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一切顺利得偏离了最初的剧情,命运便为这个小小天才挖下了一道鸿沟。数学成了三毛倍感棘手的难题。初一的课程,还算浅显尚能应付。可到了初二,三毛的数学成绩便一落千丈。几次考试下来,五十分已经算是最高得分了,在那时的数学老师眼里,三毛同低能儿已然画上了等号。
那个年纪正是自我意识刚刚萌发,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小小的三毛哪能忍受这般鄙视。何况好强的她从不肯轻易承认技不如人。于是三毛一面潜心苦读,一面寻找着学好数学的捷径。终于,她发现原来数学老师在每次考试出的题目均是从课后的习题里抽调出来的,就这样在每次考试之前,小三毛都会把课本后的习题做上几遍,将答案反复背诵,直到烂记于心。
有心人,天不负。于是在接下来的几次考试中,三毛得心应手便都得了满分,三毛沉浸在自己因精明诡计带来的小小成功里。然而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老师自然不会相信三毛的成绩会如此毫无征兆地突飞猛进,况且三毛的这几次满分,似乎也动摇质疑了自己的权威。老师拿着满分的考卷当面逼问三毛,问她是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拿的满分。三毛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情,“作弊,在我的品格上来说,是不可能的,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侮辱我”,三毛直视着老师说道。令三毛自己也没想到的是,相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此时面对的逼问显得如此的仁慈。
老师冷笑了一下,单独给三毛发了一张考卷,本就数学欠佳,偏偏卷面上又尽是三毛闻所未闻的方程式。结果可想而知,三毛当场得了零蛋。老师好不痛快,当然这仅仅是所有羞辱和折磨的开始,一个成年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抹杀了一个少女所有的自尊。这种惩罚的效果是极佳的,不亚于当头棒喝来的直接决绝。而这场羞辱,也开启了三毛长达七年的自闭生涯,险些万劫不复。
“在全班同学面前,这位数学老师,拿着蘸着饱饱墨汁的毛笔,叫我立正,站在她划的粉笔圈里,笑吟吟恶毒无比地说,‘你爱吃鸭蛋,老师给你两个大鸭蛋’,在我的脸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涂了两个大圆饼,因为墨汁太多,它们留下来,顺着我紧紧抿住的嘴唇,渗到嘴巴里去。”这个残忍的老师画完便让三毛转过身去,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里,似乎尽是对自己这幅作品的赞扬。不仅如此她还叫三毛去大楼的回廊走上一圈,三毛拖着僵硬的脚步,每一步行走便是一寸伤口。和预期的一样,回廊里满是哄笑。三毛成了学校里的名人,也成了无私奉献的笑柄。而那个始作俑者却在教师名分的庇佑下依旧嚣张残忍。
一场荒唐的表演之后,三毛被一个好心的同学拖去洗脸。她只会拼命地将凉水往脸上泼,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全程三毛没有一句话,亦没有一滴泪。正如恨不是情感最深刻的宣泄,无声才是最极端的抗争。三毛洗掉了脸上的墨汁,却再也洗不掉这刻骨的屈辱。
这是三毛一生中最阴鸷晦暗的一天,暮色降临,所有想要宣泄的情感在黑夜的包围下被放到最大。三毛终于泣不成声,没人知道她那故作坚强的神情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无力和悲愤。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她多想撕去老师那张伪善的慈悲面具,想咧开皮肤让她看看那般欺凌是怎样深入骨血的残害。
