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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流浪天南地北双飞客


  1.嘶鸣的骆驼

  没有月下花前,没有酒绿灯红,你仍是我细水长流的温柔。带我穿越风沙,带我直面天涯,你就是我荒漠里娇艳繁花。

  这世间总有那么多的相爱相杀,那么多的相恨相怨,那么多的“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那么多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那么多的穷其一生苦苦相追,那么多的动荡无奈无果相随。

  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习惯了悲伤的更迭,看遍了悲痛的延绵,当被悲剧震撼得模糊双眼,再无法相信还有一种结果,叫此生厮守,还有一种存在,叫世世相伴,还有一种永远,叫此生不换。三毛与荷西的命运,如果用宿命角度解读,他们同样是悲伤的剧情,如果用生命界定,那场相伴才是最繁华的此生无憾。

  三毛在得知自己可以结婚的消息时,就马上给家里发了一封电报:“明日结婚,三毛。”回家途中又恰巧遇到了荷西公司的吉普车经过,三毛便托司机转告荷西,叫他下班到镇上来,明天办理结婚。司机一阵纳闷,忍不住问道,“荷西先生竟会不知道自己明天结婚?”三毛回答:“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司机依旧糊涂,三毛笑笑跑开了,那时的天气似乎很好,沙漠也生出千般温柔,她终于要在她最爱的地方,嫁给她最爱的人,过上她最爱的生活了。荷西很好,她很好,千帆过尽,一切也都还好。

  荷西知道消息后,就立刻出现在了三毛眼前。有几分急切,有几分焦躁,甚至还有几分不知所措。左思右想后,他与三毛走进了沙漠里一个勉强能称得上是电影院的地方。他们看了一场叫做《希腊左巴》的电影,算是庆祝。二人各怀心事,一个快乐伴着沧桑,一个欣喜伴着急躁,电影看得不算圆满,可荷西却给了个冠冕堂皇的冠名,他说这叫庆贺新婚加告别单身。三毛笑着,荷西也跟着笑,原来幸福如此简单,原来她曾以为遥不可及的此刻却近在咫尺。还好有幸相遇,此生定不会相负。

  第二天,荷西早早出了门,直到下午五点半,敲门声才响起。荷西进门便大叫起来,快看看,我有东西要送你。三毛接过荷西手里被包得严丝合缝的大盒子,撕开一看:“哔!露出两只骷髅的眼睛来,我将这个意外的礼物用力拉出来,再一看,原来是一副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整地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地对着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我太兴奋了。这个东西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

  三毛说,这是最好的结婚礼物,她问是哪里找到的,荷西满脸得意:“去找的啊!沙漠里快走死了,找到一副完整的,我知道你会喜欢。”荷西与三毛,仿佛灵魂早已定下契约,他们彼此了解对方更甚自己,他们是惺惺相惜的“异类”。他总能读懂她的与众不同,就像她总是欣赏他的别出心裁。

  多年后,陈嗣庆在给三毛的一封信中就曾这样说道:“有些人是‘等死型’,有些人是‘怕死型’。你呢,你的半生观是第三种——‘找死型’。你的丈夫也性格相同,所以你们相处起来彼此欣赏。”陈嗣庆的一纸黑色幽默里透着无奈,似乎更是对荷西的感谢,感谢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孩有他陪伴,感谢那段狂风飞沙有他相随,感谢他包容了她的飞扬跋扈,感谢他做到了他的力所不及。

  结婚的时候,三毛与荷西依旧是朴素装扮,只是比平日里的穿着整洁了些许。三毛看见荷西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衬衫,自己也去寻了一条淡蓝色的长衣服,她将头发散下来,戴上了一顶阔边草帽。三毛总感觉少了些装饰,又跑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了帽子上。荷西打量着三毛,说道:“很好,田园风味,这么简单反而好看。”三毛也看了看荷西,修剪过大胡子之后的他多了几分深邃干练。两人相互赞美着,快到法院时,他们才惊觉彼时的夸赞似乎有了几分不恰当。

  法院里的人都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十分隆重。这般比较下,荷西与三毛反倒更像两个凑热闹的。整场仪式都是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度过的,法官念到“三毛女士”,话还没读完,三毛赶紧打断:“什么。”法院内一阵哄笑。那个年轻的法官只得再念一遍:“三毛女士,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么?”三毛看到法官颤抖的双手,发现第一次主持公证结婚,他竟然比他俩还要紧张。

