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岁月的皱纹里寻你
过客终是过客,是年华里无意绽放的昙花一朵。
他乡再走他乡,是红尘里注定刻下的年轮一段。
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没有几许动荡离愁便也不算真正走完青春。一路颠簸,一路成长,一蓑烟雨。几段离索,几段愁绪,几段诗情画意。被恩赐的相逢都值得感谢,哪怕遍体鳞伤,也只为下次笑得更加坚强。
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著。好在三毛虽是受尽情伤,却仍有一份初心,仍留一丝渴望。
毕业在即,三毛决定跟从他的德国男友回他的故乡,并在那里继续深造学习。三毛为了筹集旅费,便找了一份工作,在马约卡岛上当导游。那里山脉绵延,风光如画,法国女作家乔治和钢琴诗人肖邦曾在那里相依相恋,并赞叹:“诗人和艺术家所梦想的一切,造物主都在这里创造出来了。”
在马约卡的那段日子里,三毛带着一批批远方的客人,一趟又一趟地远走,纵使千遍观赏,终究还是看不厌那场美丽。也许三毛那时便早下决心,要阅尽世间所有美景,望断天下遍地繁华。
三个月后,所挣旅费变为一纸机票,三毛启程东柏林,又是一场远行,一场挥别,走走停停、分分合合,好在更改的是地点,不变的是执念,还有那辗转相送的黄昏依然。
初到柏林,这里的氛围与马德里有着千差万别,德国人天生勤奋刻苦,细致严谨。再没了西班牙的那抹悠闲自得。三毛申请到西柏林自由大学哲学系读书,可难题又摆在眼前,只有拿到高级德文班毕业证书,才能正式进入大学。
为了速成德语,三毛进了歌德语文学院。“我的课业,重到好似天天被人用鞭子在背后迫着打似的紧张。这使我非常地不快乐。时间永远不够用,睡觉吃饭乘车都觉得一个个生字在我后面咻咻地赶。”三毛倍感压力,也便更不敢懈怠。她每天单阅读时间,就达到十六个小时以上。
终于三个月后,一个最初德语水平为零的中国姑娘,通过自身的努力与勤奋,获得了初级班结业证书。也给歌德学院留下了一份光荣的记录。此时的三毛并未沉浸于赞扬和喜悦中。她又一鼓作气报了中级班,还是那般艰辛,但一纸歌德语文学院的毕业证书,还有德语教师资格的取得,让三毛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归属。
那个把她带到德国的男友,亦如所有德国人般刻苦。他的毕生理想就是当一名外交官,他的努力也更甚三毛,就连睡觉时都放着小录音机,他能给三毛最大的陪伴就是每天拿出一段时间,在三毛身边读书,这对他来讲已经是最深切的爱意与最奢侈的付出了。
三毛生性浪漫,她能忍受生活拮据,却不会甘心情感贫乏。终于在一九六九年的冬天,三毛因为考试失利,被男友数落了一通,一气之下,她将书包埋在雪中,不想再将自己埋没在书海,她渴望去一睹高墙以外的风采。三毛到东柏林办理签证。来到柏林墙前,三毛手持中国台湾护照,却被拒之门外。
就在此时,一位英俊的东德国军官出现在三毛面前,他问她遇到了什么麻烦,然后又热情地帮着三毛办理了临时签证、拍快照、出关。此刻,三毛早已被他的英俊脸庞和古道热肠深深打动。
在办完签证,出了关卡时,三毛惊讶地发现那位德国军官竟站在那里,默默等着她。他将她送上车站,正值隆冬,却没有一丝寒意,他们静静相望,都盼着时间停摆,因为谁也不忍心道出那一语离别。一辆辆车轰鸣而过,三毛都选择了错过,直到末班车驶来,军官硬着心肠,亲手将三毛推至车上。
那是在三毛乏善可陈的德国时光里,唯一的一场波澜惊艳。三毛在心底珍藏了一生一世,因为没有结果,便更添了几分悲剧的壮丽。就这样,他们生生上演了一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个德国男友用埋头苦读代替了花前月下,也用一段爱情换取了一番成绩。他终于当上了外交官,事业有成也需贤妻相伴,他想到了婚姻。他拉着三毛的手,到百货公司想买结婚礼品,他问三毛:“可以买一条双人床单么?”三毛摇头。他豁然发现,三毛拒绝的不止是一条床单,还有他们的爱情。
一年后,三毛和他挥手道别,三毛的下一站是美国,她的规划里没有他。可他的人生里却不能没有她,那个痴情的外交官,将青春交予三毛,也将他往后二十多年的人生都交予了三毛。他等她,等着和她再走进那百货公司,等她同意买下那双人床单,一等已是二十年。
都说人的一生至少要遇上两个人,一个温柔了时光,一个惊艳了岁月。三毛就是这般幸运,那场柏林之旅,她被那热心东德军官惊艳着,更被那痴情外交官温柔着。