三毛再不愿提起那场噩梦,因为她有着不想承认的自卑和不能否认的胆怯。终于天亮了,她硬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照例穿衣、铺床、刷牙、吃饭、道再见、坐公交。她虽在车上颠簸着摇晃,可愈发觉得自己像极了车下被几经碾压的石子,无路可退也无力抗拒。终究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佯装的坚强在走到教室门口时被击碎得灰飞烟灭,那天的情境历历在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嘲笑她,笑她笨拙欺她懦弱。三毛终究还是走不出那场劫难。非但如此,她的心理障碍一天比一天严重。她甚至连远远看到学校大门,都会有要窒息晕倒的感觉。
她愈发脆弱,也愈发内向。即便如此,她却仍然固执不愿告知父母。
想要逃离的渴望愈来愈强烈,在那场压抑与爆发的博弈中,她不愿再懦弱。三毛选择逃学,或许甚是想念年幼时陪伴她的那个坟场,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曾经的她还不懂悲伤为何物,如今的她却被伤得体无完肤。带着不一样的心境,走向了相同的地方,三毛成了六张犁公墓的常客。那时的她还走遍了好多墓地,有北投陈济棠先生的墓园,有阳明山公墓,还有一片没有名字的坟场。在三毛心里,世上再没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们都是很温柔的人。三毛喜欢坟场的安静,在那里她总是可以认真看书,再无人扰她清梦。
三毛喜欢墓地,虽然它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在一片属于自己的净土里住上很久,再无悲伤侵袭,也再无俗世叨扰,每每想到此时她便嘴角带笑,她是这片寂静里唯一无声的喧嚣,用冥想与逝者进行着灵魂交流。在这片真正收留她的土壤上,她倾尽了满心哀伤,也医治着遍身脓疮。
学校毕竟不是去留随意的地方,纵使三毛用尽伎俩,旷几天课,再上几天学,她以为只要让老师看见她便好。可终究还是被学校发现了,这样的胡闹是不被允许的,于是一纸公函被送到了陈嗣庆手上。也是这封公函完结了三毛几个月的逃课时光。
陈父似乎早已察觉女儿的不同寻常,他怕三毛再受刺激便始终小心翼翼,相较于逼问她然后失去她来讲,不作询问似乎才是最好的维护。陈嗣庆也开始变得缄默,因为父女连心,他总能感受她的悲伤与绝望,便给三毛办了休学。在这期间,不曾有人忍心责难,陈父看见三毛便总是叹气。第二年开学,三毛被父母说服再次穿上制服,做一个面对现实的人,可在三毛心里,真正的现实,是要做自己内心喜欢的事情,勉强上学才叫不现实。
三毛的母亲每天都亲自送她上学,直到看见三毛走进教室,满眼哀求地看三毛几眼,再暗自神伤地离去。三毛低头坐在一群陌生的同学里,周围一片宣嚣,每坐一分钟便是一寸凌迟般窒息的疼痛,朗朗书声也好似见血封喉。努力挨过一节课后,三毛再也无法安坐。终于她拿起书包,再度逃了出来。
这次不再是坟地,三毛觅得了更好的去处,中国台北省立图书馆。她读了许多经典的文学著作《儒林外史》、《今古奇观》、《阅微草堂笔记》、《人间词话》等等。在那烟波浩渺的书海里,三毛真正丢弃了自怨自艾,全心地体味着“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感受。也要感谢这段日子的积蓄,三毛正在用另一种方式成长着,长成一个博学深邃的作家,也长成一个内敛迥异的思想家。
当得知三毛再次逃学后,三毛父母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也便不复存在了。陈父又为三毛办理了休学手续,而这一休,竟是七年。这七年三毛一直拥有自由,可她又从未获得自由。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三毛将自己囚禁在一座“监牢”
里。无力前进,也无路后退,她只得席地停留。找不到过去,也记不住未来。
蝴蝶终究飞不过沧海,纵使七年为期,生生刻下过的,便会终其一生。时光蹉跎了三毛的流年,却无力洗掉她满身的怨念。那场生命无力承受之轻,却让三毛承受了整段青葱岁月。卿本一世无双,奈何一世悲伤。
2.等待释放的Echo
当惟余莽莽,遍地苍茫,别忘了梦归方向。
待斜阳落落,黄沙飞扬,请尽情释放渴望。
