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其他 > 如果这是宋史3:官宦王朝(南宋卷·大结局)全文阅读 > 第23章 天亡此仇(2)

第23章 天亡此仇(2)


  中都弃守分为两派。以左丞相徒单镒为首的抵抗派认为固守中都才是上策,因为山陵、宗庙、百司、庶府全在于此,况且地势有利,野狐岭、居庸关、紫荆关等天险要塞只要防守得当,完全可以挡住蒙古军。反之如果放弃中都,则北路尽失,中原就失去了一多半。

  逃跑派以元帅左都监完颜弼为首,他们认为放弃中都才是理智的,而迁往南京府,即北宋原都城开封,则南有淮水,北有黄河,西面是千古天险潼关,足以防御以骑兵为主要战力的蒙古军。

  两边相持不下,新皇帝完颜珣没法决断。关键时刻一个消息传进中都,金国派去征讨辽东耶律留哥的四十万大军败了,女真发源之地失去了控制!

  金廷再也无法淡定,不只是蒙古,连契丹人都在卷土重来,这还商量什么,逃,立即逃。公元1214年五月,金宣宗留右丞相兼都元帅完颜承晖、尚书左丞相抹然尽忠辅佐金国太子完颜守忠留守中都,他则带着百官、后宫仓皇南窜。

  开封做国都到底好不好,百年北宋早是明证,这根本不必再论。但限于眼前形势,金廷再固守中都,不必蒙古军攻城,估计都会饿死。

  这就是现实。

  只有逃跑,以生存的名义。但是要跑就好好跑嘛,金国的皇帝不知怎么搞的,接二连三的不管谁上台,都有各种的不着调。

  完颜珣凝视车外,忽然想起随行的军队有很大一部分是杂牌军,这些都是正在造反的异族人,危急关头还带在身边,并且武器装备齐全,是不是太不安全了呢?

  他下令缴回杂牌军的马匹、铠甲,勉强留给他们兵刃。

  这个命令让本就军心不定的杂牌军立即哗变。他们杀了下令的女真军官,全军返回中都。中都城的完颜承晖闻变,派军封锁卢沟桥,防止叛军进城。杂牌军非常熟悉地势,他们分兵悄悄渡过桥南,两面夹击,大败中都守军。

  之后他们联络辽东的耶律留哥,向北进发投降蒙古。

  种种因素叠加,成吉思汗知道时机成熟了。他根本不必再次亲征,只需要派几员战将,就足以了结金国的中都城。

  成吉思汗以金国南迁败盟为理由,派大将三木合拔都及契丹降将石抹明安率军与中都杂牌军会合,南下围攻中都。

  同时,西夏新上任的状元皇帝夏神宗李遵顼也终于显示出了他的才干。此人严格遵守蒙古、西夏的主仆关系,派兵联蒙伐金。

  四面八方的坏消息,让金宣宗在开封城里也心惊胆战。他日思夜想,非常周到地考虑了局势之后,作出了一个决定。

  把皇太子从中都城调出来,火速送到他的身边。

  这让中都城,乃至于整个金国都明白了政府的潜台词——彻底放弃中都。城里的人心立即散了,之所以还能支撑,完全是因为留守完颜承晖是个坚定的金国主义者,誓死抵抗,再加上抹然尽忠这个及时树立起来的抗蒙英雄,提供了充足的抵抗热情。

  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连金宣宗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迅速调集军力、物资向中都靠拢。金国元帅左监军完颜永锡率领中山、真定两州兵马,元帅左都监乌古论庆寿领大名军、西南路、河北众军兵马,御史中丞李英负责运粮,在参知政事大名行省孛术鲁德裕居中调遣下,图救中都。

  这些人都是去送死的,离中都还很远,就被蒙古军聚歼。粮食被蒙古军运到了中都城下,当场焚烧,加速了城内女真人的绝望。

  即使这样,中都城仍然坚守了近六个月。可以想象,这时的中都城内会是什么样的悲惨状况。没错,人吃人,所有还活着的人,都以人肉为食。

  再也挺不下去了,抹然尽忠趁着还能行动,及时南逃;完颜承晖服毒自尽,与中都城共存亡。至此,由金海陵王完颜亮迁都伊始,近六十年的金国都城陷落。

  这不是一座城的问题,它牵扯了整个江北大局。以此为契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系列的变化随之而起。包括河南、河北、辽东、山东,各种势力,连同民间的土豪、农民、流民等,都或主动或被迫地参与了进来。

