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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别离天长地久有尽时


  1.不死鸟

  泪眼朦胧中拥你入怀,怀揣我们几世情缘。

  风雨飘摇里与你相依,依偎眼前那片蔚蓝。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人生若是能够经历这么一场刻骨铭心的爱,便是此生不换。而若能有一人值得拥有这般情痴,便也此生无憾。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虽显凄惨,却是最诚恳的祈愿。“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是苦痛的呼喊,更是对爱的一往情深。“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长歌当哭,也成了杜鹃啼血的哀婉绝唱。

  若无力操纵宿命,且将深情延续,若爱恋终究无果,且将记忆铭刻。不会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不会有那么一场深爱,爱到海枯石烂,机缘轻触匆匆去,劝君且行且珍惜。当你远走风沙,你就注定一生不凡,当你邂逅荷西,也就注定一世牵绊。君子死知己,莫怪宿命催。

  三毛又回到了加纳利,此时荷西经朋友介绍,得到了一份需要前往尼日利亚的工作。与他签订合同的是一家仅有四个人的小型德国潜水公司。荷西为了弥补一年来因自己失业给家里造成的损失,便拼命地工作,三个月不到就瘦了二十斤,三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可偏偏荷西遇人不淑,他的老板非常苛刻,不仅扣发薪水,还扣下了荷西的护照,荷西一向敦厚老实,他的对策就是一边更加努力工作,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老板能良心发现。三毛知道后很是心疼,她不远千里两次飞到尼日利亚,与老板针锋相对、唇枪舌剑,勉强要下了几千美金。

  在那段日子里,三毛不忍让荷西一人承担整个家庭的重担。便又开始了每日伏案写作,随着集子一本一本地印刷出版,三毛的稿费也源源不断。终于,困苦的日子在二人的努力下一去不复返了。三毛也终于有了闲情逸致去欣赏那沿海的风情,吃过饭,再沏壶茶,不问时间,不争朝夕,便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到了一九七七年年底,荷西又在附近的丹娜丽芙岛上觅得了一份新工作,他的任务是营造“海边景观工程”,就是造出一片人工海滩,作为旅游景点。不但有稳定的收入,还距加纳利岛不远。只需乘坐四个小时的渡轮,三毛就可以来到丈夫身边,尽管这样,三毛仍是无法忍受分离,她便在丹娜丽芙岛上又安了个家。

  三毛与荷西的感情与日俱增,颇有几分相看两不厌的态势,一日他们一起逛店铺时,三毛一眼相中了个小玩意儿——中国台湾产的划船女娃,那女娃扎着麻花辫,三毛恰巧也扎着麻花辫,女店员看后,赶忙上前,说她们就像一对姐妹,姐姐难道不应该把她的小妹妹抱回家么?三毛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买下。不料几天之后,三毛在准备糕点时,一拉开烤箱便看到,那个划船女娃正在与她对视,三毛拿出来细细把玩着,发现小船边被荷西刻下了——一九七八——Echo号。

  三毛很是开心,她卷起袖子,要好好奖赏一下如此贴心的丈夫,她做了一个大大的蛋糕,放在了小船边。荷西回家后,微笑着睁大了眼睛对三毛说:“不得了,这艘小船,钓上来好大一条甜鱼,里面还存着新鲜奶油呢!”伴着黄昏与奶油的香气,三毛与荷西默契相拥。在那美丽怡人的小岛上,一对神仙眷侣尽情享受着他们的甜蜜悠哉。这本应是故事的结局,可人生终归不是童话,没人能逃脱命运,更没人能背离宿命。

  一九七八年年末,荷西在丹娜丽芙岛上的工作已经大功告成。荷西亲手打造了一片美丽的人造海滩,在除夕之夜,三毛依偎在荷西怀里,他们坐在完工的大堤旁,看着漫天的焰火。三毛不禁感怀,一路仆仆风尘,换得此般安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无需强求,总会有那一片属于自己的风景,属于自己的安定。

  午夜的钟声即将响起,荷西说:“快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跟着钟声说。”三毛闭眼,嘴里一直重复着:“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可她却忘了诗的下句是千里共婵娟。三毛仿佛给自己下了一个魔咒,从那时起,至死为期。

  终于一切因果随着一封电报,共同降至。电报的内容是通知荷西又有了新工作,叫他尽快赶去拉芭玛岛。看似一份喜讯,可三毛的心却仿佛被什么搅动着、抽刮着,冥冥中一股不悦之气扑面而来,让她不寒而栗。她想要劝阻,却又不知该找些什么缘由。