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悲剧总是发生得令人措手不及。而那抹感伤的情绪一旦写上眉头又刻上心头,便再不愿轻易退去。它肆意滋生着愤怒与悲怆,终于那些软弱灵魂在这无尽晦暗的推搡下,被生生坠下深渊,无奈写了下悲哀与懦夫的墓志铭。
自从历经了那场屈辱,三毛便再也不复从前。她总是暴躁易怒,甚至无法安定自制。和堂弟在家时,二人发生口角,本是一场幼稚的小小摩擦,三毛却异常凶狠地用钢梳子扎堂弟,被钢针刺入脸中,堂弟哇哇大哭地跑开了,三毛的嘴角竟是一抹狡黠的微笑。非但如此,三毛还总是喜欢用开水浇花,眼睁睁地看着本是盛放的娇蕊,一寸一寸地枯萎,直至凋零败落。三毛竟满是快感,她喜欢直视灭亡,那些逝去的生命是她快活时光的陪葬,而那缕残留的暗香就成了她泯灭善良的最终祭奠。
三毛真的病了,她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幽暗里难以自拔。萧萧落叶,漏雨苍台,莲花之上,俗世之下。三毛竟开始享受那些彻骨的疼痛,也开始学会在大片荆棘里大口呼吸。当沉寂黑暗已然变成一种习惯,走出后的光明只会是刺眼的伤害,继续蛰伏晦涩,便成了最保全的选择。三毛要求父亲将卧室内的所有窗外加上铁栏,又将门焊上铁锁,不需要开灯,只要静静地蜷在房间一角,她才会觉得自己终于被满满的安全感呵护着。
最初,三毛还是愿意同家人一起吃饭的,父母如此体贴照顾,三毛并不忍心将他们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可饭桌上难免提起姐姐弟弟们的学校生活,三毛千难万难筑起的一道坚强,终究被击垮了。三毛跑回卧室,将曾开放一隅的心墙再度糊起。任何人再也不曾进来,自己也再走不出去。
三毛向来不需要任何玩伴,她的娱乐活动就是穿着旱冰鞋在院子里兜圈子,在那寂静的午后,在那无人的宅院。她旋转疾行,虽走不出那囹圄桎梏,却能圈禁满腔悲鸣。
三毛喜欢天黑,只有在那时她的灵魂才能与周边景色进行最完美的契合。也只有在那时,她才不算是异类,三毛喜欢偷偷溜出门外,夜色里她看不清别人的脸,也便不必被别人一眼看清。她走在院前的荒路上,那条路有个美丽的名字——长春路,虽名不副实,但在三毛眼里,这条路却切实能通往她心之所向的那场盎然春意。
长春路上总是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些水泥筒子,三毛的一大乐趣便是在那里钻进钻出。厚实的水泥成了最踏实的怀抱,装下了她的所有胆怯,而那铁青的冰冷温度是她们交流的唯一媒介。秋天的这里,更是让三毛迷恋,沉沉雾霭下的一地苍黄,纷至沓来的遍野哀鸿,血色黄昏,枯藤老树,此情此景是那般寂寥与壮阔。
三毛越陷越深,她再也听不见所谓俗世的缥缈之音,也再也看不见近在眼前的美景良辰。她想到了死亡,她想去她最爱的地方,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或许那些亡灵也正等着她的到来,想与她共饮浊酒,诉说风流。三毛像是能够感知那些召唤,她平静地割破了左手的动脉,幻想着那些久别重逢,会是怎样的婉转悠扬,又是怎样的荡气回肠。
一场繁花还未绽放,谁会允许她因别人的过错就此落败凋零?而那所谓的解脱无非是懦弱逃离的借口,多年后那个凛冽的女子再次回首,那般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事不可追。或许会嘲笑此刻自己的不堪一击,但更多的应是庆幸有人在那时那刻毅然将她救起。
手腕被缝了二十八针,长春路雾散,重逢一梦醒,仿佛千帆过尽终归沉寂。三毛睁眼看见病榻旁的父母,他们眼含热泪,似乎都瞬间苍老。她哪会明白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是怎样的肝肠寸断。父母哀求她活下去,留在他们身边。那个记忆里一直泰然平和的父亲,寡淡祥和的母亲,在看见倒在血泊里的三毛时,便都瞬间失了分寸。三毛看着父母如此小心翼翼地乞求着自己,幡然醒悟。原来她不单是为自己而活,她的生命还承载着几代人的悲喜。
用当代的医学术语来讲,那时三毛是患上了抑郁症,一种治愈概率微乎其微的精神疾病。父母哪会眼看着血肉至亲一再承受着病痛的折磨,便到处求医问药。三毛看了无数的心理医生,父母的努力还是有效果的,三毛不再继续想着自杀。可疾病对精神的凌虐是可怕的,三毛此时的自卑与恐惧达到了巅峰状态,这也一度拉低了三毛的智商,经过智力测试,三毛的智商为六十分,接近于低能儿,那个始作俑者的“预言家”老师,用自己罪恶的双手,终究将三毛变成了低能儿。颐指气使的她或许还会讪笑着说,我看人的眼光一向精准。继而又创造着一个又一个的“低能儿”。