一九七一年,三毛在美国芝加哥城的伊利诺斯大学,申请了一个主修陶瓷的学习机会。并在那里找了一份能够自给自足的工作,在伊利诺斯大学法律系图书馆,负责英、美、法各国书籍的分类工作。日子轻松自在,偶尔翻翻书籍,偶尔出去遛弯。
一段新的感情就在那般轻松自在的日子里,轻松自在地来了。这回是一个中国同胞,是三毛堂哥的好朋友,起初是受三毛堂哥所托,他对三毛关怀备至。“每天中午休息时间,总是堂哥的好同学,准时送来一个纸口袋,里面放着一块丰富的三明治,一只白水煮蛋、一枚水果。”到后来,这般关怀变成了日久生情。
博士在一次午休时,看着三毛狼吞虎咽着自己做的三明治,便又心生怜爱,他问三毛:“现在我照顾你,等哪一年你肯开始下厨房煮饭给我和我们的孩子吃呢?”三毛被“煮饭”二字惊得一怔。她对他只有感激,没有感情。能让她甘心煮饭的人,曾经有过,或许以后也会有,但现在没有。
同上一场离别一样,都是一个伤心,一个无奈。她是属于旷野流沙的,是属于天际云烟的,她是捉不住的雾,停不了的风。还没万水千山走遍,又怎会停驻红尘人间。
三毛又要离开美国,这次她选择重回中国台湾,博士到机场为她送行。三毛伸出双手,理了理博士大衣的领子。那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也是唯一为他做过的事。三毛遗憾,博士心酸,谁都无可奈何,谁也不忍强求。
五年时光,三毛早已不复从前,不但积淀了许多学识,更多了一份被时间涤荡后的淡定从容。回到中国台北,三毛当上了德语老师。在一年时光里,她曾在文化学院、政工干校、家专等辗转任教。
回到中国台湾,三毛想起了中国台北武昌街一段七号,一间明星咖啡屋。那里承载着三毛最美好的记忆,有梁光明、有文友、有故人。也还是这间咖啡屋,但这次却不再友好,它给了三毛一场逃不掉的劫难。
那天的咖啡馆宾客盈门,三毛只得和一个男子共坐一桌,他是个落魄却善言的画家,他向三毛讲着自己的几度不如意,还有对艺术的几度痴迷,再后来,三毛受邀来到了他的画室,因为故事讲得凄婉,画作也就变得生动。三毛本就是多情之人,面对这个潦倒的画家,她将满腔同情定义成了爱情。
那人口若悬河,说着自己怀才不遇,说着三毛是那个拯救他的女神,那时三毛世界里尽是纯净,她在呵护中成长,又在关怀里行走。在她始终相信所有人都是真诚的,所有情感都是真挚的,三毛被他的慷慨陈词打动了,她要与他结婚,要真正成为他的女神,拯救他的灵魂,归依他的情感。
就在将要结婚时,三毛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不入流的画家早就是有妇之夫,他不但骗了三毛的情感,更是让陈嗣庆赔了一幢房子,才就此息事宁人。那一刻三毛的天空再生灰霾。她不明白,如果一个人连情感都可以亵渎,那又是什么支撑他得以存活?历经失败也等于历经成长,至少再次面对感情,她会更加踏实,爱情并不一定要轰烈,千帆过尽后的沉寂才是真实持久。
为了让三毛尽快从那场情感骗局里走出来,及时转移注意力,乐观地面对生活。陈嗣庆便每天带着三毛去网球场,她在那里沐浴阳光,也挥汗如雨。在那网球场里,三毛结交了一位四十五岁的男朋友。他是个德国人,成熟又体贴,在中国台北一所大学教书,三毛与他很是合拍,他对三毛更是体贴入微。
在和德国教师相处时,三毛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平和与安宁。白云飘兮轻若絮,生如梦兮淡如云。三毛想或许这就是她最好的归宿,安度此生形容的也该就是这样的安定。
在浩渺星空下,他们两相依偎。德国教师还是那般温和,他轻声问三毛:“我们结婚好么?”三毛再没犹豫,点头答“好。”不见那个中年人早已湿了眼眶。第二天,他们就牵着手,去重庆南路挑名片,他们要把彼此的名字刻在一起,一面德文,一面中文,再不分离。终究造化弄人,他们与这纸名片的缘分也仅限于此,一面之缘后它被分解在了废墟里。没人记起,也没人想要将它取回,它从天堂跌落人间,成了最苦痛的预示,最悲怆的写照。
就在印名片的当晚,也还那片星空,那个带着满脸笑容的德国教师,那个还没来得及一吻新娘的中年男人,突然心脏病发作,猝死在了三毛的怀里。重过阔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三毛在心里早已将自己嫁给了她,如今他的离去让她痛不欲生。三毛想要随他而去,想必远方还会是那番温柔等待。三毛吞下了大量安眠药,默默闭眼,只等和那良人去他处再共婵娟。
三毛的心愿终究没得到成全,她被抢救过来。她并未感激上苍慈悲,如若真的慈悲,又怎会允许那劳燕分飞,这此生不见。三毛带着悲哀载着心酸,又开始了“重生”。像极了多年前的自己,畏缩着却又不得不将残忍面对。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又是谁操纵了你这几段感情路,爱也空空,怨也空空,历经离索一场空。