  荷西欢喜地赶去了拉芭玛岛,三毛独自在家,却再也不能悠然处之。她匆匆收拾了行李,紧随其后,也来到了拉芭玛岛。飞机刚刚着陆,两座大火山竞相映入三毛的视线,那是一种阴郁的深蓝色,似乎酝酿着爆发,又似乎在低声诅咒,“这个岛不对劲!”三毛脱口而出。荷西却只顾着享受重逢的喜悦,他拉着三毛到处游走,可每到一处,三毛便多了一丝窒息感,她甚至无法开口说话,只觉得鼻腔发酸,眼泪拼命想要涌出眼眶。

  三毛忽然想起,一年前她与荷西曾经来过这座小岛,这里还是一样的肥沃油绿,还是一样的杏花春雨,在那次旅行中,他们碰上了一位神秘的女巫,她先是毫无预兆地揪下三毛一绺头发,后又拉下荷西一缕胡子,便满嘴胡言、疯疯癫癫地跑掉了,那时三毛只当是场惊吓,如今想起,那似乎更是一场预兆。

  荷西将三毛安顿进了一所公寓,在这个安静的小岛,三毛再也无法安宁,她深深感觉到了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会无端落泪。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们回家去就好。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不但白天无法安宁,夜晚三毛更是不能安睡,她几乎夜夜都被噩梦惊醒。三毛更加相信,这些都是命运的征兆,是生死的预告。

  三毛的不祥预感与日俱增,她知道那是逃不掉的宿命,便更加珍惜与荷西在一起的时光。三毛每天逛完菜市,买好蔬菜、水果,却又舍不得回家,而是骑车直奔荷西工作的码头。而岸上的助手一看到三毛,就给水底的荷西拉信号。三毛一走至岸边,荷西就浮出水面。三毛将新鲜的水果点心喂给荷西,大胡子就毫不客气地品尝着甜蜜的美味。三毛眼里尽是难分难舍,而荷西的眼底尽是浓情蜜意,每当荷西下潜时,三毛就痴望着海面,而荷西一旦浮出水面,三毛便激动得仿佛又获新生。

  荷西仿佛也被三毛的情绪感染了,他对三毛更是留恋缱绻。就算仅有一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荷西也不肯浪费,他总是不怕麻烦地脱去潜水衣,急忙往家里跑。如果三毛不在家,他就挨家店铺寻找,直到看见三毛,便与她紧紧拥抱。

  某天,三毛身体抱恙,没有同往常一样去送水果点心,荷西连潜水服都没来得及脱去,就火速赶回了家里。三毛从床上坐起,摩挲着荷西的大胡子,不舍地说道:“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听见没有?”荷西此时一改往日温和,面带愠色回答:“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漂到老死。”

  在那一刻,荷西是真的认真了,他爱三毛爱得那么投入,爱得连自己都可以遗忘,又怎会允许三毛轻易说出死亡。三毛是他生命里最无可替代的存在,是除去巫山不是云的眷恋。纵使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纵使山无棱,江水为竭,纵使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也不能分离,又何谈诀别?

  那段日子里,虽然三毛从未从阴郁中释怀,但那的确是三毛与荷西最温存的时光:“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上一盘象棋,静静地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多想停摆时间,囚禁时光,就这样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可你是“海神”,背负的是使命。我是过客,停歇过只能接着流浪。还好我们曾紧紧相拥,还好我们曾默默相守,还有你拥有我最好的年华,还有我拥有你不老的时光。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2.再见了,要乖乖的

  你让爱恨埋葬,风花雪月沦为我独自泪流!

  你将情仇望断,细水长流又能算什么温柔?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每个人的生死从来不会被自己掌握,但每段爱情的殂陨却可以由人定夺。也许这就是上天赐予尘世最大的恩赏,也许这就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所谓公平。

  人世极苦莫过于得来复失去,于是便有了那些但愿不相识的诗句。人世极乐莫过于两心相印,于是便有了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绝句。当鸿雁掠过,雪泥抹不去遗痕,正如当爱人远走,爱情依旧可以不朽。不必悲愤问苍天,得成比目何辞死。何须埋首怆苍黄,云雨巫山枉断肠。

  三毛与荷西,同天下眷属一样。都希望十指紧扣,走到白头。可他们又同天下情侣不一样。他们不贪恋宁静,他们反抗着平庸。终于,他们的尾声是激烈的呼喊,他们的终篇是悲怆着不甘。终究一语成谶,哪怕千呼万唤,望断天涯的是故人,再无归途的是亡魂。