三毛的父母得知女儿如此之后几近崩溃,在邻居和亲朋眼里三毛已然成了“问题儿童”。有人可怜也有人指点,旁观者总是喜欢肆意描绘自己的立场,三毛本就敏感脆弱,外界的流言蜚语又不绝于耳。此刻,就连本是关怀的眼神在三毛心里也成了一种鄙夷与蔑视。三毛此时疯癫得走火入魔,她认定自己是一个坏孩子,是羊圈里的一只黑羊。没人愿意与坏孩子游戏,而黑羊的存在意味着整个羊群的耻辱。那巨大的自卑感让她窒息。像踏入一方沼泽,越想抽离便越泥足深陷。
好在三毛的某些天赋并未被这压倒而来的负面情绪摧毁,她仍然迷恋文字,而此刻书籍也就成了她的灵魂伴侣,那是她唯一愿与之交流的东西,在三毛眼里,文字成了活物,它能感受三毛的悲伤,读懂三毛的渴望。在那甚嚣尘上,仿佛也就只有书籍可以依靠。
在古老的希腊神话里,三毛邂逅了一位女神,人们叫她Echo。她本非张扬的性格,可她的美丽注定让她无法沉寂。
她的双眼尽是流转的潋滟,她的身段婀娜又妩媚,她的声音悠扬宛若天籁,每每她轻声歌唱,哪怕洪水猛兽都会回归沉寂。终究她的美丽成了一场原罪。因为遭到了天后的妒忌,她被贬到了下界。
然而,福兮祸之所倚,在下界,Echo遇见了一生所爱,一个叫纳雪瑟斯的男子,他甚至比女人更加美丽。可偏偏Echo被天后惩罚失去了表白的能力,她只能重复对方所说的后三个字。因为迷恋他便一直追随在纳雪瑟斯左右,她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无从遏制的爱意,然后接受这份痴心,两情相悦。
“谁在这里?”终于纳雪瑟斯发觉了身后的姑娘。
“在这里。”Echo根本无从遏制破口而出的生硬重复。
“不要这样,我宁死也不愿让你占有我。”纳雪瑟斯有些愤怒,他高傲得讨厌等待别人的回复。
“占有我。”Echo回答,纳雪瑟斯听了,认定眼前的这个女子是轻薄的姑娘,于是一脸不屑,拂袖而去。
Echo难过至极,她的单恋只能以沉默终结。终于有一天,天帝明白了一切,他不愿Echo承受屈辱,便决定惩罚纳雪瑟斯。一日,行至湖边,纳雪瑟斯在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美貌,欣赏不已,恋恋不肯离去。天帝见了,便将纳雪瑟斯化成了一株水仙。而那个痴情的Echo便成了深爱水仙的女神。
Echo译为“回声”。三毛被这个忧伤的故事融化了,童话里讲的好像她自己,无奈又无从辩解,不怨世人不理解,她的确特别得让人无从理解。三毛觉得自己像极了那个森林女神。她们都曾承受屈辱,都有想要宣泄表白的情感,却生生被囚禁与封印了。
那时三毛给自己取了第一个笔名“Echo”。她心中的水仙正在飘荡摇曳中迷恋自己的影子,而她虽受尽欺辱,却正酝酿着一场盛放。
那时的三毛还十分喜欢泰戈尔,在她眼里,这个大文豪拥有着真正的自由,它不会被阴暗笼罩,不会被现实捆绑。所以三毛总是爱叨念着那句:“天空中没有足迹,可我已经飞过。”泰戈尔生如夏花般绚烂,死若秋叶般寂静。他曾解放过千万人的灵魂,可偏偏不能将三毛救赎。
三毛就是如此的极端,在她心里,存在只有两种状态,要么自由地活着,要么任性地死去。即便在她豆蔻年华,仍充斥着最老成的悲伤。有时我们多么希望她能尽情发泄,用那少年一事狂,敢骂天地不仁的气魄。多希望她能活得潇洒,提马纵剑,说诗酒趁年华。可三毛却选择始终将自己埋藏,在那深深的无涯苦海里,冰封了七年为期。
终究“风华是一指流沙,苍老是一段年华”。将至未至的定会归至,待放未放的终会释放。当被生活欺骗,或被时光摒弃,莫要悲伤失望,酝酿着的将是一场更美丽的荡气回肠。
3.钟情毕加索
身在错落繁华城,愿演绎空灵孤寂。
梦游四海流云乡,谁曾料知音难觅。
斑驳的树影,皎洁的月光,还有那剥落的围墙,在那段沉寂的日子里,三毛总是拥有它们最忠诚的陪伴。铭刻在记忆里的过往也便添了几丝浪漫。若有一人倚树独酌,举杯邀月,那便是更美的画卷。她总是迷恋这种悲伤到极致的景色。小小的她在脑海里勾勒她的所思所想,却未曾意识到这般想象如同一场与艺术的交流碰撞。
如果注定要被什么洗礼,那过往所有的奠基,便都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三毛冥冥中注定有一场不曾相识早相知的缘分,可偏偏这场相聚来得这般伤害,又此般艰辛。