  三毛嘴角带笑,“好”字吐出口时,忽然发现自己用错了字,法院里又是哄笑。法官转向荷西,荷西大声回答“是”。可此时法官又乱了阵脚,他竟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好,就这样,三个人静静地站着,台下人静静地看着。好在法官还算机灵,突然冒出一句:“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三毛一听仪式结束了,马上又来了精神,她将帽子一把拉下来,想做扇子扇,结果是香菜落了满地。又是一阵哄笑,也许这就是最贴近生活的朴素浪漫吧。

  在结束仪式回来的路上,荷西提议去沙漠最豪华的国家旅馆住上一晚。毕竟只结一次婚,可以挥霍一下。三毛却一直摇头,那些薪水都是荷西用血汗与努力换来的,她连珍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允许如此挥霍。她拉着荷西回家,嘴里一直叨念着回去煮饭。

  回家的路上,三毛独自想着心事。从陌路到至亲,她与荷西竟然已经这般相偎相依,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又是如何进展的,但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所有,都是最自然的演变,都是历久弥新的情愫。

  三毛忽然湿了眼眶,她看向荷西:“如果有来生,你愿意再娶我吗?”荷西笑了笑:“不,我不要。如果有来生,我要活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这与三毛的所有备选答案都不一样,她以为会是浪漫的情话,荷西又是这般不解风情。三毛捶打着荷西。荷西收起了明朗的笑容,反问三毛:“你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三毛看看荷西:“还真是这么想的,既然下辈子不能在一起了,好好珍惜这辈子吧!”

  荷西也湿了眼眶,在风沙里,他摩挲着三毛的发丝,又将它们拢向一边,露出额头后,荷西在上面给了他最爱的人最深的一吻,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想遇见你,那时我不会再傻等六年,我要牢牢抓住你,让你那颗心再不破碎,让你再不想流浪荒凉,下辈子,你要和我一起远走海洋。

  推开家门后,三毛被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吸引了全部注意。那是荷西的同事们合买的,蛋糕卡片上写着“新婚快乐”。三毛非常感动,大漠里的奶油蛋糕,成了她最甜蜜的回忆。

  不但如此,那些善解人意的同事们,还自愿代了荷西的班,帮荷西换来了整整一个月的假期,三毛与荷西的蜜月之旅也在那时启程了。他们请了向导,租了一辆吉普车,直奔沙漠深处。

  那一路,三毛拿着相机,不用刻意摆拍,更不用琢磨角度,信手拈来的照片都是一副绝美的大漠景观。荒凉、沧桑、壮阔。豁然发现,自己想看透的尘世,在大漠面前是那般微小,又那般缥缈。

  三毛爱极了撒哈拉。她爱那些在大漠上行走的骆驼,似乎永远那般不慌不忙,不惊不喜,它们走着自己夯实的步伐,傲视着黄沙,吞吐着烟气。她爱那些向前翻涌的沙浪,它们变幻莫测,诡谲多端,用自己的曲线描绘着大漠的悲喜,用玲珑的身段演绎着自己的张狂。她爱那些日照云影,向下看是茫茫苍黄,向上望是明净海蓝,两相呼应,那是任何名家都无法临摹的极致对比,是清新与尘埃的相斥,更像生与死的僵持。

  荒漠让三毛愈看愈爱,愈深入便愈离不开。那片寂静与苍凉让她生畏,那片空旷与沧桑让她敬仰。她在用灵魂三跪九叩,她在用心房谱写信仰。她多想将此生就此放逐,以天为盖,以地为庐。

  走走停停,终于深入你的腹地,泪眼相看,却模糊了你的容颜。感谢荒漠,感谢残阳,感谢这一路颠沛却仍能纵情歌唱,感谢你用苍凉的指引,让我与荷西紧紧相抱,感谢你用艰难的风沙,坚固了时光,坚守了我跟他。“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2.唱尽世间情怀

  滚滚黄沙里,妙笔生花,书尽人世百态。

  茫茫荒野中,遗世独立,忘断悲春伤秋。

  当世人憧憬着柳绿花红,你偏要置身于沧桑荒凉。当世人追求着富庶奢靡,你偏要远走遍野贫瘠。当世人埋首在喧嚣繁荣,你偏要游走于遗世独立。

  你是不奢求被理解的标新立异,你是不需要被同情的百年孤寂。你用那满身的朴素演绎了满心的繁华,你用那苍凉的笔触歌颂了生命的热忱。也就这样,你得到了世人奢望的四海云游,你坐收了世人艳羡的八方美誉,你拥有了世人敬仰的灵魂高度。你带着那无需浓妆艳抹的摄魄,不必附庸风雅的独特,时刻轻描淡写的震撼,惊艳着时光,也惊喜着世人。