几度辗转流浪,几段风雨飘摇,三毛终归还是属于她自己。那些得来复失去,那些相聚复离别,那些曾经拥有从未天长地久。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2.亲爱的大胡子
辗转红尘,蹉跎时光,只为找寻那初次相识你的模样。
流连异国,远走他乡,再没遇过有人爱我如你般痴狂。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世间总是有那么多的恨不相逢,那么多的咫尺天涯,那么多的相爱相杀。谁都不曾参透那几度缘灭缘起,谁都不曾赢过岁月的更迭交替。在那被迫远走里,是谁轻声问起:“如果那次换我先开口,日子是否还一样细水长流?”
一日,三毛赋闲家中,突然一位西班牙的朋友来访。寒暄过后,那人问起:“三毛,你还记得西班牙,有一个名叫JOSEQUERORULZ的人吗?这个人托我带了一封信来。他说,如果Echo已经把他忘记了,就不要给她看了。”三毛自然不会忘记,在她难得的悠闲快活时光里都是他的身影,三毛接过信。
一张照片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照片上的荷西,已经不复当年,他长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男子,照片里他穿着泳裤,在海滩上抓鱼。“这就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三毛脱口而出。转眼间那个曾经只会跟在自己身侧的邻家男孩,在时光的催促下已然长大,褪去了青涩,增添了一份浑然天成的淳熟。荷西还是像当年那般热爱大海,彼时的三毛也如从前般热爱自由,他们本就是相似的灵魂,又何必执着于谁会把谁救赎。
荷西在信上写着:“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
三毛恍然,自己在颠簸辗转里已经流离了六年。而那个容颜更改的荷西依然初心不变。她不知该喜还是当悲。在她心里也许远观才是对这份纯粹最大的感激。三毛苦笑,她将信放在一边,转身托朋友捎去谢意,那个六年之约,她终究是不敢面对。那场六年的执着更是她生命所不能承受之轻。
后来,就是那段网球场里的邂逅。逝人不知世人愁,但那亡夫死后却依旧温柔。他在冥冥中仿佛指引着三毛,告诉她中国台北不应是她的归宿,她终究属于自由。中国台北确实给了三毛太多伤害,七年自闭、无果苦恋还有大喜后大悲。放眼中国台北,遍地哀伤,三毛无法喘息、无所适从,更无处立足。再后来,一曲《橄榄树》红遍港台,又风靡东南亚。正是三毛作词,李泰祥谱曲。如若没有当时那般心境,或许也就不会有那般洒脱空灵的歌词。“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流浪。”
那时,橄榄树是盛产于地中海沿岸的极平凡的树,更是属于西班牙的一个很重要的象征。每每轻哼歌曲,三毛都仿佛置身于那段悠闲自得的时光,在那里没有伤害、没有欺骗,更不会轻易上演死别的戏码。三毛决定重回西班牙,给自己一个存活的机会,也给艰难生活一个出口。不再负隅顽抗,哪怕肠断天涯。
可这场启程并不顺畅,由于从中国香港订机票不慎,她到达伦敦机场后,需要在另一个机场换乘,可就在去签证出境时,英国移民局怀疑她有偷渡企图,不由分说就把她送进了拘留所。那是三毛一生中唯一一次,被关进拘留所。终于她所有的压抑与悲愤也在那个时刻被尽情释放了出来。
她一会儿冲到拘留所办公室里大声嚷嚷,一会儿要打电话找律师,控告移民局,一会儿又嚷着叫门口警卫赶快放人。整个拘留所被她折腾得人仰马翻,终于三毛被无罪开释。等到移民局用车将她送上飞机时,三毛忽然判若两人,她端坐在一旁,瞬间成了一个大方沉静又极富涵养的淑女,刚刚的张扬跋扈消失殆尽。
那时的三毛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哪怕突如其来的变故于她也能轻易解决。哪怕被怀疑,哪怕被禁足,她不再选择逃避,也不会轻易却步。这段小小的插曲,就成了她人生中的一段历练,一段发泄,也是一段成长。
再到马德里,三毛找了一份小学英文教师的工作,每周授课四个小时,虽然薪水不高,但日子总算轻松自在。西班牙也还是多年前那般热情,她爱极了这个地方,每每遭受困苦,这里都是最好的疗伤之处,让她遗忘艰辛,也将伤口舔舐。所以多年后她说:西班牙就是我的第二故乡。