四月的中国台湾,正是一片春意。包裹着一场渴求绽放的欲望,又酝酿着一场十里柔情的生机。可三毛的意念依旧昏昏欲睡,那道伤口仍然汩汩流血。纵然胸腔中满是想要破发的力量,可终究害怕所谓释放又是另一种毁灭。三毛将自己闷在家里,有书籍陪伴时还算祥和安定,可一旦脱离文字,那种内心的躁动总是令三毛惶惶不可终日。
陈父不忍心见女儿如此痛苦消沉,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唤起三毛对生活的兴趣与热情,毕竟三毛此时这般深沉不是这个年纪能负担得起的。他先是给三毛报了美国人办的学校,可刚刚逃离那个深渊的三毛哪会再轻易回去,陈父虽是无奈却只能作罢。那时插花正是一种风靡的艺术形式,陈父以为骨子里尽是浪漫的三毛定会喜欢,可志不在此的她终究半途而废。陈父的努力也无疾而终。
那时陈父总喜欢将三毛带到海边,希望那满眼的辽阔能让三毛豁然开朗,希望那潮起潮落之间,能洗尽三毛眼底的哀伤。陈嗣庆总是喜欢捡起不同种类的贝壳,将它们一一放到三毛耳边。三毛也总是细细聆听,仿佛每个贝壳都承载了一段上古的记忆,三毛总能将听到的讯息,勾勒成一幅画卷,有时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壮士豪情;有时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凄切悲惨;有时是“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的婉转相忆。
每每这时,三毛总是喜欢和父亲说个不停,她将脑海里的画卷讲得绘声绘色,根本不像个病入膏肓的自闭儿童。陈父便觉出了几丝端倪,认真地问着三毛,愿不愿意学习美术。三毛想到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可以跃然纸上,竟有了几丝兴奋,她忙连连点头。陈嗣庆自然也十分高兴,凡是这世间能让三毛动心的东西他都愿意倾其所有,将它们一一摆在女儿面前。
很快陈嗣庆便给三毛安排好了老师,是当时中国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的黄君璧教授。其在山水画上的造诣颇高,在当时的中国台湾是数一数二的名家。陈父为给女儿最好的教育不惜一掷千金,但这位老先生的风格却与三毛格格不入。他喜欢一杯茶,一炷香,一笔一画,一成不变。而三毛身上,每个细胞都是灵动跳跃着的,上一秒天堂,下一秒人间。每天对着轩窗,先是研墨再是临摹。在三毛心里那至美的作品应该是经花颜,笑雨烟,水色青山如画卷的浪漫。而此刻日复一日的重复临摹,与她所想大相径庭。她崇拜挥毫泼墨而不是刻板生硬。两个星期后,三毛便再无心坚持。
陈嗣庆夫妇一直都想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唤起三毛对生活的渴望,所以他们对三毛的宠溺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无法和第一位老师磨合相处后,陈父又为三毛物色了另一位老师——邵幼轩。这次是位性格温和的女先生,相较于黄君璧教授,这位老师更多了一份女子特有的温柔细腻。当然她的才情也是可圈可点的。她得到过蒋经国先生的高度赞扬,也被美国各大艺术学院聘为终身教授。
邵幼轩老师在得知三毛的情况后,总是会隐隐心疼这个瘦小的女孩,她知道三毛讨厌刻板的按部就班,便每天都会安排一些自由创作让三毛尽情挥洒。显然三毛全部的热情都被调动起来了,她将心里藏匿已久的花鸟鱼虫都印在纸上,邵先生看后被三毛的天赋惊呆了,三毛画笔下的花鸟竟比自己所画的还要灵动传神。邵先生便对三毛更加悉心培养,将自己毕生所得一一传授给了三毛。数年之后,三毛的画作便已达到能够以礼相赠的水准了。
三毛对自己喜欢的领域总是喜欢深究,书籍也好,绘画也罢。与西洋画的结缘,还要感谢当时寄住在三毛家里的二堂哥陈懋良。可能是上一代过于泰然敦厚,三毛这一代便再不甘沉寂,叛逆成了他们的基调,这个二堂哥同三毛一样,对艺术有着过人的天赋和别样的痴迷。他喜欢音乐,甚至为了音乐不愿上学,他曾当着叔叔的面将学生证撕得粉碎。陈嗣庆对孩子总是千般心软,万般宠爱,他便又请了作曲老师,让陈懋良在家学习。