  三毛、荷西、撒哈拉,在不算最美好的年华,不是最美丽的风景里,上演了一场最美妙的相逢。他们将彼此融进自己的生命,注入自己的血脉,哪怕永世分别,也是离不开的宿命,忘不掉的归途。

  在结束了蜜月之旅后,三毛与荷西又回到了那间破败不堪的小屋,但此时在他们心里,这里才是灵魂的归属,是真正满溢幸福,酝酿情感的地方。荷西上班的时候,三毛也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她要将这个勉强的容身之所变成艺术的殿堂。

  三毛将桌子铺上白布,将缪进兰寄来的细竹卷帘放在了白布上。又给那个时而昏暗时而罢工的灯泡,套上了中国风情的纸糊灯罩。随卷帘一起千里而来的成套陶土茶具也被三毛摆上了桌面,配合着墙上那副林怀民的,“灵门舞集”四个龙飞凤舞的中国书法,此时的房间一隅已经尽是艺术的气息。不但如此,三毛还自己动手将书架刷上了一层深木色的油料,一种沧桑厚重感油然而生。

  童年的那个拾荒梦,再次被找回,三毛又开始了整整两年的撒哈拉拾荒之旅。废弃的汽车轮胎,拾回后被三毛套上红布,改成了一个大坐垫。深绿色的大水瓶,涂上用剩的油漆余料,三毛尽情发挥着想象,一个印第安风情的花瓶应运而生。就这样,三毛用她的无限创意打造了一个艺术生动又独具特色的“琥珀屋”。那时的三毛每天都会重复一件事:“放上一卷录音带,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充满了房间。我,走到轮胎做的圆椅垫,慢慢地坐下去,好似一个君王。”

  也因如此,三毛的家几乎每天都会有人来参观拜访,起初是左邻右舍,满是好奇地四处观看。到后期三毛的家因景致特别而远近闻名,甚至还让一个西班牙建筑师慕名而至,他在参观之后,告诉三毛自己是受西班牙政府委托,来撒哈拉沙漠建造住房的,三毛的家,是沙漠未来民居的范本之一,三毛听后不由得感到一阵骄傲与满足。

  在撒哈拉生活的这段时间,虽然生活条件相对困苦,三毛还是保存了一份难得的生活情趣。除了装饰房间外,她每天还研究着不同的菜系食谱,沙漠里可食的东西并不多,三毛便托母亲隔三差五寄来一些家乡食材,粉丝、冬菇、紫菜、猪肉干等,三毛就利用这些珍贵的食品,开始了巧妇之炊。而荷西则成了贪婪的食客,他只需下班后,往桌前一坐,就可以风卷残云般大快朵颐。

  虽然食材不多,可三毛的“中国饭店”却开得风生水起,三毛做的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荷西是外国人,自然对中国的食材并不算熟知,他喝了一口,便问三毛是什么做的,三毛则一脸认真,告诉荷西这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被冻住以后取下来的。荷西并不相信,却也不深究。

  三毛收到家里寄来的猪肉干后,本想藏起来独自享用,可被荷西逮个正着,他问三毛是什么东西,三毛又是一段信口胡说,她告诉荷西那是治咳嗽的中药,又说是喉片,直到荷西放进嘴里,又一脸鄙夷地问道,世间还有肉做的喉片?三毛才讪讪地低了头。待到第二天睡醒,三毛发现荷西偷了大半瓶的猪肉干,都送给了同事们,也从那时起,荷西的同事看见三毛都假装咳嗽,想骗猪肉干吃。

  三毛还会做寿司,就是拿紫菜卷上米饭,可起初这道美味却被荷西拒之千里,他满脸质疑,问三毛印蓝纸、复写纸也能吃?三毛点头,荷西看着三毛一连吃了好几个,也满脸悲壮地夹了一个入口,尝出是海苔后,给了三毛一记甜蜜的爆栗。

