怎么才回来呢?”
小桃咬了咬唇说道:“本来说去集市看看,结果和若素走散了。忘了回来的路,又赶上了雨。对了,若素回来了吗?”
芸娘插嘴道:“早回来了。看你平时是个机灵的,一出门竟还不如个小你两岁的丫头。”
小桃的脸红了。何之棠抬手制止着芸娘,说道:“好了,平安回来就好。”转而吩咐着芸娘:“你们出去吧,小桃留下服侍。”
芸娘一行出去,何之棠看着小桃,温声说道:“小桃,以后一定要记得,天黑前要回来,女孩子在外面危险,遇到歹人可怎么办?如果看着天要黑,可以雇辆车或者轿夫,钱不够不要紧,回来我们给就是了。”何之棠的话正好戳中了小桃的心思,不觉眼睛有点潮潮,何之棠站起来,抚着她的肩柔声道,“我不是骂你,怎么还委屈了呢?”
小桃摇着头:“不是委屈,只是从没人教过我这些。谢谢大小姐……”她的谢谢是由衷的。这些道理,这些办法,只有大小姐告诉了她。
“真是个傻丫头。”何之棠轻声笑笑,捏了捏她的脸,“好了,我还不想睡,想写会字,你帮我把笔墨纸砚准备好。”
小桃应声而去,将纸铺开,用镇尺压好,又将墨研开,何之棠坐在凳子上,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提笔道:“欲笺心事无从寄”,又没了下文。
小桃不认识那个“笺”字,也不知道何之棠写的什么意思,但认识心事二字,知道何之棠有了心事,小桃自己也心事满满,一边研墨一边出神,直到墨汁都溅了出来,才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擦,何之棠好笑道:“你想什么呢?”
“没,没。”小桃忽然想起来祁公子还有香囊要给大小姐,忙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道,“今天下午在市集遇到祁公子,他托我带给小姐的。”
何之棠接过香囊,反复看着,眉眼里全是笑意。不知看了多久,小桃只觉得如果那个香囊有脸,一定也让大小姐看脸红了。许久,何之棠抿唇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明天吩咐厨房做些点心,你帮我去送给祁公子吧。”
小桃心里一疼,她真是不爱做这种事。大小姐脸上幸福的笑,祁公子脸上深意的笑,都让她心里疼疼的。祁公子是她梦里想忘都忘不了的人,大小姐是对她有恩、待她如亲人的人,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在中间做这个传情的人。半晌,她嗫嚅着说道:“其实,其实,小姐你自己去,不是还可以和祁公子聊聊什么的……”
大小姐难得在脸上荡起一层红晕:“以后吧。现在去显得轻浮。”
“什么叫轻浮?”小桃不懂。
“真是傻丫头。”大小姐拉小桃坐下,缓缓给她讲着一些闺阁礼节。虽然大唐的女子已是不甚拘礼,但还是要有些规矩,尤其越是身份高的人,越要注意体面。小桃听着,用心地记着,却也觉得烦琐束缚,远不如在云湾村来得畅快。
第二天一早,小桃便带着点心,在侍卫的陪同下,向太子的营帐那边走去。走了没多久,就看到重重士兵守卫的营帐。小桃说要找祁正修,守在门口的士兵进去通传,没多久出来便带着小桃进去,绕了几步,到了一处营帐门口,说道:“请。”
小桃整了整衣裙,提着食盒进去。祁正修正坐在桌前不知写着什么,云笙在营帐门后候着,对小桃说道:“公子在忙,先等等。”
小桃点头,将食盒放在了门口的案上,静静立着。看着祁正修的侧影,时而微蹙眉思索,时而提笔挥毫,那动作行云流水,小桃看得痴了。
过了半晌,祁正修终于写好,唤了一个士兵进来,吩咐道:“把这个给太子过目,然后送到金陵。”士兵应声而去。祁正修这才转身坐到营帐正面的榻上,看着小桃微笑道:“来了?”
小桃忙提着食盒上前,给祁正修拜了一礼说道:“奉我家小姐吩咐,给公子送些点心来。”说着把食盒递上前,放到祁正修面前的案几上,打开了盖子。
祁正修微微笑着:“越来越知礼。”伸手拈了一块点心,“还是热的。”祁正修尝了尝,对小桃说道:“很不错,你也尝尝。”小桃犹豫了一下,轻轻伸手拈了一块,放到嘴里尝了尝,的确好吃。只是身边的是祁公子,否则她一定毫不犹豫地一口就吞了,可如今只好一点点地小口吃着。
看小桃吃完,祁正修从榻上站起来,随口问道:“急着回去吗?”小桃一愣,祁正修微笑道,“写了一早晨,也累了。不妨出去走走?”
小桃的心跳得激烈,和祁公子一起走?!“不急,不急。”小桃连声答着。
祁正修点头:“那便好。”说着从营帐中先走了出去。小桃赶忙也跟着出去。
出了营帐,往东南的方向走了很远,祁正修似乎有心事,一路也没有说话,步子很缓,小桃也便缓缓跟着。穿过几片水田,到了一处小溪,又沿着小溪走了一阵子,到了一条大河边,河水很急,打着旋奔流向前。
河边是一丛丛芦苇,祁正修站在芦苇边,风吹得衣袂飘飘。小桃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过了许久,祁正修悠悠地说着:“这边的风光也不错,比起金陵,田园景致更让人能轻松自在些。”
小桃不知道怎么答,只是紧张地攥了攥袖子,半晌憋了句:“是,不过雨水也不少。入了秋还这么多雨。”
“天象异常,这里本不该这么多雨的。”祁正修若有所思。小桃更加紧张。她和祁公子说话,总觉得有些搭不上调。他和大小姐的调调倒是有点像,说话都文绉绉的。想到这里,小桃心里忽然疼了。
祁正修回过神,侧身看着小桃道:“昨晚淋了雨没事吧?该喝些热热的姜汤。”
小桃忙摇头:“没事了。”忽然一拍脑袋,“啊呀,我忘了公子的披风了。真是糊涂。”
“不妨事。”祁正修温声道,“改天再拿给我。”“改天”二字让小桃心里一动。还有改天!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祁正修随即问道:“昨晚是不是迷路了?否则不会那么晚。”
“是。走反了,赶上了雨。”小桃不由叹气,“明明问了人的,只怪我不知道别院那里的名字,结果给我指了另一条道。雨越下越大,只好在树林里躲了好久。结果还遇到了——”小桃说得秃噜了嘴,赶忙收住了口。
“遇到了什么?”祁正修追问着,目光有些绷紧。
“没什么。”小桃支吾着,由于紧张手又开始攥着衣裙。
忽然手一暖,祁正修把她的手从衣裙上拿下去,温声说着:“裙衫都被你攥皱了。你很怕我?”
“不是,不是。”小桃不知该怎么表达,真是笨啊。憋了半天又憋出一句话,“我只是,很怕自己说错话。”
“说错话?”祁正修笑了,“话没有错的,只是看你同谁说,他计不计较。在我面前,没有错的话。”
祁正修的笑似乎是阴霾天气里的一缕阳光,总能暖到小桃心里。小桃琢磨了下祁正修的话,低头抿唇笑了,轻声道:“小桃很笨。说话无礼会冲撞公子的。”
祁正修唇角挑了挑:“礼数,存在于并不太熟悉的人之间。如果陌生人间讲礼,会很舒服;而朋友间讲了礼,便生分了,反而不舒服。礼数这个东西,是不是很奇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