  就在三毛拼命地想让心绪平静,试着找寻几丝安宁时,仿佛一场诅咒又悄然来至三毛身边。一本杂志向三毛约稿,题目已经拟好:“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三毛看着那些文字,心里又是一阵绞痛,仿佛被预告着期限,被倒数着时间。荷西看出了三毛的反常,关切地问她遇到了什么难题,三毛将始末都说予荷西。荷西也将眉头紧蹙,他叫三毛不要理睬这个不吉利的“假如”。

  他说:“我们要一直在一起,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起去吧!”荷西一边说着,竟一边眼泛泪光。三毛不忍地轻声回答:“傻子啊!我不肯死,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说完便奔向厨房,转身那一刻竟然泪流满面。三毛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自控,她无法阻止那些情绪的流露,更无法平息内心疯长的恐惧。

  三毛没有接下那纸邀约,不但如此,她还停下了所有写作。这缘于她发现不知何时起,荷西有了个新习惯。如果三毛连夜写作,荷西便相守在侧,或是望着天边夜色,或是看着三毛发呆。眼神里时而透出不舍,时而写尽怜惜。而三毛一旦搁笔,荷西便露出欣喜,因为只有每天拉着三毛的手,他才能安然入眠。也从那时起,足足十个月,三毛再没接受一份约稿,也再没记下一纸平常。

  停歇了书稿写作,三毛的噩梦却再也停歇不了。那些每夜重复上演的剧情,让三毛重复着每夜的惊醒。在梦中,她不是那个自己,没有披肩黑发,没有斑斓长裙。她就那样站在恐慌的旋涡中央,等着被吞噬,等着被埋葬,无力挣扎,也无从抗拒。周围有着一圈熟悉的看客,父亲、母亲、姐姐、弟弟……唯独没有荷西。三毛更加恐惧,她最怕的就是没有荷西。

  梦里有人轻声提醒:“他们是来送你的,你要上路了。”三毛被拖拽着前行。向着那一片死寂的黑暗,向着那缥缈的空间。三毛拼命回头,她不想就此别离,她要再看一眼亲人,可那渐小的轮廓里仍然没有荷西。前方是月台,三毛被送上了火车,轰鸣声中,火车渐渐开动,一个红衣女子忽然出现,她追着火车跑,那身姿是无尽晦暗里唯一的靓丽,三毛仿佛看见希望,她拼命地叫喊着:“救我,救我!”可那女子却停下了脚步,她向三毛不停地挥着手,大声呼喊着:“再见了,要乖乖的。”三毛所有的希望在刹那间破灭。

  三毛猛然惊醒,为何没有荷西?荷西又在哪里?三毛感觉到了手被紧握着,转过头,原来又是梦,原来荷西就在身边。三毛轻轻挪动身体,让自己更靠近荷西,直到感觉到他的鼻息,仿佛才有了一丝踏实的安全感。

  荷西感觉到了三毛的靠近,睁开蒙眬睡眼,三毛与他四目相对。“荷西,我爱你。”三毛如泣如诉。荷西将她拥入怀中:“我早已爱上了你。”荷西苦笑,这十几年的情感终究有了归属,那漂泊着的期待也终于得到了回应。只愿两心相许,说爱便永不会晚。

  三毛早已接受了那些命运的预告,那昭然若揭的真相不必怀疑也无需质疑。可偏偏她只言中了故事的开头,那结尾才是血淋淋的猝不及防。三毛以为那个悄然西行的将是她自己,可命运就是喜欢捉弄,偏爱荒唐。三毛悄悄立下了遗嘱,还拿到公证处作了公证。她自嘲着那份未卜先知的天赋,也自豪着她那能将生死看淡的胆魄。

  三毛生日那天,荷西送了一只老式的罗马字的手表给三毛,他说:“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这只表来替你数。”就这样,荷西说下了在那岛上最后一句不祥之话,所有的预兆终于也在那时闭幕,积蓄、暗涌着的所有阴郁、恐慌都在那一刻喷薄着,它们终于要走向释放,那被吞噬的也将再无归途。

  一九七九年秋天,本应是合家团圆的秋天,最终却变为了生离死别的秋天,“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秋,终究是悲伤的季节,是枯萎的时分,它拉扯着、掠夺着。本已拥有草木,却连尘世也不肯放过。萧萧里,它带走了思念,瑟瑟中,归还泪眼双行。