  三毛将这些为荷西煮饭的经历都写进了文章,在一九七四年五月,她的第一篇沙漠作品——《中国饭店》,在中国台湾《联合日报》发表了。那时她已经停笔十年,这也是她第一次以三毛的笔名重返文坛。

  作品的发表让三毛很是兴奋:“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联合日报》航空版,看见文章登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太快了。我拿了这张报纸就走,那时我和荷西还没有车子,可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手拿报纸就往沙漠上一直走,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诉他,我走到他的交通车会经过的路上,后来,交通车过来了,他看见我就叫司机停车,我向他跑过去,他说:不得了,你已经投中了!我说,是,是,就在这里。那真是很快乐的一天,到现在都不能忘记,十年以后,第一次写文章;在沙漠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分享,而这个人是看不懂我的文章的人,可是还很高兴,像孩子一样在沙漠里跳舞。”

  《中国饭店》发表之后,三毛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她也开始了她文学生涯的第二个创作时期,也同时迎来了作品的巅峰。三毛相继发表了《结婚记》、《悬壶济世》、《娃娃新娘》、《荒山之夜》、《沙漠观浴记》、《爱的寻求》、《芳邻》、《素人渔夫》、《死果》等十二篇文章,最后都被收集在了《撒哈拉的故事》一书中。一九七六年,《撒哈拉的故事》由皇冠出版社出版,此后不断再版,共计出了三十七版。《撒哈拉的故事》迅速风靡了整个中国台湾文坛,受到了广大读者的热切喜爱与追捧。三毛的沙漠文学时期也真正到来。

  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里收录的全部文章,讲述的都是她在沙漠里的经历及所见所闻。在《白手成家》中,三毛讲述如何将那个破败的沙漠之屋变为一座“艺术之都”,其中有辛酸有辛苦,最终都被欣喜替代。

  在《悬壶济世》里,三毛写了一段有关自己“庸医治病”的经历,她总是让人啼笑皆非,但从那一段段描述里,都能看出她的善良与悲悯,还有闪耀着的人性光辉。

  《芳邻》也取材于沙哈拉威人的风俗习气,那些被借走一去不复返的生活用品,还有那个连荷西都想据为己有的邻居蜜娜。三毛的生活被调剂得滋味万千,再也没了寂寞,也再不知疲倦。

  三毛将他与荷西的故事都写入了文章,娓娓道来也插科打诨。在三毛的作品里,她与荷西的性格特点都被描绘得淋漓尽致。荷西憨厚却又近乎笨拙,痴心却又不解风情。三毛浪漫却时而急躁粗暴,善良却喜欢信口开河。可纵观三毛的成长历程以及她的性格特征,让许多人不得不怀疑,她沙漠时期文学作品里的主人公“三毛”,只是她在思想中的一个投影,是她真正想成为的人。

  就连三毛自己也曾说过:“有无数的读者,在来信里对我说:‘三毛,你是一个如此乐观的人,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凡事都愉快。’我想,我能答复我的读者的只有一点:‘我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但值得庆幸的是,三毛所描绘的那个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在读者心中,哪怕那只是一场精心的策划与幻想,但三毛带给我们的积极影响和乐观之道是不可否认的。哪怕她依旧忧郁,哪怕她从未勇敢,她也依旧走过沧桑,她也仍敢直面天涯,她也深深影响了几代人,烙下了人们对沙漠的向往,对风沙的追逐。

  值得一提的是,在撒哈拉,三毛与荷西还合作翻译了一本漫画书——《娃娃看天下》,并且在中国港台地区出版后,大受追捧。那是三毛与荷西唯一一次文学上的交流,也因如此,荷西将三毛带至了一个新的她未曾涉足的领域。《娃娃看天下》成了三毛译书的开始。

  大漠里的日子,有风沙,有炙烤,但它们掩盖不了欢笑,燃烧了无尽的喜悦。三毛与荷西,一个装点房间,一个欣赏艺术。一个烧制佳肴,一个尽情朵颐。那些平淡的甜蜜也让他们逐渐明了,幸福很简单。

  那些飘落在文字里的岁月,那些飞舞在风沙里的温柔,那个在大漠里游走的女子,有着世间最不老的容颜,最烂漫的情怀,还有最无私的博爱。被风沙洗尽铅华,看透了冷暖情痴。被艰辛推搡前行,体味了百态人生。

  “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本该如此的人生,你却颠簸着前行。那些走过的风沙,那些穿越的荒凉,人生如尔过,夫复又何求?

