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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类似星火(四)


  吴羡打第二通电话过去的时候,梁津舸重新坐在了阳台的椅子上。太阳完全降下去了,远处山峦后藏着光芒璀璨。他不知道陈当好有没有看见这通电话,转念又想,吴羡的电话他甚至没有存在手机里,即便看到了也不过是一串号码,女孩就算心思再敏锐,总归对数字不敏感。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心里这么过了一圈,好像倒是少了几分忐忑。

  他从不主动给吴羡打电话,每次都是吴羡打过来,他接完会把聊天记录删除干净。电话第二次响起,只响了一声,梁津舸就接了起来。

  “今天季明瑞不在公司。”吴羡说话直接,并不过问第一次打电话他为什么没有接。

  “季先生今天上午在别墅。”梁津舸回答的也简洁,说话的同时无意识的朝着陈当好的房门看了一眼。

  “……嗯。”吴羡应了一声,应该是手头还在做什么工作,表示自己等待梁津舸说下去。

  “季先生打了陈小姐,之后就走了。具体什么情况我在房间外面,没有看到。”

  “打她了?”吴羡声调提高,正在敲打键盘的手也停了下来:“因为什么?”

  “不清楚,但是有争吵声。”

  沉默了一会儿,吴羡恢复刚刚的平静:“我知道了。一开始你也别什么都问,当心引起他怀疑。”

  梁津舸又想起季明瑞拍着他肩膀跟他说的话。

  ——你这么年轻,要识相一点,学会做人。找到谁是自己的老板,工作起来就会方便很多了。

  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嘴上的回答却并不含糊:“我明白,吴院长。”

  他不知道,自己打这通电话的时候,陈当好就站在房门背后。从她房间到阳台有一段距离,她听不清他具体都说了什么,但她知道这通电话来自于吴羡,吴羡是季明瑞的老婆,换句话说,吴羡的名字在风华别墅,该是仇敌一般的存在。

  吴羡当然知道这个别墅,但是她不能来。陵山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怎么也没办法像市井女人那样,红着眼睛杀到情妇的住处去。她跟季明瑞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只剩下最基本的利益关系,在还需要对方的时候,谁也不会先撕破脸。

  可那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存别的心思,吴羡也不是甘心被蒙在鼓里的人。最坏的后果不过是离婚,她总要找到季明瑞出轨的证据,不然结婚这么多年,岂不成了赔本买卖。

  她的这些心思季明瑞当然也知道,当初一起打拼的人,到现在即便没有了爱情,总归还是有默契的。他不说,她也不说,两个人心照不宣,暗自较劲。

  手从门把上拿下来,陈当好回身坐到房间的沙发上。窗帘还拉着,她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环顾四周,犹豫了一下,拿出抽屉里很久没有用过的手机。那是最开始认识季明瑞的时候他给她买的,在所有人都用智能手机的时代,刚上大学的陈当好还拿着最原始的连网络都连不上的诺基亚。季明瑞送她手机,当初觉得惊喜和感动,如今看来只是不愿意她跟他出去时,因为这种随身物品而给他丢脸吧。

  手机里没有卡,自从来别墅,手机卡就被季明瑞撤掉了。她偶尔给家里父亲打电话,他才把卡给她安回去,而他就在一边看着她,听她跟父亲瞎编自己的宿舍生活。

  陈当好把手机摄像头打开,然后举起手,在昏暗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她又弯腰把手机放低,在床底和沙发边,桌子下面都扫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

  梁津舸没在屋子里安装监控。

  那他为什么会跟吴羡有联系?陈当好想不通,鬼使神差的,她低头看向他递给自己的那包烟。烟盒打开,里面还有几根,她一根一根看过去,又把烟盒整个撕碎攥在掌心。

  依旧一无所获。

  陈当好的心算是落下来,把手机扔回抽屉里。以她的猜测,梁津舸绝不会什么都不做。或许还没到时候,或许已经做了只是她没有发现。她没发现不代表季明瑞也没发现,而季明瑞什么都没说,那显然,梁津舸的存在暂时对他构不成威胁。