在那里,她和三个单身的西班牙女孩,合租一个公寓,她们都正值青春,自然不甘沉寂。一有空闲,四人便相约一起看电影、唱歌、喝葡萄酒。为了去听歌剧,三毛还给自己购置了一袭拽地礼服、一件毛皮大衣,她将发髻高盘,挂了一对长耳环,皮鞋踏得地面叮咚作响,每走一步都是一份自信与从容,顾盼生辉间俨然一位雍容贵妇款款而行。那时她是真正的快乐,也活得更像她自己。哪怕时间斗转,哪怕物是人非,她依旧可以明媚,仍然一身光鲜。
在彼时的军营里,荷西正在服最后一个月的兵役,也继续着已经持续六年的等待。那是怎样一番执念,无畏风雨更改。那是怎样一份倾情,不惧时光变迁。那是怎样一场痴心,坚守六年为期。他的默片里,只有她一个主角,而她的舞台剧,却从未为他而唱。如果世人皆有他般痴心不改,那些流传着的爱情佳话也就不会那般弥足珍贵,还是要感谢那些辜负与背弃,两相对比,荷西就是那最纯粹的存在,荷西的爱就是那亘古的情感。
三毛来到那位中国朋友家,还未进门,就被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唤住了。她叫伊丝帖,荷西的小妹妹,也是同荷西最亲近的人。在知道荷西的一片痴情后,她决定要做个小小红娘。
伊丝帖缠着三毛,一定要她给荷西写一封信。三毛推脱说自己早已忘却了西班牙文,可伊丝帖仍旧不依不饶。三毛本不想打扰,可又没法拒绝,便用英文简单写了一行字:“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三毛留下了她的地址,信被寄去了军营。
荷西收到三毛来信时,高兴得同他们六年前被迫分别时一般,眼泪在眼眶打转。他等了她太久,等得胡子满面,等得变了容颜。可打开信后,尽是他看不懂的语言,这封信立即被荷西传遍了军营,可仍是无人看懂。这小小的困难自然无法阻碍荷西那迫切想见的心理。他剪下了许多漫画,将它们一一贴在信纸上,自己又在一边勾勒出一个漫画剪影,注明是荷西。
他匆匆将回信投递,并给三毛打了一个长途电话。他说本月二十三日,他会赶到马德里看她,请她务必等待。荷西重复了很多遍务必等待,说给三毛听也说给自己听。已经等了六年,又何妨再多几日,他努力压制着自己想要飞奔而去的念头,在满腔激动里掐指算着日子。时间的难熬被期待渐渐冲淡,无法湮灭的是他还是那个爱着三毛的自己。
可三毛,永远都是那般漫不经心,她竟残忍地忘记了荷西的归期。到了约定的那天,三毛和同伴到郊区小城里一直逛到了天黑。她将对荷西的允诺通通抛掷了脑后。回到宿舍时,室友告诉她,有人打了十几个电话来找她,像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三毛左思右想,始终没猜到荷西,便也不加理会。
电话铃再次想起,是一位要好的女朋友,她说有件急事,叫三毛立即到她家。直到坐上出租车,三毛终究没想出会是什么大事。进了女友家,她被要求闭起眼睛,在沙发上坐下。三毛脑海里闪过千种想象,或是一场恶作剧的嬉闹,或是一桌饕餮美食的出现,可无论哪一幕竟都比不了接下来的惊喜。
“当我闭上眼睛,听到有一个脚步向我走来,接着就听到那位太太说她要出去了,但要我仍闭着眼睛,突然,背面一双手臂将我拥抱起来,我打了一个寒战,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西站在我面前,我兴奋地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巧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着我兜圈子,我嚷叫着不停地撞打他,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地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荷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阔别六年,再见故人,三毛欢喜得难以自制。满脸的胡须昭示着荷西已经长大,可他看她的眼神仍是六年前那个孩童的模样。这场景那般陌生,却又如此似曾相识,这怀抱那般温暖,六年,已让你成长得可为我挡风遮雨。
那真的是场久别重逢,更是一场命运戏弄。在那六年里,它让他们相遇,又逼他们相忘,让他们相忆,又不许他们相恋。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莫相识。本该柔情似水,怎奈佳期如梦。