  3.如果必须说再见

  颠簸流年,艰辛跋涉,可望不可即的是安定。

  一杯愁绪,几经离索,可遇不可求的是平静。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到团圆是几时?人生总要经历那么多的无奈别离,那么多的悲伤际遇。

  当负隅顽抗的结局只能是遍体鳞伤,当誓死追随的后果只有生死相隔,那挥手告别也就成了最理性的抉择。那些美丽的桥段都是对离殇的吊唁。所以我们珍惜着期盼着金风玉露一相逢,所以我们遥望着感怀着回首那灯火阑珊处,所以我们欢笑着悲怆着看天涯共此时。

  三毛与撒哈拉,哪怕有着前世的乡愁,纵然有着百缕的牵扯,终究抵不过炮灰纷飞下的身世浮沉,赢不了铮铮马蹄里的黄沙百战。

  在民族自决战争前,撒哈拉还是一如既往地深沉与安详。

  也许是它终究不甘沉寂太久,便在那异乎寻常的宁静里,酝酿着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喧嚣。也是从那时起,三毛的人生不得不开始了另一场的风雨飘摇。

  在沙漠的日子里,三毛肆无忌惮地享受着那看似平淡的幸福。但她与荷西的生活也并非都是甜蜜,当柴米油盐代替了雪月风花,自然会衍生出几许摩擦。三毛极富情商又几经历练,她用智慧琢磨出了一套与荷西的相处之道,在得知荷西的反抗心重时,三毛有什么要求,就用相反的意思表达,每每这样,荷西总会在不知不觉中中计,最终都随了三毛的意愿。

  不但如此,三毛还总结了一套自己的秘籍——“开放的婚姻”论,即:“两人在婚后,彼此保持独立性,互不约束,开放对方的行动和心灵。”荷西也十分赞同三毛的论调,他曾对三毛说:“我就是要你‘你行你素,失去了你的个性和作风,我何必娶你呢?”他们从不将彼此视为“另一半”,因为他们都是完整的“整片的”存在。三毛还有一句自己的名言:“爱情有若佛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就这样在不断地磨合试探中,三毛与荷西成为了连步调都一致的灵魂伴侣。

  他们将爱情融汇在沙漠里,风情万种,也缠绵悱恻。所以那时她说:“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所以那时她说:“真正的快乐,不是狂喜,亦不是苦痛,它是细水长流,碧海无波,在芸芸众生里做一个普通人,享受生命一刹间的喜悦,那么我们即使不死,也早已在天堂里。”

  可就在三毛以为一切哪怕按部就班得乏善可陈,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时,就在她笃定那是前世的乡愁,今生的天堂的地方。撒哈拉却再无她的容身之处,战争开始了,也击碎了她想永远沉浸在这里的美梦。这里再也无法给她细水长流的温柔,也再无法让她感到碧海无波的和缓。

  撒哈拉的风云突变让三毛措手不及,居住在那里的土著民族,一改往日平和悠闲,他们似暴风一样聚集在一起,积蓄着强力,酝酿着一场民族自决的崛起。他们要摆脱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而拥有双重国籍的三毛与她的大胡子丈夫荷西,自然被划入了西班牙殖民者的阵营。

  三毛与荷西,两个钟爱大漠、为梦而来的人,就这样被无辜地卷入了一场政治阴谋,再无法一身轻松。他们痛恨着殖民主义,在荷西的公司里,当一位白人员工站上桌子,慷慨激昂地发表着极端殖民主义演说时,荷西义愤填膺地与其厮打在一起。哪怕这样他们还是被冠以殖民者的恶名。在那一刻的撒哈拉,政治与战争一样,毫不仁慈,也绝不留情。

  那时的三毛仍是观望的态度,她从未想过那即将到来的宿命是需要严阵以待的:“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令人欲死的炎热下粘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迷糊糊地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地熬着汗渍渍的日子。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直到某天,荷西面色凝重地回到家,拉着三毛绕着镇上外围建筑游走,在看到那满墙洪流般的血字时:“——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三毛才真正感受到恐惧,那近在咫尺的阴森气息,那饱含着血腥与眼泪的控诉,仿佛尖锐的刺刀在将她凌迟,那可怖的氛围让她窒息。