  那几根烟被扔在桌上,陈当好伸手拿起一根,放在鼻子边嗅了嗅。她从不知道男人也喜欢这种淡口烟,又想起梁津舸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

  原来谁都有秘密,就连木讷沉默的梁津舸也是。而她却以为他是这个圈子里为数不多的好人,他借她一双鞋,给她解个围,她就想掏心掏肺。到底还是年纪小,心思苍老却依然天真,她刚刚打算相信他,他倒是把自己再伪装久一点才好。

  把烟扔回桌子上,陈当好打开衣柜换了身裙子。季明瑞不在的时候,她偶尔心情好,倒也愿意打扮自己。

  晚饭时间,陈当好下楼很早,管家看了一眼觉得惊奇,心里暗想莫不是上午被季先生打开窍了,这会儿真的愿意服服帖帖当个舒服的金丝雀。梁津舸来的时候她抬头朝他笑,笑容很温和,就像很久之前在医院,她骗他去帮自己拿药。

  在桌边坐好,梁津舸多看了她一眼,她也回望他,又是一个浅笑。

  莫名疏远。

  “季先生说这周暂时不会过来,让你晚上搬到这来住。”管家这话是对梁津舸说的,他听完淡淡点头,顿了顿,才出声回了句:“嗯。”

  “季先生肯定是特别信任你,以前这别墅里都没有保镖住过。”管家也坐下,脸上有笑,大概这种三个人都在的时光太少了,虽然不是家人,但她还是喜欢热闹点。陈当好低头喝汤,听到这话以后歪了歪头,表情单纯好奇:“那这以前,住过别的女人吗?”

  梁津舸也抬起头看她。

  一瞬间成为目光中心,管家有些无措:“……这个我也不知道,季先生找我来就是为了照顾陈小姐的,我在这也才两年而已。”

  大概是她说话的样子跟平时的严谨形象不符,陈当好没忍住笑了笑,不再追问。头顶灯光暖黄,他们坐在一张桌上,虽然没有多余的话,倒真有点一家人的样子。

  那之后的几天,所有人都相安无事。陈当好的脸都消肿了,季明瑞也没有来。在漫长的等待里感到焦虑的不是陈当好,反倒是吴羡,再接到吴羡电话的时候,梁津舸正站在教室外面等陈当好下课。

  “季明瑞一次都没去?那他不在公司的时间难道都回家了?”吴羡听起来有些烦躁:“他总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去,你把我上次邮给你的监控器装好,时间久了总能找到把柄。”

  “好的吴院长。”

  “……季明瑞不会是怀疑你了吧?他跟你说什么没有?”

  梁津舸愣了一下,那天的场景不知第几次在脑海里闪现,好在隔着电话,吴羡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声音相比之下就好伪装多了:“没有。”

  “梁子,你没忘吧?”

  他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在她下一句话说之前抢在前面开口:“吴院长,我今天回去就把监控器安好。”

  “陈当好那个丫头不机灵,但是性子又急又倔,虽然我知道我没必要嘱咐你,但这件事她也没必要知道,别给我节外生枝,明白吗?”

  梁津舸应了一声,转头看到教室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显然是下课了:“她出来了,我先挂了。”

  电话被切断的前一秒,吴羡听到那边有人喊了声“梁子”,随后便是忙音,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应。心里没来由觉得失落,好像自己身边所有的男人,好不容易培养出来了,最终却都去到了同一个女人身边。

  “你在打电话?”陈当好走过来,眼神在他手机上转了转,可能是觉得自己问出口的这句不太合适,于是又补充道:“季明瑞吗?”

  “不是,我朋友。”梁津舸说的轻描淡写,陈当好也不好再问,他们在一起的很多时候并不说话,安静的跟在她身后,梁津舸往楼道口的位置走,忽然有女孩从后面跑过来,越过她直接跑到前面去拉住了陈当好的胳膊:“当好!”

  陈当好明显被她扯得踉跄了一下,等站定了,才露出一个并不由衷的微笑:“你怎么在这?”