  陈嗣庆夫妇远足欧洲,想赏阅西方名胜,也顺路探望女儿女婿。三毛得到消息后,早早便开始准备,三毛希望荷西同她一起叫爸爸、妈妈,可按西班牙的习俗,都是以陈先生、陈太太称呼。三毛的要求,荷西怎么也难以做到,直到陈嗣庆夫妇登门,荷西还是未将爸爸、妈妈叫出口。三毛表示理解,便也不再为难。

  某天,三毛同往常一样,在收拾碗筷,却听见荷西与父亲的对话:“爸爸,你叫Echo准许我买摩托车好不好?我一直很想要一辆摩托车,但Echo说要经过她批准才行。”三毛听到后赶紧躲入厨房,泪流不止。她知道荷西肯将这声爸爸叫出口,那都是缘于他对自己无以言表的深爱。这样的荷西,又怎能让三毛忍心不爱?

  在两年后三毛接受一次采访时曾这样说道:“如果以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嫁给他(荷西),我会认为他肤浅,因为我自己肤浅。今天我长大了,我就不会再嫁给我初恋的人,因为荷西比那个人更有风度,而且是看不出来的风度与智慧。”在不知不觉中,荷西用他的纯粹、善良乃至大智若愚让三毛愈发倾倒与依恋。

  不但如此,荷西还常常带着陈嗣庆在岛上四处兜风。久而久之,陈父对这个外子便愈发满意。他是那样敦厚,那样善良。与荷西的相处仿佛是在和另一个三毛的交流。他们是那般相似,连灵魂都是共通的。

  多年后,陈嗣庆在致三毛的一封信内就这样评价:“在一个普通而安适的环境里,你们这种族类,却可以把日子搞得甚富情趣,也可以无风起浪,演出你们的内心突破剧,不甘庸庸碌碌度日子,自甘把自己走向大化。我不知,到底这是太爱生命,还是什么旁的东西。对于你的未来,我没法给你什么建议,为父的我,无非望你健康快乐。而今你已走到这大彻大悟的空间里,我相信以后的日子你自会顺其自然地过下去。”

  可以看出,陈嗣庆对荷西与三毛的生活虽不作评论,却并不否认,他理解不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却也用自己的方式给予他们肯定与祝福。可令陈父失望的是,那些顺其自然、那份健康快乐,在天人两隔的瞬间就已灰飞烟灭。而那一切也来得那般突然,那般飞速,不容人揉下双眼,不由人说声“不”。

  一个月后,陈嗣庆夫妇打算重启旅程,飞往英国。三毛也要一同前往。荷西将三人送至机场,一路说笑着,荷西告诉三毛要早早回家,他会想念,也会寂寞。三毛点头应允。登上飞机后,荷西仍未离去,他一直向高处跑着,拼命地挥手,直至飞机徐徐上升。荷西的身影愈发渺小,三毛竟想起了梦里的那句:“再见了,要乖乖的。”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九月三十日,三毛与父母接到消息——荷西潜入海底,再也没能浮出水面。当天,三毛便赶回了拉芭玛岛。她要寻找他的“海神”。她无法轻易将他交予大海。她跪在沙滩上,整夜祷告:“我说上帝,我用所有的忏悔,向你换回荷西,哪怕手断了、脸丑了,都无所谓,一定要把我的荷西还给我,陪我的西班牙老太太告诉我,她看着我的头发一夜间,一点点的都白了。”大海依旧深沉,它冷漠得无动于衷,任三毛死命哀求,乃至用容颜交换。

  不知是被感动,还是不想被夜夜地哀嚎叨扰。两天后,大海将荷西还给了三毛。只是此时荷西不再完整,大海只归还了他的躯体,却残忍地扣押了他的灵魂。

  是谁曾心心念念要与我同生共死,是谁曾苦苦哀求要让我好好过活,是谁曾声声耳语要等我一起白头。可如今,我仍生你却已死,我在这头你却在那头。我白了头你却不再为我停留。还好我明白,还好我懂你,我知道你的不舍,也理解你的背弃。既然你决定不再回头,我就和你给我的回忆共度此生。既然大海已经将你收留,我就让那罗马手表与我细水长流。既然远方想要将你拥有,我就与你留下的爱风雨同舟。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如何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3.天国的阶梯在哪里