三毛与陈懋良,两个离经叛道者在陈嗣庆的叹气声里惺惺相惜。他们总是喜欢玩在一起,或是欣赏音乐或是研究美术。她总是能感受到他乐曲最深处的情感,亦如他总是能体验她画卷想要传达的信息,渐渐地他们对彼此也越发了解。在两个小小艺术家眼里,音乐和美术都是宣泄情感的最佳方式,也就早已没了隔绝与界限。
一日,陈懋良递给堂妹一本毕加索的画册,他知道三毛一定会喜欢,但没想到三毛会这般痴迷,那是一部直达她灵魂的作品,“爱!就是这样的,就是我想看到的一种生命”,三毛陶醉了。
三毛崇拜毕加索的抽象派,一个几近自闭的人,既然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就一定会窥见更深的内涵,她对艺术品的领悟能力也就达到了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历经了桃红时期、蓝调时期、立体画、变调画的积淀,毕加索晚年的画风更加独具一格,也让三毛深深着迷,看似像孩童一样的信笔涂鸦,可期间蕴藏的却是哲人的深刻。他钟情于各种鲜艳的色彩,颜色的碰撞产生的却是作品的张力。他的画作里有看似肮脏的东西,可仔细品鉴,那才是真正的纯粹。
毕加索是位有血性的艺术家,他的名作《格尔尼卡》中承载的就满是他的凛然正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法西斯的战机对西班牙小镇格尔尼卡进行了狂轰滥炸,一时死伤无数,毕加索听后义愤填膺,拿起画笔,将自己的愤怒与战争的罪恶通通融进了画作,毕加索运用了立方主义、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风格表现痛苦、受难和兽性。画中公牛象征强暴,受伤的马匹就是受难的西班牙,而那闪亮的灯火则象征光明与希望。毕加索描绘了一场饿殍遍野的战乱,在那无尽的绝望里,却仍存有一丝光亮,他似乎也认定星星之火,必会成燎原之势,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
三毛也悉心琢磨,想她经历的种种过往,她就像那个遭受了狂轰滥炸的西班牙小镇,而毕加索想要传达给她的却是拾起希望,再度站起。毕加索说:“我的每一幅画中都装有我的血,这就是我的画的含义。”而三毛多年后的每部作品里都装有她的灵魂,或许这正是对毕加索最好的回应与最高的崇敬。
毕加索就是一个时代,他开创了一个时代,也左右了一个时代。他告诉世人世界是美好的,绚丽的,是充满爱和希望的。人向来不需要什么天堂,人死后也无需埋葬。唯有自由才是唯一追逐。毕加索其实更像一位精神导师,他营造了一片神奇,原始而有无限活力的世界。而三毛成了她最虔诚的追随者。她为他痴狂着,也被他感召着。
三毛仿佛看透了毕加索的整个世界,她也想将自己的整个世界如数奉上。对于毕加索,她越是了解便越是崇拜。她不知从哪弄到了一张毕加索的巴黎别墅的照片,便总是拿出来细细端详,那照片里的景色也成了三毛最向往的城堡。她早已将毕加索视为自己的精神伴侣,那一年,三毛十三岁,毕加索七十七岁。也是那一年,三毛爱上了西班牙,因为那是毕加索的国度。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那时小小的三毛还不懂区分什么是爱情什么叫知己,她将这艺术上的共鸣视为爱恋的悸动。她觉得自己爱上了毕加索,其实她不知道她爱上的只不过是毕加索创造的那片可以自由驰骋、永远生生不息的灵魂世界。
清风湿润,茶烟轻扬。重温旧梦,故人已去。十几年后毕加索离开了人世,而当初他那个小小崇拜者也终于踏上了他生活过的土壤。遗憾的是三毛并未见到毕加索,但毕加索却为三毛安排了另一场相遇,在他们俩都钟爱的西班牙,她与一生挚爱步入婚礼殿堂,他带着她的一场崇拜走向遥远天堂。那时的他们又是如此地同步,带着一样的笑容,她开始了一场刻骨深爱,他拥有了一场绝对自由。三毛依旧愿意追随着毕加索,纵然斯人已逝,偏偏情怀不老。
怎知红丝错千重,路同归不同。踏雪寻梅方始休,回首天尽头。三毛就如此般痴心固执。还是要感激那场与毕加索的灵魂相逢。情感有了归属,心灵得到托付,那时的她也就不必沉寂落寞。艺术与三毛,两相成全。萧萧扬花落满肩,且将诗画写满天。
4.远离沼泽的那根绳子
几经沉寂,望断归途,天地苍茫沉浮尘土。
千帆过尽,走出荒凉,人间一世熟是救赎。
生活总是起伏得更甚戏剧,它着手安排着一场场苦难,也悲悯地挽救着一个个灵魂。它不厌其烦地创造着相遇复离别的戏码,又百转千回地运筹着荣耀与兴衰的更替。