  原来撒哈拉早已不是它那当年的模样,原来她一直牵强地活在自己的愿景里。可哪怕是这样,三毛仍旧不愿远走。这里虽然遍地黄沙,却是她心灵皈依的港口。这里虽然不复从前,但那个家仍是她温暖的归宿。哪怕每天都有遇害的可能,她仍要停留,她无法容许自己的背弃,更无法让撒哈拉独自承受苦难。

  直到一九七五年十月十七日,西属撒哈拉问题有了裁决:西属撒哈拉,享有民族自决权利。就在沙哈拉威人欢庆着胜利的时候,三毛却有着仿佛即将大祸临头的预感。果然,当晚撒哈拉电台响起了播音员沉痛的报告声:“摩洛哥国王哈珊,招募志愿军,明日开始,向西属撒哈拉和平进军。”只在第二天,本仅需三十万人的招募,却有两百万人签了名。摩洛哥正式开始了“和平进军”。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在街头巷尾用扩音器呼喊着,紧急疏散西班牙妇女儿童,民心也在那一刻,如决堤般的河水,瞬间崩溃了。镇上的人都匆匆忙忙提着行李,直奔机场。每个见到三毛的人都催促着她,叫她赶快逃亡,那时的阿雍小镇在一夜之间,沦为了空城,连街上的西班牙警察也早已不见踪影。

  此时荷西日日夜夜都在磷矿公司的浮堤上,他要帮忙撤退军火、军团,无法回家顾及三毛。他便托了朋友给三毛买了机票,让她赶快逃离撒哈拉。一九七五年十月三十日,在战云密布下,三毛登上了飞机,成了最后几名逃离沙漠的西班牙籍妇女之一。从此,她再也没能重返“故乡”。

  三毛或许曾设想过无数次离开大漠的情形,但唯独没料到竟会是如此的狼狈逃生。那方她追逐的净土,那片她“前世的乡愁”,那个她“梦里的情人”,却如此狼藉得让她再无力守候。撒哈拉曾赐予她一段姻缘,一个家,一片温柔,一捧沙。纵使在空中回眸望它千百遍,也看不厌它的容颜巨变,纵使在远处道万声再见,也修补不了自己那肝肠寸断。

  三毛离开了撒哈拉,下一站是大加那利群岛。西班牙在北非的另一块殖民地,与撒哈拉仅有一水之隔。刚飞至岛上的几天,三毛几乎度日如年,因为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至今仍生死未卜:“我每天抽三包烟,那是一种迫切的焦虑。夜间不能睡,不能吃。这样等到十五天,直到等到了荷西,以后身体忽然崩溃了。”

  在看见荷西的那一刻,他们相拥而泣,仿佛是一件珍宝失而复得的惊喜,又似乎是对至亲死里逃生的庆幸,所有的感动、欣喜、慨叹一瞬间涌上心头,眼泪成了唯一的发泄方式,连直面战争都不曾哭过的三毛,却在那一刻,哭得不能自已。

  令三毛惊讶的是,荷西不但平安归来,他还只借助了一艘船只,把那间沙漠小屋里的骆驼头骨、化石、鸟、花、书、电视、信件、照片,甚至刀、叉、碗、药、瓶子、抹布、猪肉干、粉条、冬菇都运了回来。他还将无法拖走的家具都变卖掉,换回了一万二千元。那时在三毛心里,荷西愈发高大伟岸,他的臂弯是可以任她依靠的,他成了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青年。

  三毛与荷西,在撒哈拉同生死,共患难。在乱世里他们曾一起流浪着漂泊着,虽然此后再无暴雨狂风,再无漫天黄沙,再无狼烟四起,再无炮火连天,但那段记忆早已融入骨血,哪怕无人提起,也是刻骨铭心的。

  虽然不曾道一声珍重,虽然不曾说一句感谢,虽然再不能与你相聚,你永远是我年华里最美丽的风景,如果有来生,你仍旧是我的乡愁,我依然会把你追随,只希望那时我们不必再轻易说离别。撒哈拉我前世的家,我毕生的信仰,我永世的轮回。

  “当年雄心曾万丈,

  独自流浪到远方。

  分手时候莫悲伤。

  夕阳下,

  话桑沧,

  奈何两眼泪汪汪?

  云外谁把山歌唱?