  繁华落尽,犹如水月镜花,谁在缥缈中寻觅昔日豪情。

  故人辞去,已是天上人间,谁在岁月里唱尽满腔悲鸣。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上苍总是那般残忍,残忍得连梦中相逢都要听从它的指引,残忍得看着眷属走向陌路,看着相爱沦为相杀,看着血肉至亲变为生离死别。偏偏那罪魁祸首依旧为所欲为,仿佛永远看不够那凄风苦雨,永远看不尽那谬妄荒唐。

  可笑我命由天不由我。那些轮回的因果,那些背负的原罪,还有那些流落的誓言,或是此消彼长,或是世代延绵,都无法被人左右,也不曾为人停留。最终也只能落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空旷与痴念。

  荷西的身体被打捞上岸,却从那时起再也上不了人生的岸。由于被海水浸泡了两天,他已经全身僵硬,再看不见那带笑的嘴角,也再捕捉不到一丝残存的温柔。三毛狂奔着扑向荷西,她跪在海滩上,拼命摇晃着荷西的身体,她一边痛哭一边叫着荷西醒醒。那是唯一一次荷西没有理会三毛的召唤,也是唯一一次荷西伤得三毛如此悲痛欲绝。

  三毛曾经以为他们会是神仙眷侣,三毛曾经以为荷西会是最终归宿。三毛以为一同走过风沙就可以一同走到白头,三毛以为历经万难终能等到细水长流。三毛以为荷西不会撒谎,三毛以为荷西不会违约,可那些她以为,也只能是她以为。荷西能够操纵爱情,却终究无法掌控宿命。

  荷西的死让三毛连呼吸都感觉到疼痛,她不想相信却又不得不信。那个总爱谈笑风生的荷西,此刻却是这般沉寂,再无人会轻轻拢起她的长发,再无人愿在她耳边诉说衷肠。三毛的眼泪不曾有一刻停止,她不知道还有哪种方式能够宣泄那满腔悲痛。

  到了夜晚,已经几度哭至昏厥的三毛仍执意要为荷西守灵。她始终记得荷西的最后一句话是叫她早早回家,她知道荷西无法适应那没有她的漫漫长夜,她能感受到荷西的寒冷,她要给荷西再多些陪伴:“荷西睡觉,喜欢牵着我的手,有时半夜翻了身,还到处找我的手。”可这次却是她牵起了他的手,不过还好,荷西,依旧睡得安宁。

  在那个夜晚,三毛几度陷入半疯的状态,她一直在对着荷西言语:“你不要害怕,一直往前走,你会看到黑暗的隧道,走过去就是白光,那是神灵来接你了。我现在有父母在,不能跟你走,你先去等我。”三毛轻抚着荷西的发丝,忽然发现,他的眼睛里竟有鲜血汩汩流出。三毛又开始了嚎哭。荷西一定很痛,荷西一定很是想念,荷西一定舍不得离开。

  在举办葬礼前,三毛来到墓园:“我要独自把坟挖好,一铲一铲的泥土和着我的泪水,心里想,荷西死在他另一个情人的怀抱里——大海,应也无憾了。”三毛并不责怪荷西的不辞而别,因为她懂荷西不喜欢告别,他们之间也永远不会告别。

  葬礼那天,荷西被抬入棺木,一同被钉入棺木的还有那年黄昏里,三毛交给荷西的心。所以那被埋进黄土的是荷西,也是三毛。此刻的她恸哭也带着苦笑,三毛想着:“感谢上天,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是我,如果叫荷西来忍受这一分又一分钟的长夜,那我是万万不肯的。幸好这些都没有轮到他,要是他像我这样地活下去,那么我拼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回来换他。”

  在荷西下葬时,三毛却再度崩溃。她拼命狂叫甚至跑去阻拦,几度让葬礼无法进行。直到陈父陈母将她死死拖住,又给她注射了一剂镇静剂药物,三毛才无力再做挣扎。葬礼结束后,躺在床上的三毛,仍用着仅存的意念说着:“荷西回来!荷西回来!”她知道无人应答,她只是受不了没有荷西在身边的死寂。

  第二天,三毛强忍着身体和心灵上的巨痛,跑去了木匠店。她请一位老工人打造了一个十字架,铭文十分简洁:“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记念你。”三毛还独自将沉重的十字架搬至荷西墓前,她用手一点一点挖开黄土,将那亲拟的墓志铭立在了荷西坟前。