  “我们上课啊,”女孩指了指楼梯,表示自己刚刚从楼上下来:“你休学一年回来之后不跟我们一起上课就算了,怎么连电话也打不通了?我们去问辅导员他也不告诉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呢。”

  “没有,我就是有点忙。”陈当好面露尴尬,下意识的朝后面站定等她的梁津舸看了一眼。女孩也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脸上表情又明朗起来:“你男朋友?”

  “不是……”陈当好摇头否认,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的身份,梁津舸把她的窘迫看在眼里,走过来很自然的拉着她要走:“时间不早了,快点回家。”

  陈当好可以听见女孩疑惑中带着点兴奋的声音,可是她没回头,她任由他拉着往外走,一直到坐上了车,都没再回头去看。

  车子启动,往风华别墅的方向。陈当好靠在座位上,忽然笑出声:“梁子,她可能要误会我们的关系。”

  “我无所谓。”

  “你有女朋友么?”

  “……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要是有的话,这种误会对她来说多不公平。”

  她或许是这世界上最有觉悟的情妇了。梁津舸荒谬的想到这一点,他忽然发自内心的想笑一下,但是太久没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调动嘴角,依旧面无表情,连同声音也毫无起伏:“没有。”

  话题到这里就该终结,她却忽然来了兴致:“那以前有吗?”

  “……嗯。”

  “为什么分开了?”

  “我进了监狱,自然就分开了。”

  “为什么进监狱?”

  “负债。”

  陈当好没再问,他忽然想感谢她没有刨根问底,如果她问为什么负债,那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车厢里安静下来,她不说话,他自然也不会说。很久之后,窗外风景开始变得荒芜,别墅就要到了。陈当好窝在座位里,像是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问他:“十分的爱是什么样的?”

  梁津舸微愣,半晌摇头:“不知道。”

  “真遗憾。”陈当好这么感叹。

  自此又不再说话。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们之间培养出了这种奇怪的默契,即便是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空气里的沉默也不会让彼此觉得尴尬。这分明是相处很多年的人才该有的感觉,但他们相识还不到两个月。或许因为梁津舸本来就是个习惯了沉默的人,在很多不说话的时候,陈当好都会透过后视镜去偷偷看他。

  后视镜只照得到他的眼睛,梁津舸长着一张略显刚毅的脸,寸头把他的外型衬托的更为硬朗。当去掉了其他部分只看眼睛的时候,陈当好忽然觉得,他长了一双很温柔的眼睛,不论是目视前方还是偏过头,不论是在喧闹市区还是荒凉郊外,他的目光永远是温凉的,温度鲜活,但是生人勿近。

  前方有红灯,车子缓缓停下,梁津舸抬头,在后视镜中与她四目相对。

  心里的什么地方,有根线猛地绷紧又断开。

  陈当好觉得自己烟瘾犯了。

  那天傍晚,陈当好站在阳台,把梁津舸之前送她的几根烟抽完。远处暮色四合,她像是被遗弃在世界边缘。她得快点把这些烟抽完,只有抽完了,才能理所当然的走到他面前去,自然而然的跟他搭话——给我包烟。

  光是这么想着,就觉得平淡寡味的人生里忽然有了些许光亮。

  最后一根烟在指间燃尽,陈当好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转身回房间。还没走到房门口,她目光一沉,看到梁津舸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

  他并不慌乱,跟她遇见时目光依旧沉静,仰视她,梁津舸解释的简洁:“我帮齐姐把洗好的衣服送到你房间。”

  齐姐自己为什么不来?往日都是她来的。你为什么要随便进我房间却不跟我说一声?这可不是一个保镖该有的态度。心里的话很多,陈当好挺直了脊背,像一只好斗的猫一般走到他面前来,那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张口,却变成心底最想说的一句。

  “梁子,给我包烟。”

  隐约的,她觉得梁津舸似乎笑了一下。再抬眼去看,却又好像没有。他低头,真的从裤兜里拿出一包烟来,还是原来的盒子,两块五一包的大前门。

  他把那包烟递过来。

  就好像在说,我啊,早给你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