  歌声带我入梦乡。

  虽然相隔千万里,

  天不老,

  地不荒,

  今宵共此明月光。”

  4.现实照进梦想

  空怀乐才,无有锦瑟,孰能奏出一曲斑驳流年。

  历经斗转,回归本色,你仍是岁月里不朽容颜。

  凄风苦雨,愁云惨淡,每个人的生命都会历经那么一段。不必埋怨自己的无能,不必继续埋头苦干,有些无奈是生命的必然,哪怕困窘也要从容以待。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并非消沉的存在,就像繁华阅尽也终究要归于宁静。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情深深的往事,纷纷扰的尘世。不妨沏壶浓茶,煮杯烈酒,敬那几经风霜,敬那半生飘零。如果宿命早已被界定,如果人生早已被部署,从从容容才叫不虚此生,潇潇洒洒也将红尘望断。彼时撒哈拉,今日加纳利,更改的只是风景,不变的仍是情怀。

  加纳利群岛,终年不雨,四季如春,一千五百三十二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仅居住着不到五十万的居民。这里远离大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它的沉寂,深深吸引了三毛。它的毫无生气,它的地广人稀,就连独有一番景致,却丝毫不张扬的性格,都像极了那梦里的撒哈拉。

  在这个人称“小瑞典”的地方,有着一片纯白色傍山而建的居民区,毗邻海滩,对视青山。三毛就在那里买下了一幢白色的西班牙洋房,房里连着一个花园,房外远眺是数不尽的轮船在海中飘摇。

  由于在岛上找工作很是艰难,一个月后,荷西只得再次奔回撒哈拉沙漠工作。可此时的撒哈拉仍旧战火纷飞,摩洛哥军队杀进了沙漠,西撒哈拉在战火的摧残下早已一片狼藉。荷西在沙漠中顶着炮火冒死挣钱,而三毛则对着海洋心惊肉跳,在多年后对三毛的采访中,关于那些日子,有着这样一段记载:“尽管分离短暂,但战乱之中,谁对自己的生命有信心。荷西每一趟回家,对她就像过一个重大的节日。在确定的两天之前,她就兴奋着,而他一回来,立刻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他不愿她看见他的眼泪,把头埋进她的牛仔裤里不肯起来。”

  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三毛整日恍惚。她时刻惦记着荷西的生死,却忽略了自己的安全。在一九七六年年初,她出了一场车祸,由于脊柱严重受伤,三毛被送进了医院。那时荷西的工作才刚有起色,但他毅然放弃了上涨的薪水,辞职回家专心照顾病榻上的妻子。

  在荷西的悉心照料下,没过多久三毛便出院了,此时她不再允许荷西冒着战火工作,她说宁愿饿死,也要荷西平安留在身边。从那时起,他们本就不算富足的日子便更加清贫。偏偏祸不单行,三毛又患上了下体出血的顽疾,并且屡屡发作。医药费又成了一项高昂的家庭支出。

  荷西不愿三毛跟着自己过如此困窘艰辛的生活,便又开始寻找工作,几乎世界的各大公司都曾收到过他的求职信。荷西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潜水工程师,他持有一级职业潜水执照,在整个西班牙,拥有此执照的也仅有二十八人,可就算这样,时运不济的荷西仍然没能找到工作。

  走投无路的三毛只得向故乡求援,她写了一封信寄给蒋经国。信中说荷西是中国女婿,希望能在中国台湾找到一份工作,待遇不计。而蒋经国的一纸回信让三毛最后的希望也化为泡影。他在信中向三毛道歉,称中国台湾暂时没有适合荷西的工作。

  荷西与三毛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顿,他们每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有时是一块面包,有时是一碗方便面。实在无法维持时,荷西便带着三毛去海边打鱼,荷西潜下水里,三毛在岸上等着收获,有时一条鱼就是几天的伙食。

  当遣散费被用完后,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三毛那为数不多的稿费。也因如此,三毛每天拼命写稿,每当稿费寄来的时候,荷西都会黯然神伤。他一直记得十年前的承诺,记得那时的自己曾信誓旦旦地说,要赚钱养活家里的太太,而如今花着三毛的稿费让荷西几度自责得想要自杀。

  那时三毛骨伤初愈,又被宿疾折磨,可她仍旧没日没夜地写稿,每天食不果腹,终于她的身体被拖垮了。三毛再也无力坚持,她打算回到中国台湾,一方面能够治病,另一方面她走后,生活开支就能减少一半,她要帮荷西减轻负担。

