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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流失(2)


  “从市区路过,自然要先去他那里探望,他终归是我爸。”林岩的声音十分低沉,似乎情绪很糟糕。“这就是小风跟你的不同之处,他从来不会去看你爸爸,这次开学,他也不过是给你爸爸打了个电话,说一声就去北京了。你去看他也罢了,我不知道也不生气,可是又何必开着他的车回来?你是成心想让我生气吗?”谢芳的声音十分恼怒,她跟丈夫林嘉树的关系显然比岳好原先所想的还要糟糕一些。

  “他们住的地方在郊外,很难打车……”林岩这句解释根本没有来得及说完,谢芳已经断然打断他说:“他们?!

  谁是他们——你看见那个女人了?不要到我面前说他们那些肮脏事,我——”谢芳的话戛然而止,林岩的声音十分惶急地道:“妈,妈,你没事吧?”岳好的脚步微动,林妈妈的心脏不好,根本受不得刺激,为什么他这么不小心呢?像二哥那样当个孝顺体贴的儿子不好吗?为什么每次回来都要让林妈妈生气?

  她抿紧嘴唇,林妈妈对她的好,让她此时没法向外一逃了之,她翘着耳朵听着书房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只有林岩低声,似乎是忏悔,又似乎是自责的低音传出来,说的什么,隔了太远,她却听不清。

  心中终究是担心林妈妈,她轻轻走到客厅门口,越走离书房里面的人越近,林妈妈轻轻的声音终于出现,说的却是跟自己有关的话:“那个孩子没了,你害了人家一辈子,妈妈替你还这个债,你从今以后别回来了。”

  “我——”林岩的声音欲言又止。

  “要是回来看我,那就做好准备,不准去看你爸爸。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这世界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公平?你是我生的,如果你坚持到你父亲和那个女人跟前走动,我不拦着你,你就当没有我这个母亲就是了。”

  “我——我听你的。”林岩的声音无奈中夹着痛苦,对母亲允诺道。“我这样讲,并不是说不让你们父子见面,如果他想见你,让他去找你,俄罗斯,哈尔滨,对他来说都很容易,但是你是我的孩子,我不许你到那个女人面前走动。这既关系到我的尊严,也关系到你们兄弟的人格。你懂吗?”

  “我懂,我一直都懂……”林岩的声音沉重得意味深长。“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你能回来看我,我心里很高兴,可是小好住在这里,我想她不会想见你,你最好……”

  “妈——”

  “什么?”

  “她在哪里?”

  “你还想见她吗?”林妈妈的声音恼怒又震惊。“我想看看她。”

  “她不想见你。”

  “我只是想看她一眼,她在哪里?”

  “这——真是太离谱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呢?”谢芳刚刚平静下来的声音又激动起来。

  “妈,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恶意。别的解释我不想做,这件事终究是我的错。我只是看她一眼,看完了我就走。”林岩显然十分顾忌母亲的心脏,但对自己要看一眼岳好的决定也十分坚持,声音克制隐忍,即使隔着一间客厅的距离,岳好也能感到这样说话行事,显然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我不同意,她刚刚失去孩子,需要休养。”

  “我只是看一眼她,看过了我就走。”

  “既然只是看一眼就走,那何不现在就离开?我真不懂你是中了什么邪了,你从小胡闹,也没有到这个地步,怎么到了小好这里,就变得这么邪门?别让我像看个变态一样看着你,她根本就被你吓坏了,你最好离她远点!”

  岳好站在外面静静地听着,林妈妈声音里的呵护与激愤,让她不安慌乱的心渐渐地静下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睛有点儿潮湿,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人这样为她说话,挡在她与这个冷酷可怕的世界中间,为她遮风挡雨,就连最爱自己的爷爷奶奶,多数的时候,面对周围村民不经意之中的冷言冷语,也是能忍就忍,不敢也不习惯反抗。她抬起手,擦了擦自己不争气的眼睛,因为林妈妈的存在,总算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她生怕林岩离开时正好撞见自己,抬起脚,极快地跑上楼去了。

  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莫名地哭了很久,直到外面引擎的声音响起,她才警觉地停了啜泣,抬起头,怔了一会儿,起身走到窗子边,看着大门外那个黑色的车子渐渐地开走,渐渐地远去,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她才颓然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双手支颐,与一室的安全和静寂相伴枯坐。