  从那之后,三毛每天唯一情愿做的事情,就是早早来到墓园,陪伴荷西,也算是被荷西陪伴着。墓园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也成了她现在最贪恋的地方。年幼的她只当这里是一方净土,可如今的她却将所有的爱恋都在这里埋葬。墓园还是一如既往的安详,它看惯了生死,便向来云淡风轻,这里的安宁像极了荷西的温柔,那拂面春风像是想抹去三毛的泪水,那草木清香像是要掩盖她那一夜沧桑。

  三毛喜欢坐在荷西墓前怀恋过去,她抱怨着荷西的痴傻,嘲笑他等了六年却迟迟不敢将心迹表露。她召唤荷西想让他清醒,那沙漠里她偷藏的猪肉干其实还为他留了半瓶。她嗔怒于荷西的失约,想让他解释清楚为何说好一起死去,他却如此心急偏要独自先行。那一幕幕闪过的往事,让三毛又痛得猝不及防。那焰火下的钟声,那夜色下的举杯,那风沙下的相偎。可如今故人已逝,三毛便也无心再爱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楼。

  三毛总是在那里一坐便到黄昏,直到守墓人缓步走来,那吊着古老钥匙的大铜环叮咚作响,三毛还是不愿离开。暮色里,守墓人与三毛,一个静静地站着,一个痴痴地坐着,直到天黑得再看不见荷西的碑文,守墓人才舍得打扰:“太太,回去吧!天暗了!”三毛起身道谢,跟着他穿过一排排的十字架,看着他锁上那扇分隔生死的铁门,才肯转身离去。

  陈父陈母看着日渐消瘦的女儿,都心疼不已,他们知道,越是待在这里,三毛就越难走出阴郁。他们便极力劝说三毛,同他们一起回到中国台湾休养一段,三毛虽有些抗拒,但看着老泪纵横,一夜白头的双亲,只得勉强应承下来。

  临行前,三毛又来到墓园,她用手指一次一次摩挲着墓碑上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仿佛摸到的是他的发丝,触到的是他的胡须,仿佛他就在身边,在她的怀中。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我的爱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哪里去握住我的手安睡?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就这样,三毛回了中国台湾,而荷西去了大海。“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三毛终究还是害了相思病,她无法试着遗忘,更无法学着释怀。

  三毛在某天与父母的谈话中,露出了自杀的念头,缪进兰一阵痛哭,早已无力说出那些苍白的宽慰的话语。陈嗣庆则激动得难以自控:“你讲这样无情的话,便是叫父亲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日日生活在恐惧里,不晓得哪一天,我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三毛又是泪如雨下,那一刻的无奈、无力、自艾、自责像是要将她生生压垮。可那自杀的念头仍是在脑海盘旋,它已经酝酿疯长了太久,怎肯轻易拂袖而去。

  三毛还是每天都会想到荷西,于是又不吃不喝,几度昏厥。陈母苦苦哀求想让她进些流食,三毛仍是呆滞不语。她,要陪荷西一起离去。荷西曾说,如果三毛先走,他会烧掉房子,不吃不喝在海上漂到老死。如今荷西离去,那践行誓言的人也该是她自己。进食只会让她歉疚,她已经让荷西失去了太多,失去那本该旺盛的年华,本该驰骋的梦想,本该魂归的故乡。那样的荷西,自己怎么忍心再辜负?

  直到后来,琼瑶找到三毛,为了让她打消轻生的念头,与她进行了长达七小时的夜谈,终于换得了三毛一个轻微的点头。不过那时在她心里,自己不过是一只不死鸟:“所以,我是没有选择地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有他们不肯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

  还好这是多年之后的三毛,还好这是走过风沙的三毛,她不再同从前一样脆弱,她不再像曾经一样冷漠。当那与生俱来的尖锐被轻轻磨砺,她对自己也便能多了些容忍,添了份慈悲。

  至于她与荷西的情缘,会依旧亘古绵远。只因——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所以无论雪月风花,还是飞沙走砾,拥有过便也不必奢求永远。那些所谓厮守,那些无果诺言,就让他们随风飘远,也跟往事潇洒再见。捧一抔土,燃一炷香,邀上明月,与你亡魂再话沧桑。

  “一片痴心,两地相望,下笔三四字,泪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鹊桥会,八方神明负鸳鸯,九泉底下十徘徊,奈何桥上恨正长,肠百褶,愁千缕,万般无奈把心伤。”