“烟暖雨初收,落尽繁花小院幽。摘得一双红豆子,低头,说著分携泪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
好在不是两两相怨,好在不是生生双岸,好在还能执手相看。
3.行走撒哈拉
重回马德里,带上行囊带上你。
行走撒哈拉,安了灵魂安了家。
人总要历经远走,总要拥有追逐。从朝霞初升走向如血残阳,从盎然春意走向落雪满地,从青丝缠绕走向斑白两鬓,历经对酒当歌,也便敢问人生几何。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纳兰容若的远走是被迫漂泊。“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薛道衡的远走始终带着乡愁。“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李长吉的远走是今生再无归途。
而三毛的远走,不受制于大时代的使命,也拒绝了故乡的挽留。更无关风月,她只为梦想。
本来三毛的梦想里只有她自己,因为三毛知道,只有爱到生死与共般极致时,才会有人甘愿伴她远走风沙。历尽了数段无果的感情后,爱情于她已能做到得即高歌失即休般旷达,又何求生死相追。造物多情,它几番弄人,又几番怜悯。荷西成了三毛的荷西,纵使山水斗转,他愿一生为期。
六年前,在荷西还叫Jose的时候,她总爱和三毛一起玩。他外表英俊又极富童心,Jose要三毛取个中文名字。三毛脱口而出:“和曦!”“和曦,和曦,真好听,可是该怎么写呢?”三毛拿着木棍,在沙地上写着,“和”字,笔画算少,Jose虽看不懂却勉强能接受。写到“曦”字时,男孩看傻了眼,连忙摆手:“不,不,不。这太难了,怎么可能记得住嘛。”三毛沉下脸,佯装生气,男孩这才照样学了起来。勉强画了个“和”字之后,男孩便一动不动了,他可怜兮兮地告诉三毛这个真的学不来,他很笨,成绩册上每年都有不及格的记录,男孩请求三毛换个简单点的文字。
三毛与这个男孩在一起时总能感觉到他的和气与温暖,她想“和曦”是再适合不过的名字。再看男孩,那副如临大刑又千难万难的模样,三毛竟有股暖流涌上心头,这场景那般熟悉。她想起小时候,学习写名字,每每写到“懋”字时,她都愁眉紧锁,最终自作主张,生生将“懋”字去掉。
那个近在眼前的不正是当初的自己么?三毛对这个男孩多了几分怜爱,也多了几分惺惺相惜。她便重新思考写下“荷西”二字。男孩在阳光下温暖地笑了,睫毛垂在眼睑,三毛看见了花开。那段本该快乐的日子,不知是谁用离别画上了休止符。让一个订了终身,让一个道了永别。
虽然六年已过,好在还能相逢。荷西结束了两年的兵役,他还是那般矢志不渝地追求着三毛。三毛在哪他便在哪,他要一直看着她,她是他失而复得的满箱珍宝,她是他等了六年的如花美眷。
一日,三毛与荷西在公园散步,三毛说起她在给中国台湾《实业世界》写稿,而交稿期限将至,她还未完成,很是苦恼。荷西笑笑,像个哲人一样指着园丁说:“我觉得那些被关在方盒子里办公、对着数字的人,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要做那树上的人,不做那在银行上班的人。”三毛豁然开朗,她不要做那些为了钱财卖命,还心甘情愿将自己封锁在方盒子的人。回到宿舍后,她便给编辑写了一封信:“对不起,不干了。”她以后也要活得自由。
从那时起,三毛开始接受甚至崇拜荷西的哲学。三毛觉得她始终标榜着自己的所谓自由,而荷西那般旷达才是真正的自由。寒冬里,他会待在室外看搬家的蚂蚁,而不是将自己锁在室内做那醉生梦死是蝼蚁。他珍惜所有亲近自然的机会,每次航海,每场远行他都尽情将心灵放逐,因为和自然相处,不必去计较得失,也没有那些胆战心惊。他就是那般自由的灵魂,拥有所有人都渴望的绝对自由。在不知不觉中,三毛也在学习着荷西,靠拢着荷西。一段能够温暖心房,更能够有所收获的感情,正是三毛此时最需要的。
真正让三毛震撼的事,发生在一个诗意的黄昏。荷西邀请三毛到家里做客,当走进荷西卧室时,三毛发现整面墙上都贴满了自己被放大的黑白照,不同时期,千种姿态。三毛被惊住了,荷西说这些都是从三毛那个中国朋友家里偷来的:“你常常寄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相馆去再做底板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
看着那些发黄的旧照,三毛意识到它们已被荷西珍藏多年。三毛被深深打动,又陷入了深深的悔意,如果自己当初能够正视那段感情,如果她早知荷西这般痴情,那这一切是否早是另一般光景,那她是否再不会一身破碎飘零?