  等到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岳好终究有些担心林妈妈的身体,害怕被她看出自己刚刚哭过,起身到卫生间去,不敢用凉水,打开热水龙头,洗了脸,用毛巾在眼睛上敷了好一会儿,深深地喘口气,觉得自己好多了,起身向外走,堪堪走到门口,就听见房门上响起极轻极轻的敲门声。

  “是林妈妈吗?我正要下楼去看你……”岳好一边说,一边打开门,却被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她抬起头,对上林岩漆黑乌亮的眼睛,岳好张开口,心脏仿佛雷鸣一般跳了起来。“我来看看你。”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撑开门,走了进来。她瞪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慌乱,人本能地向后跑——其实此刻最安全的离开方式是出门,进入走廊去喊林妈妈——可站在门口的林岩让她望而却步,经过他的身边到走廊去这样的念头根本没有出现在她脑海里,她只是本能地觉得离他越远越好,那距离越远,她就越是平安。

  跑到窗下时,她的双腿已经微微颤抖,慌不择路中绝望地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房间里,逃无可逃。门后轻轻关门的声音吓得她猛地啊了一声,她下意识抬手掀开落地窗帘,像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一样将自己埋在窗帘里面,紧紧地闭上眼睛。心跳如雷,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动都不动一下,她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紧紧拢在她身上的窗帘动了一下,岳好心中一惊,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猛地伸手,硬是将窗帘布从林岩手里扯了回来。

  “别躲在里面。”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轻。岳好将窗帘紧紧地拢住自己的脸,咫尺相隔,她的周围,除了一片粉红嫩白的世界,什么都看不见。我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我,就像我希望所有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从来都不曾发生一样。我的生命里以前不该有你,以后也不会有你,陌路上不该相遇的,终归是陌路……心头百感丛生的时候,她身周的窗帘微动,她不觉低下头,宽大的窗帘下摆处,她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手不禁一松,高高大大的林岩果然已从窗帘下摆闪了进来。她吓了一跳,近在咫尺中,目光再也没有地方可以逃避,她的眼睛凝在他的脸上,两个人目光锁在一起,好久,谁也没有动一下。

  密密实实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她站在高大的他身前,修长的身体,堪堪到他的肩膀,这样抬着下颌跟他目光对视,她消瘦尖俏的下颌显得额外清减。林岩乌黑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伸到半途,伸到离她面颊只有寸许远的地方,才想起了什么,又很快地缩了回去。

  静静地站着,他始终盯着她,就如同两个人在那个炎热迷失的午后,初次见面时他睁开眼睛之后所做的一样。岳好觉得自己又一次迷失了,曾经无数次地悔恨那一时那一刻那愚蠢至极的迷失,可是当时间又一次回到与当初相仿的情境时,她的表现并不比当初的那个傻瓜强多少。

  她该有多傻啊,同样的错误犯两遍?

  猛地收回目光,岳好低下头,想要离开。“你身体好吗?”他总算开口道。声音被裹在帘幕中,闷闷的,语音中的情绪跟二人小小的密闭世界里的气息糅杂在一起,复杂得险些让他们窒息——她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我……我……连夜赶回来的,好几天没有睡好了……”

  ……“你将来打算怎样?”

  ……“要是家乡待不住,你可以去找我,你知道吗?”

  ……“不然的话,我也会抽时间回来——”

  “不用!”这句话让她心中大惊,不等他说完,她就抬起头脱口而出。

  林岩幽邃的眼睛盯着她,如此狭小的空间,让她根本没有余裕躲闪,像是退无可退只好背水一战的战士那样,她灵魂深处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股横气,撩起眼睛直直地回视着他。

  一刹那的失神——棱角分明的脸孔跟林风的一样,可是在一些细微的地方,或许是眉梢,或许是唇角,又那么的不同……惊心动魄的不同……平生第一次,在说话的时候,她敢于正视别人的眼睛,帘幕之后仿佛是万丈深渊,而她站在窗帘的这一侧,不敢,也不愿失去这仅剩的寸土。“你不要回来,我不想见你。”声音很低,却很决绝,年轻姑娘的稚嫩声音之后是独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姑娘才有的倔强。爱恨分明的年纪,爱就是爱,恨就是恨——而这时候的她,恨他。

  林岩嘴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不是林妈妈心口疼,我就跑了,等你走了我再回来。我不想见你,等过两年我再大一些了,我就不在你家住,那时候你就再也欺负不到我了……”

  “我从来没有欺负过你。”

  “你有,你在河边……”

  “我没有欺负过你,不管我自己喝得多醉,不管你对别人怎么讲,我都知道我没有欺负你……”