  4.剪不断的旅程

  你的路途,终究不是属于我的归途。

  我的远行,万水千山都是与你同行。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当斯人已逝,那所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存在,便都不再具有吸引力,也都将沦为过眼云烟。此时,寄情山水,泼墨挥毫,则是另一份优雅,另一番旷达。不必纠缠过往,那些存在过的无非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永恒着。不必再话凄凉,那些洗不掉的哀伤定会被山河涤荡,被旷野埋藏。

  请拾起你那流浪的渴望,请迈出你那豪迈的步伐,你若放弃远行,那前方的万水千山又能为谁大开笑颜?你若沉浸孤独,那红尘中的匆匆过客又能听谁唱尽情怀?在你的流年里,注定有山水的相逢,在你的容颜上,更会刻下风尘仆仆。

  为了减轻内心的苦楚,三毛开启了一段绵长的旅程。一九八零年春,三毛来到了东南亚。在泰国的一次经历让她尤为难忘:“那次在泰国海滩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风筝似的给送上了青天,身后扎着降落伞,涨满的风,倒像是一面彩色的帆,这一飞飞到海上,心中的泪滴出血似的痛。死了之后,灵魂大概就有这种在飞的感觉吧?”也因为这次的体验,三毛更加坚定了脚步,她要感受不一样的惊喜,体会不一样的风景。

  之后她又辗转旅途来到中国香港,在九曲十八弯的小路上,三毛一边和着车里收音机播的《橄榄树》,一边跟着车颠簸,乐音悠扬,她的心情也一起飞扬。那本是缠绵哀伤的歌曲,却在这一刻成了对向往的歌颂。

  本以为,一路都会是轻松欢快,但一件巧合的事情的出现,将所有残忍往事又一一搬到三毛眼前。在瑞士,三毛再次“重温”了那个旧梦,只不过这次的更加真实,也真切。三毛真的用泪眼与亲人告别,而亲人里没有荷西。三毛真的看见了那个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车站,也真的听见了由法国女友说出的那句中文:“再见了,要乖乖的。”她的人生总是那般离奇,巧合得离奇,也精彩得离奇,所以她也注定无法沉寂,注定颠沛流离。

  一九八零年五月,三毛再次回到加纳利,她要去看望荷西。虽然不到一年时间,可荷西的坟墓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三毛感觉像是没将荷西照顾周全般,有些自责,又有些心疼。她买来淡棕色的油漆,一遍一遍地涂描着那墓志铭:“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记念你。”每涂完一遍,就会感觉空洞得无所适从,她只得再涂,直到双手发酸,直到泪流满面。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三毛相信荷西听得见,荷西也一定会听得见。

  白天去陪荷西,夜晚想念荷西,就这样,三毛在加纳利孀居一年,也整整陪了荷西一年,一年后她终于决定再次回到中国台湾。那欠下荷西的情债她也算全然弥补,而欠下父母的恩情,她无法报答却不能辜负。她再次回到中国台湾,她这一生都习惯了将自己放逐,豁然发现,那有父母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乡愁。回归家庭,三毛也真正享受到了平静,也体会到了那久违的人间温情。

  直到一九八一年年末,在《联合报》的资助下,三毛开始了为期半年的中南美洲旅行。途径了墨西哥、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阿根廷、乌拉圭、巴西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她将这一路上看遍的风土人情,观赏的名胜古迹,都写在了一篇篇游记里,这些游记最终也都被整理、收录在了《万水千山走遍》一集中。

  一九八二年九月,结束旅途的三毛,再次站上了讲台。这次不同以往,她以一个大红大紫的作家身份载誉而来。“三毛第一次来华冈上课,可以用轰动这两个字来形容,因为来一睹其风采的学生,像是一颗颗软糖装在大肚小颈的瓶子里溢了出来,是的。教室太小了些,但这不是准备做演讲,而是上课。”三毛的工作是教授“小说研究”和“散文习作”。教学相长,在那段日子里,三毛自己也学到了许多:“差不多四小时课,总要看十五本书,不能说是消遣了,起码要去找,但也不一定用。也许那堂课已经准备了很多东西,可是当时和学生的默契不是那样,可能我白读了七天书就丢掉了。”三毛一丝不苟又认真负责,没有偶像的架子,也放下了名人的包袱。她收获了更多由衷的赞赏与钦佩崇拜。