正如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在命运的操纵下,三毛便也经历了一场“追攀更觉相逢晚,谈笑难忘欲别前”的相见恨晚。
还是同往常一样平凡又晴朗的日子里,三毛的姐姐陈田心约了许多玩伴到家里。其中有一双姐弟,姐姐叫陈缤,弟弟叫陈骕。几个朋友玩得兴起时,陈骕突然说,他要画一场战争给大家看,那是一场骑兵队与印第安人的惨烈战役。倒地的战马、号叫的骑士,起火的篷车。
大家都推搡着看,看后把画丢在一边,又都跑到院子里玩耍去了。这时蜷在角落的小小三毛,轻手将画捡起,她看着这幅战争图,那是她闻所未闻的绘画形式,色彩的碰撞、强烈的即视感。三毛忽然觉得心仿佛又被什么唤醒着,那种新鲜感让她害怕却又欲罢不能。后来陈骕告诉她,自己学的是油画,老师是顾福生,一个拥有浪漫而温暖名字的人。
三毛十分想见见顾福生,她也想同陈骕一样,运用那些明快的色彩,支配那些张扬的线条,唤起那些沉寂的灵魂。她开口央求母亲,希望顾福生能收她做学生。缪进兰听后自然欣喜万分。只要三毛能走出阴霾,她哪怕不惜一切。一段时间后,顾福生答应了三毛的请求。
顾福生,国民党高级将领顾祝同家的二公子。当时中国台湾赫赫有名的五月画会的画家。同他的名字一样,安静可亲,有才智又有才情。
三毛得知顾福生愿意收她为徒之后,虽有欣喜可更多的是胆怯。约好了上课的日子之后,三毛却又不愿走出房门,缪进兰知道三毛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虽然心疼却也理解,她拨通电话改了日期,三毛趴在床上,枕芯里的棉絮被撕了一地。
心里的渴求与恐惧僵持着抗争,终于三毛还是站在了泰安街二号的深宅大院外,这一次她不允许自己再逃避了。三毛按下了门铃,穿过一片杜鹃花丛,三毛被带到了一个满墙油画的房间,顾福生从三毛身后走来,看着满脸怯懦的三毛,顾福生微笑,轻声问道是否喜欢美术,为什么想学画画,在得知三毛休学后并未多加追问。三毛很是感激,敏感的她仿佛得到了一次保护。而这般体谅更似一剂良药,镇定了满身疼痛。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顾福生果真是这般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后来三毛在《我的快乐天堂》里这样写道:“多年过去了,半生流逝之后,才敢讲出:‘初见恩师的第一次,那份‘惊心’,是手里提着的一大堆东西都会哗啦啦掉下地的‘动魄’。如果,如果人生有什么叫做一见钟情,那一霎间,的确经历过。”也就这样顾福生用他千般温柔抚平了三毛的百般纠结。
三毛与顾福生的第一堂课并不像期待中那般完美。因为她没有丝毫素描功底,三毛总是将画画得惨不忍睹或是一塌糊涂。纵使两个月的学习,仍是毫无长进。三毛本就敏感,便就越发自卑。面对顾福生,她总是歉疚,三毛如此没有天分,老师却依旧忍耐关爱,甚至在语气上都是极其温和平静的。顾福生越是体谅,三毛便越是内疚。她又想回到那个铁窗铁索的卧室,至少那里没人看得见她的无能和拙笨。
三毛向来讨厌自己成为别人的拖累,父母也好,顾福生也罢。她便开口:“没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来的好!”三毛说完满是解脱,看来画家也终归是做不了,这一生或许真要就此囚禁至死了。顾福生却不做理会,依旧保持着他那浅浅微笑。他将三毛带到自己的画室,三毛欣赏着满墙顾福生的手笔。那正是她向往迷恋的风格,清仓色调、变形陈列,三毛还是崇拜着顾福生的,她暗暗责难自己为何如此没有天分,又后悔说出那句再不来画室的话,那些作品如果仅看这一眼,便是辜负了这妙笔丹青。
顾福生打破沉默:“你的感觉很特别,虽然画得不算好,有没有试过写文章?我这有些书籍,你拿去看看。”说罢,顾福生递来一本《笔会》合订本,还有几本《现代文学》杂志。那堂课就这样结束,顾福生站在阔叶树下目送三毛,眼波流转,尽是温暖。“下次来,我们改画水彩,素描先放下,这样好吗?”三毛总是喜欢被细节打动,她知道这是老师最善意的挽留。这场相送成了三毛挚爱的画面,让她再舍不得道出一语分别。
人终究需要解救与成全,令三毛和顾福生都没想到的是,原本轻描淡写的一笔掠过,却解救三毛于囚禁了七年的监牢。也带给了三毛一场惊喜,一场别开生面的相逢。