  后来,被问及为何荷西没有同她一道回中国台湾时,三毛说他们的存款只够买一张半价机票。但三毛心里清楚,哪怕买得起两张,荷西的自尊心也不会允许自己如此潦倒地向岳父岳母讨生计。三毛要做的便是维护荷西那份仅存的骄傲,于是他们只得挥别。在三毛临走前的那几天,荷西的眼角总是湿润的,他责怪着自己的无能,又不想面对将至的离别。可贫贱夫妻百事哀,没有物质做基础的爱情终究无法远走,荷西也明白,此时的分开,是对两人最好的安排。

  但此时,三毛的心境与荷西却是大相径庭。离家四年,思乡情切。踏上归途的那一刻,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在她心里曾经设想过无数的重逢场景,或是与亲人团聚相拥而泣,或是阔别四年早已物是人非。唯独没有想到,本是凄惨投奔却在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变为了载誉而归。三毛收到了数不尽的鲜花与掌声。

  她从撒哈拉归来,虽然洗去一身尘埃,却早已被大漠烙下抹不掉的痕迹——那黝黑的皮肤,不再柔软的发丝,还有那历经沧桑洗礼的粗粝豪情。她没想到,那本身不经意地对生活的记录,如今却让她声名鹊起。《撒哈拉的故事》让无数人认识了这枝开在荆棘里的娇艳繁花,让无数人想要一睹她那饱经风霜却情怀不老的芳容。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三毛接受了数批记者的采访,面对了应接不暇的读者签名请求,还有数不胜数的流水饭局。那一刻的荣耀,清洗了三毛所有关于中国台湾的悲伤记忆,她的成功让那座城市为之倾倒,她的文笔让无数读者为之醉心。

  在那些觥筹交错的饭局上,三毛成了真正的主角。昔日那些她所仰慕的名人,都在此刻与她推杯换盏。值得一提的是,在某次饭局上,三毛见到了儿时的偶像——徐,中国知名作家,著有《鬼恋》、《风萧萧》、《江湖行》、《吉普赛的诱惑》等,其中《风萧萧》是三毛平生所读的第一本中国长篇小说。三毛对这位老先生甚是崇拜,徐老先生对三毛也很是赏识。二人便借着饭局顺水推舟,三毛行了女儿礼,拜了徐为干爸。

  三毛认了干爸后,立即跑遍中国台北市的书店,搜罗徐老先生的作品,又将那些著作包装整理,送往徐家,让老人十分感动。徐老先生对这份亲情也十分重视珍爱,在三毛离开中国台湾后,仍然会经常收到徐老先生来自家乡的问候。直到一九八零年,老人去世,三毛悲痛难耐,那时荷西也刚刚丧生不久,三毛就将干爸的照片与荷西的摆在一起,作为永远的哀悼与怀念。

  三毛在中国台北的另一大收获就是,被一位中医用六十粒药丸治好了宿疾。身体日渐恢复,三毛也来了兴致,她离开中国台北,只身逛遍了整个中国台湾,走走停停中,三毛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与轻松,之前四年的风沙洗礼,已经为她增添了一份羽化登仙的豁达。

  而此时依旧在贫瘠中苦苦守候的荷西,却再也无法忍受相思的煎熬,他不断给三毛写着信件。等待多时之后,见三毛还是未归,本来老实憨厚的荷西也耍起了小心机,他在信中说道:“不要担心我不会做家事,现在卡洛在帮着挂窗帘,你不必着急回来。”就这样荷西用了个编撰出来的美女邻居卡洛,上演了一场欲擒故纵的戏码,终于让三毛乖乖就范。

  没过多久,三毛再次登上了飞机,再次奔向了远方,再次开始了流浪。但这次又是不一样的心境,因为她奔向的是那最温柔的守候。三毛的一生恍若孤鸿,飞翔是她的天赋,爱情是她的游牧。

  享尽了鲜花、盛宴,流连了乡情、美景,她终究还是属于远方。哪怕那里是饥寒交迫,哪怕那里有暴雨狂风,可在三毛眼里,不经沧桑便也称不上美景,不经颠簸便也算不上流浪。

  声声羌笛,杨柳依依,沉舟侧畔,千帆过尽,莫忘归途,莫改乡音。

  那个历经风吹浪打的三毛,那个满腔豪情的三毛,那个看透沧桑浮沉的三毛。且听她轻轻吟起:“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你是否也参透了尘世?你是否也多了份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