  到了一九八七年,中国台湾当局宣布,准许居民回大陆探亲,全岛欢庆,三毛更是欣喜。她早就想看看生育她的那片土地,那才是“血浓于水”的亲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在故乡浙江舟山,三毛来到祖父坟前,悲戚跪拜,献上鲜花,点上九柱香,又大拜了三次。她还在坟前撮起一抔泥土,倒进老井里打上的清水中,喝上了一口。正如陈嗣庆所说:“我看着这个越来越中国化的女儿,很难想象她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过这么久。”三毛的恋土、恋亲都是她的真性情,也是她对“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最好的诠释。

  在一九九零年,三毛再次回归大陆。这次她制定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路线:广州—西安—兰州—敦煌—乌鲁木齐—天山—喀什—成都—拉萨—重庆—武汉—上海—杭州。她要将祖国的大好风景都融入记忆,她要完成那已痴等多年的梦想。她要看看那东去大江淘尽的千古风流,她要看看那落天黄河写入胸怀的万里豪情,她要看看那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的桂林山水,她要看那潋滟水光淡妆浓抹的西子湖畔。所以这次的旅程,她只买了一张单程票,只因归期是连她自己也不确定的“很久很久”。

  南越千年事,兴怀一旦来。从广州的出发也开始了恋乡怀古的旅程。途径古都西安,三毛仿佛一览了当年这里还为长安时的盛世繁华,也明白了,“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是怎样的触景伤怀。走入兰州又是另一番美不胜收,踏花寻竹坞,醉日泛莲池,也早已让三毛沉醉不知归路。出了嘉峪关后,就是遍眼苍茫的大西北,那寸草不生的凄凉,那凛冽秋风的萧瑟,让三毛一见如故,那是熟悉的苍凉,那是仿佛重归沙漠的魂牵梦萦。三毛那渐归沉寂的心再次颤抖:“那接近零度的空气里,生命又开始了它的悸动,灵魂苏醒的滋味,接近喜极而泣,便又想尖叫起来。”

  这一路不但有惊心动魄的美景,还有让她皈依沉静的救赎。在敦煌,三毛结识了一位叫“伟文”的年轻人,他是从事莫高窟研究工作的人员。三毛得到他的帮助,得以独自在洞穴里待上几刻。

  “我打开了手电棒,昏黄的光圈下,出现了环绕七佛的飞天、舞乐、天龙八部、胁侍眷属。我看到了画中灯火辉煌、歌舞翩跹、繁华升平、管弦丝竹、宝池荡漾——。壁画开始流转起来,视线里出现了另一组好比幻灯片打在墙上的交叠画面——一个穿着绿色学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杀,她左腕和睡袍上的鲜血叠到壁画上的人身上去——那个少女一直长大一直长大并没有死。她的一生电影一般在墙上流过,紧紧交缠在画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界中,最后它们流到我身上来,满布了我白色的外套。

  “我吓得熄了光。‘我没有病,’我对自己说,‘心理学的书上讲过:人,碰到极大冲击的时候,很自然的会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算起——。在这世界上,当我面对这巨大而神秘——属于我的生命的密码时,这种强烈反应是自然的。

  “我仆伏在弥勒菩萨巨大的塑像前,对菩萨说:‘敦煌百姓在古老的传说和信仰里,认为,只有住在率天宫里的你——下生人间,天下才能太平。是不是?”

  “我仰塑菩萨的面容,用不着手电筒了,菩萨脸上大放光明灿烂、眼神无比慈爱,我感应到菩萨将左手移到我的头上来轻轻抚过。菩萨微笑,问:‘你哭什么?’我说:‘苦海无边。’菩萨又说:‘你悟了吗?’我不能回答,一时间热泪狂流出来。我在弥勒菩萨的脚上哀哀痛哭不肯起身。

  “又听见说:‘不肯走,就来吧。’我说:‘好。’这时候,心里的尘埃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里,再没有了激动的情绪。多久的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请菩萨安排,感动研究所,让我留下来做一个扫洞子的人。’我说。菩萨叹了口气:‘不在这里。你去人群里再过过,不要拒绝他们。放心放心,再有你回来的时候。’我又跌坐了一会儿。菩萨说:‘来了就好。现在去吧。’”

  再从洞穴里踱步出来,三毛宛若重生,洗尽铅华已从容,返璞归真去雕琢,只剩那隐约耳语空灵低诉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登上山坡,再看那寂寥山河,它们承载着上古的记忆,阅遍了朝代的更替,不曾被荒草覆盖,不曾被飞雪埋藏,不曾为人世斗转,不曾为流年更改,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归宿,也许这才叫巍峨旷达。三毛告诉身边的伟文:“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的。伟文,记住了,这也是我埋骨的地方。”三毛再次看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