翻开杂志,那是三毛第一次接触现代派文学。波特莱尔、里尔克、富田藏雄、惠特曼、意识流、自然主义。三毛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又拼命想知道那些是什么。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是如此新鲜又吸引,那剧烈的求知欲压得三毛无法呼吸,她同书里那些躁动的灵魂一样,她们都有着相似的情怀和重叠的心事,她不再是孤立寂寞的存在。
反观曾经的她,虽然独特却终究是狭隘的,而这些作品崇尚的是独立跳跃活色生香。经过书籍的一番涤荡洗礼,再见顾福生时,三毛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她再也无法沉寂,那些鲜活的思想都渴望突破迸发。三毛开始滔滔不绝,她视顾福生为知己莫逆,感激他将她带至另一个清晰世界、繁华国度。
来到最令她安心的画室时,三毛买了一大堆的水彩,对着一丛剑兰和几只水果画了起来,像是情感得到了寄托与宣泄。
三毛大胆地运用着各种色系,五彩的背景昭示着此时她的惬意与自在。当灵魂得到释放,画笔便也跟着飘荡,那时三毛师从顾福生仅三个月,七年的冰封正被悄然融化。
每堂课结束,三毛带回去的功课都是顾福生的书。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三毛也似乎早早明白。于是那个画室就成了三毛除家以外唯一不会排斥的地方。而顾福生也就成了三毛除父母以外唯一愿意接近的人。
仿佛是历经着一场韬光养晦,又或许是到了厚积薄发的时机,三毛也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一完成便马上跑去了画室,三毛觉得顾福生一定会读懂自己的文章,就像他总是能一眼看穿她的自卑与怯懦,一眼望透她的依恋与青睐。
三毛满心欢喜地将自己所写的稿件交予顾福生,本期待得到一些指点或是一点夸奖,可顾福生并未提及三毛的创作,而是搁置一边继续习画。本就自卑的三毛又觉得受了伤害,她开始嘲笑自己的信心满满,可怜自己的无人来和。三毛便一周都没有在画室出现。待到渐渐淡忘,再来画室时,顾福生突然对她说:“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儿,《现代文学》月刊,同意吗?第一次的作品,很难得了,下个月刊出来。”
顾福生永远是那般云淡风轻,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三毛心里却生起了惊涛骇浪,顾福生的清淡稳住三毛所有泛滥的感触。那时三毛已将自己囚禁四年,而这突如其来的肯定,扫去了自卑的灰霾,也带来了意外的惊惶。她那小心翼翼设立的心理防线再次被重创瓦解。
历时一个月的等待与煎熬,三毛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惑》发表了。再从画室出来,三毛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家,她手捧着那本《现代文学》狂喊着:“爹爹,爹爹,我写的,变成铅字了,你们快看,我的名字在上面。”三毛此时的活泼已经暌违了她四年之久。陈嗣庆与缪进兰赶忙接过,细细品读,而后潸然泪下。他们知道这一切来得不易,所以倍感珍贵。三毛终于不必再紧锁心房,终于有片天空可以任她挥洒遨游。
在那几度荒废的光阴里,好在三毛找到了另一场繁华,也倾覆了她的时光韶华。那个关于文字的梦想终于启程远航,之前所有的付诸便都有了归属。她还是当初那个嘉陵慧童,也还是那个金陵少女,此时彼此,一脉相承,积淀的是文字,书写的是年华。
也还是要感激白先勇,若当初没有他的慧眼识珠,或许三毛的一生都将在自怨自艾中消逝流走。也更要感谢顾福生,那个随她走在天际,看繁花满地的人。顾福生不但救起了三毛的灵魂,也赐予了三毛一场崭新的人生。凤凰涅槃,他是火海,是重生的养料。鲲鹏展翅,他是扶摇,是九万里的支撑。
人生再不会有哪一场相聚有这般美妙,好似春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一代蹁跹才女,请继续你的脚步。追随你的不仅有你的梦想,还有为你文字倾倒的万水千山。请续写你的情怀,同你流浪的不光是你的信仰,还有春风吹又生的绵延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