“你是不是还想结婚?”三毛转身看向荷西。这次被惊住的是荷西。他以为他还要继续等,甚至一等到白头。他以为能够相望便是最大的恩赐,从不敢幻想相守。那些他以为都被推翻打乱,那百感交集的刹那,荷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只得拼命点头,只怕一个错过她便又改了口。
三毛再也无法自控,从她想要以身相许的梁光明,到已是有妇之夫的骗子画家,再到婚前死在自己怀里的德国教师。三毛曾经几度离婚姻那么近,又几度被婚姻狠狠踢开。那些新仇旧恨一一浮现:“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碎了。”“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粘起来。”三毛苦笑:“粘起来?用胶水?这些年来,我修补得还不够吗?总是旧伤还没痊愈,新的伤口又来了。我舔它,我吮吸它,可是不管我怎么修,伤痕都一道不少地摆在那儿。粘起来?粘过以后还是有缝的。”
荷西将三毛的手拉向自己的胸口:“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三毛感觉到了那颗跳动的心脏,它是那般狂野、灼热。三毛就这样被它融化也被它震撼,仿佛真的两相交换,此时她的心脏竟也开始了久违的跳动。其实荷西那颗心早已跟从了三毛六载时光,便也没了所谓的交换。
三毛收下了荷西金子般的心,却仍不急于结婚。她还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愿望,一个属于远方的愿望。三毛也记不清究竟是哪年,她偶然间翻了一本美国出版的《国家地理杂志》,那里有一篇专门介绍撒哈拉的文章,让三毛再也无法遗忘:“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三毛暗自许诺,要成为第一个横穿撒哈拉沙漠的女探险家。
同三毛一样,荷西也有一个愿望,一个同样属于远方的愿望,只不过这个愿望里不单有他自己。荷西想要远航爱琴海,三毛要在一旁煮饭摄影陪伴。荷西的乡愁是海洋,“海神”自然会想重返故乡。
沙漠和海洋,一样空旷孤寂,却是不一样的迷人景致。永不会携手,永不会相容。三毛也想过跟从爱情,可她注定属于旷野流沙,大漠与她早已缘定三生,那是逃不掉的宿命,忘不了的归途。
荷西也面临着选择,要么失去海洋,要么失去三毛。他已经被没有三毛的日子折磨了六年,那种感觉苦不堪言。其实他在重逢那刻早下决心,除非死亡,这一世都要与她相爱相随。
荷西并未向三毛提起自己的决定,在一九七三年二月,荷西暗地里申请了一份去撒哈拉沙漠的工作,悄悄打包了行李,只身踏上了那片荒漠。
撒哈拉沙漠位于地中海以南的非洲北部,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沙漠,在一九七五年以前,撒哈拉沙漠的西部,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西属撒哈拉,那里大约有七万人,主要居民是阿拉伯人、北非的回教土人,还有少数西班牙人。荷西就在西属撒哈拉的首府阿尤恩城外的一家磷矿公司从事工程。为了迎接三毛,他还在阿尤恩租好了房子。
三毛本以为她那穿越大漠的梦想必定会是只身前往,必定会是风雨独行。直到她收到荷西已经抵达大漠的消息时,三毛才发现她再次低估了自己在荷西心中的分量,三毛心生不舍,他明白割舍海洋对荷西来讲就是抛却梦想,而没了梦想的荷西只能永远做着她的傀儡跟从。三毛写信劝荷西:“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所以不要为了我,如此委屈。”
荷西的回应却是一封求婚信:“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吗?”六年前的荷西也是这般求婚,她选择一笑置之。六年后的今天,她竟如此动摇。时光好似利刃,就这样将荷西刻在了她的生命里,不由分说、不容置疑。三毛将那封信看了整整十遍,然后又放进了长裤口袋。她去街上慢慢游走散步,理清了所有思绪,也在那一刻,她毅然作了决定。
再回宿舍时,同伴们早已入梦,她悄悄收拾好行囊,留下房租和钥匙,还有一纸字条:“我去结婚了。”直奔机场。