  “你有,是你先抱我的……”岳好几乎要哭了,想起往事,懊悔和恼怒让她几乎口不择言地说,“要不是你那样,我怎么可能怀孕?怎么可能被那么多人笑话?你……你是个坏人……”

  十六岁的她,骂起他来,还想不出一个比“坏人”更恰当的词。林岩本来就满心气恼,而她最后一句话却让他的心口好像被重重地砸了一拳。他看着她,因为清瘦,那玲珑剔透的五官憔悴得不成样子,似乎总躺在床上的原因,头发有些乱,窗外的一点点儿风透过来,她颊畔的发丝轻轻抖动,柔软青涩,仿佛清水河岸边那摇曳的水草……才十六岁……他克制地清了一下嗓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手一般,将其深深地插进裤子口袋。说话之前,长长的沉默笼罩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直到岳好几乎受不了,想要转身离开时,他才说:“我回来一次,我妈妈就犯一次心脏病,所以以后这几年,我会很少回家——你安心在这里长大,长大了,喜欢哪天离开就哪天离开,不用因为我提早走——”他停住,欲言又止,似乎心中的话难以措辞。在目光微动之间,扫到她紧紧扭在一起的手指上亮亮的一点儿碎钻之光,林岩神情一怔,低声问:“这戒指很漂亮?”

  岳好把头扭向一边,不肯说话。“好好戴着,别摘下来。这人从来没给女人买过东西。”林岩意味深长地说。

  ……她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也完全不关心,一径地不言不语,倔强地等着他离开。

  林岩见她这样,不由愣愣地站了片刻,后来自嘲地笑了一下,帘幕轻颤,他似乎要转身离开,步子微动之间,似乎又想起什么,回过头对着岳好道:“我离开这几年,你有什么打算?还在学校读书吗?”

  “不去了。”鬼使神差地,似乎因为感到了他就要离开,她没有刚才那样慌乱了,回答了他的问题。

  “哦?”

  “我被学校开除了。”她低声道。

  林岩听了,一直插在裤子口袋中的手不觉拿出,抬起来,轻轻放在她的头上。岳好抬起头,看着他,雪白的窗外的世界,映得窗前的他高大英挺,宛如刀刻一般的剪影让她抿起嘴唇。像是心碎,又像是悲凉,太过年轻的心里,茫然失措,好一阵说不清道不明。

  “我可以送你去别的学校。”他低声说。“我才不用你帮我。”话语不经过大脑,完全依靠本能向外说,她声音很轻但却无比坚决地拒绝他道,“我也不稀罕你帮,我只盼着你再也别回来,我这辈子都不想遇见你,下辈子也不想。等过几年,我要到一个你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在那里藏一辈子,再没人会笑话我……”

  她感到自己的眼泪要流出来了,当此之际,她宁可死也不要流泪,猛地伸手掀开窗帘,就想离开。

  胳膊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它太过有力,她根本挣脱不开。太多不堪回首不想回首的记忆都跟这双手有关,她吓得惊叫一声,回身用力地挣扎,不想两只胳膊一紧,整个人全都被他握住。她惊惶地看着他,见他眼睛仿佛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一样,里面满是阴霾,薄薄的嘴唇气极般地抿起,她以为是自己将他气成这个样子的,心里害怕极了,愣愣地望着他,一时忘了挣扎。

  他的手微一使力,岳好整个人凌空而起,被他抱在怀里。岳好目瞪口呆地发现他在向床的方向移动,这个情景实在太过恐怖,她拼命地用手打他的头,一边打一边道:“我要喊林妈妈了——”

  她被他放在床上,巨大的柔软的床,那些粉白娇嫩的颜色瞬间淹没了她,她感到他高高的身子向自己倾过来,没等她的尖叫发出,他的手已经掩在她的嘴上……随之上身的,是一条柔软的毛毯。她闭上嘴,愣愣地盯着他,眼睛里满是迷茫。

  柔软的枕头塞在她脑袋底下,林岩看着她,卧在一堆浅粉色中的玲珑的身体,跟巨大的床比起来显得脆弱孤单极了。室内时钟嗒嗒走动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响,响得人心烦意乱。在无穷无尽的沉默中,林岩终于说道:“我走了,你不用担心,我很多很多年都不会回来。我为我对你造成的伤害道歉,如果将来有一天,我能补偿你,你放心,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偿还我欠你的。”

  说完,他站起身,离开之前,从床头的书里随便抽出一本,递给躺在床上的她,低声道:“多读些书吧,像我妈妈一样,即使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坍塌了,至少她还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