她向往大漠凛冽风沙,向往满眼荒芜旷达,但那一刻她最向往的却是被荷西拥入怀抱。三毛知道,又一场宿命开始了,但她不知道的是,有了这段相爱相守,那些所谓曾经拥有早已无足轻重。那些悲伤前奏,那些无果相追,那些前尘过往,都正在被流沙掩盖,也都已被荷西清洗。
曾经的二十几年,原来都不曾过活。大漠面前,孰敢夸自己辽阔,荒野之上,谁敢称自己旷达,四起狂风,扬起的是尘土,遗忘的是归属,指引的才是自由。
且听那远方是谁悠悠唱起:“三生石,三生路,三世情缘尘归土。但相思,莫相负,再见君时盼如故。”
4.荒漠里绽放的繁花
一眼钟情,两地相隔,只愿缘定三世。
千次回眸,万里追寻,终归相随一生。
如果有幸碰见一人,其甘愿用岁月相追随,宁可用一生相倾覆,那将是怎样忘我的爱意,拥有者又是何其的荣幸。人道是:“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哪知你的追求已经成为我的信仰,你的渴望早已融入我的血脉。又何来两两相负?都只剩生生相护。
撒哈拉是危险的,狂风砂石总是来的不由分说。撒哈拉是美丽的,前世乡愁注定了今生相爱。如果彼时曾有那么一刻犹豫远走,那么此时也不会坚定到毫不回头。最初的撒哈拉,是前世的故乡,是梦里的追逐,如今的撒哈拉,是今生的怀抱,是荷西的温柔。
三毛走下飞机时,正是撒哈拉的黄昏。那落日映衬下是一片雄浑的血红。荒漠、残阳,世间再不会有一种景致有此般悲壮,震撼的是灵魂,涤荡的是视野。三毛以为所谓沧桑,就是如她般遍尝冷暖,如今才知,那历尽风沙,岿然不动,那几经斗转,从不更改,才配得上沧桑,称得了悲怆。
此时三毛与荷西已经分别了三个月,再见荷西,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样:“他的外形和面部表情上都有了剧烈的转变,他那天穿着卡其布土色如军装式的衬衫,很长的牛仔裤,拥抱我的手臂很有力,双手却粗糙不堪,头发胡子上盖满了黄黄的尘土,风将他的脸吹得焦红,嘴唇是干裂的,眼光却好似有受了创伤的隐痛。”
三毛心生难过,本是自己的梦想,却将荷西牵扯,她已经亏欠了他太多,如今便更不能辜负。荷西带着三毛,走向阿雍小镇上的那个新家。他告诉三毛:“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的怀抱里了。”三毛百感交集,却道不出一语悲喜。在那沿途三毛看见了千疮百孔的大帐篷、穿着深蓝色布料的沙哈拉威人,还有庞大的骆驼和些许山羊。
三毛觉得这一切都是这般美好,是不张扬的催人泪下,是不刻意的感人至深:“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地滋长着,它,并不是挣扎着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着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释里,就是精神的文明。”
三毛与荷西的新家很小,只有一个长圆形的拱门,家的正对面是一片垃圾场,放眼望去,再前方就是一片片沙谷接连着广袤的天际。荷西从背后将三毛抱起,笑着说道:“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太太了。”经过并不宽敞的走廊,一共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四张报纸平铺起来大小的厨房,污黄的水槽承接着水龙头里流出的浓绿液体。水泥地被抹得高低不平,灯泡光秃秃地被吊在空心砖房顶,电线上尽是密密麻麻的苍蝇,墙的左上角还有一处破损的缺口,风不断地往屋子里灌。三毛询问房租,荷西告知,一万西币,约合七千台币,水电费不包括在内。三毛苦笑:“除了房租贵些,其实一切也不算太坏,毕竟还有个安身之所。”
荷西看着在家中走来走去的三毛,轻声问道:“你要嫁一个能赚多少钱的丈夫?”三毛看着一脸正色的荷西,莞尔说道:“看得顺眼的话,千万富翁也嫁;看得不顺眼的话,亿万富翁也嫁。”荷西有些难过:“那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嫁个有钱的。”“也有例外的时候,要是嫁给你的话只要吃得饱饭就够了。”荷西假装思索:“那你吃得多吗?”三毛也小心回答:“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荷西傻笑了起来,又在旧垫子上翻了个跟头,大叫着:“太好了,太好了,这才可以结婚了!”
安顿下来之后,三毛与荷西便开始着手操办结婚事宜。三毛被荷西拉进法院,在那里,迎接他们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西班牙老秘书。他告诉三毛跟荷西,办理结婚手续,在这里还是头一遭,本地人结婚都有自己的风俗,并不经由法院,他们的情况还需要研究一番。
这位老秘书搬来了许多民法书,一边查阅,一边琢磨,终于他得出了一个复杂又麻烦的结论。他们需要提供出生证明,单身证明,居留证明,法院公告证明。不单如此,三毛的证明文件从中国台湾出具后,还必须到中国台湾驻葡萄牙公使馆翻译证明,之后还要转西班牙驻葡领事馆公证,再经过西班牙外交部转到西属撒哈拉审核,审核后公告十五天,还需送到马德里户籍所在地法院公告,而这全部过程没有两三个月是无法完成的。
三毛光听说这些手续就已经昏了头,她问荷西,可不可以不办结婚。荷西本不在意这些繁复的手续,可一听三毛的请求,马上心急了起来,天知道这一刻他究竟等了多久。他一面告诉三毛婚一定要结,一面又恳请老先生尽量办得快一些。
接下来的三个月,为了结婚成家多赚一些钱,荷西拼命地工作。他的公司离家大约一百多公里,所以荷西只能在每周的星期五回来看看三毛,只住到星期日晚上便又要坐公共汽车回到公司。荷西每每回家,都会亲手打造一件家具,而他的原材料都是三毛从家对面的坟场里拾出来的。
荷西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住木条,不时拿冰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太阳像熔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地旋转。荷西不说一句话,咬着牙根,只管干活。”
就这样,直到他们正式结婚,家里已经有了一个书架、一张桌子、一个茶几,还有一个衣柜。这些是三毛与荷西骄傲的作品,更是三毛与荷西爱情的见证。那里蕴藏的情感是买不到的弥足珍贵,它们装点着房间,更承载着爱情。
三毛的时光也并不轻松悠闲,她把陈嗣庆给她的生活费用全部拿去银行存了定期。她知道荷西的努力,更了解荷西的倔强。荷西始终认为,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承担一切,所有的开销都要用他的薪水。三毛明白,也愿意维护荷西的那份骄傲。
可沙漠里的东西,总是贵得令人咂舌,三毛必须节俭才能勉强过活。需要用水时,三毛必须在几近五十度的高温下,走走停停几个小时,才能回到那个似乎永远也到不了的家。煤气用完时,三毛没有力气将空瓶拖去镇上换,便借来邻居的铁皮炉子,蹲在门外煽火,即使被浓烟呛到流泪不止,她仍旧继续。这是三毛从未有过的经历,好在她并不嫌清苦,在三毛眼里,多了这些生活体验,才叫真正过活。
荷西在的日子,两人相依相伴,虽然依旧贫瘠破败,可三毛的内心总归是有个依靠。可荷西一离开,那个家,就只剩三毛自己。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甚至连书报杂志都没有。三毛最大的乐趣就是伏在窗边,听风声,看流沙,时而冥想,时而放空。
那时家里还没有桌椅,吃饭只能坐在地上,如果想要写字,只能寻一块板子,放在膝盖上,偶尔运气好时,那个孤独得同她一样,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会发出一丝幽暗的烛光,像是可怜着三毛,更像是心疼着自己。
每个周末,荷西都要在夜间出发,这样才能及时赶回工地。门被关上的刹那,三毛总是会流下眼泪。她跑到天台上,看荷西离去的背影,又抑制不住情感冲过去追赶他的步履。她记不清到底有多少次分别,她都挂着眼泪近乎哀求:“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
荷西也总是红着眼圈,但又不得不离去,他倒退着行走,只为了多看三毛几眼,那场景像极了六年前西班牙的雪里,说着“Echo再见”的自己,只是他再做不出鬼脸,她也没再提过永远。寥寥星空,茫茫荒漠,行走其中的两颗小小灵魂,在夜色里也被衬得那般悲壮。
第二天,朝阳再生,三毛依然如旧。坚强如她,总能轻易忘却分别的苦痛,乐观如她,算算日子,五天后又是荷西的归程。三毛将自己融入了撒哈拉,她享受着那里所有的极致,最大的风暴,最广的流沙,最破败的荒野人家。一切都还好,只因这是我前世的家。
为了等待繁杂的结婚手续,三毛几乎每天都要走上一个小时,去镇上看看有没有自己的来信,终于在来到撒哈拉的第三个月,三毛等来了法院秘书长的通知:“最后的马德里公告也结束了,你们可以结婚了。”三毛说不上来那时的感觉,虽早有准备,可还是惊讶了一阵。自己这次是真的要结婚了,感谢那些残忍的前尘过往,感谢那些无情的欺骗伤害,感谢宿命指引,她终于有了一纸婚约。
三毛与荷西,两个相似的灵魂,一个忠于荒漠,一个崇尚碧海,终于在自然与自由的怂恿下相爱相依。他六年的等待尘埃落定,她数载的漂泊有了归属。撒哈拉没有弱柳扶风,但给了三毛最大的温柔,荷西没有腰缠万贯,但给了三毛挡风遮雨的怀抱。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