  从北向南,先从最北端的辽东说起。

  耶律留哥战胜了庞大的金国讨伐军,自称辽王,进而攻破金东京辽阳府,尽有辽东州郡。他的部下劝他称帝建国,重立辽国。

  这是契丹人百年以来的夙愿,也是他进一步收拢民心、趁乱树立国际地位的好时机。千载一时,他需要做的就是接受。

  可他竟然拒绝。宁愿众叛亲离也要拒绝。他带着儿子薛阇去遥远的漠北草原投奔成吉思汗,声称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食言叛蒙。

  成吉思汗大为欣赏,漠北之外无数人对之鄙视。这样好的机会都不愿意直立行走,真是个天生的奴才。不是金国的奴才,就是蒙古的奴才。

  说这些话的都是数学不及格的人。多么简单啊,这时辽东的契丹人能战胜四十万金国主伐军,实力相当不俗。可这又怎样呢,真的能和金国相抗衡吗?

  根本不能。

  而金人举全国之力,仍被蒙古军摧枯拉朽般战胜,这意味着叛蒙必死,毫无前途!就是这么简单的对比,认识到了,算是明智;被所谓的千载一时迷了眼的,只能算是愚蠢。

  历史的进程证明了这些。

  耶律留哥父子在蒙古重新起家,几年后重回辽东,之前抛弃他的部下那不厮此时已经称帝了,却被蒙古军一扫而平。进而另一股找不到上级领导,孤独地在辽东立国的女真人蒲鲜万奴也被搞定。这个功劳被记录在蒙古大将木华黎的名下。

  木华黎是蒙古军人中的另类。他似乎不是在漠北草原上土生土长的蒙古人,他不粗鲁。成吉思汗在对待敌人时经常会蔑视地骂人、吐唾沫,可他不会。他温文细致,安静理智,仿佛是在汉地留学深造过似的。

  连他的战术,都层次分明,有着与漠北寒带民族野战截然不同的策略。于是他在蒙古开始攻入金国时就被成吉思汗委以重任,单独负责了超大面积的攻击权、治理权。

  如此被重用。他的出身却只是奴隶。

  如果说蒙古人的崛起是因为他们无与伦比的勇武,是因为有铁木真这样少有的大天才,那么木华黎也毫不逊色,像是个奇迹。不识字的塞外潦倒贵族,不识字的奴隶天才将军,这些都是无法解释的,可实实在在地存在,他们改变了人类的历史。

  木华黎的身影笼罩着辽东,很快就会向南发展,进而拓展整片中原地带。在那之前,再说一下河北、山东等地区的民间起义。

  久受女真人压迫的各民族,尤其是汉族,在金国中都陷落、金帝南逃的情况下,爆发了金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民间起义。起义军大多以“红袄”为号,史称“红袄军”。

  起义的原因很简单,生存。生存问题,多年以来一直存在。比如金章宗完颜璟时期为了享乐,使“腴田沃野尽入势家,茔墓井灶悉为军有”,将民间财富搜刮殆尽,底层的怒火早就点燃了,之所以没烧起来,只是因为那时金国还是东亚最大而已。

  此时金军虽然崩溃,可老百姓的日子更加难熬。一点都不夸张地说,那时黄河以北中原各地是真正的地狱。

  即使不为仇恨,只为生存,都得拿起刀枪。

  红袄军起义,规模较大的有益都杨安儿、潍州李全、泰安刘二祖、济南夏全、兖州郝定,其余的小股部队星落间杂,不下数十支。

  这些起义部队在蒙古军的攻击中产生、壮大,在蒙古军撤退之后,大部分被消灭,因为金国腾出手来了,可以分出军力去平叛。

  金国下了血本,派出了最精锐的、连国都危在旦夕都舍不得动用的花帽军。这是一支建制不大、战斗力达到传奇程度的部队,不久之后他们会与蒙古军在战场上相遇。

  花帽军的战略目的很明确,先集中兵力狠打红袄军中的一支主力,立威之后再招降其余。杨安儿第一个向前冲,他的部队达到十万以上,可是一触即溃,他本人从慌不择路到无处可逃到乘船入海,直到逃离了陆地才喘了口气。

  可惜他上错了船,那年头一个划船的都不是良民。堂堂十万之众起义军的大首领,居然被船家陷害掉进海里淹死了。

  杨安儿死后,余部数万人由其妹妹杨妙真率领,与李全合军继续抗金。

  花帽军第二步,招降刘二祖。很可能是因为杨安儿一役没能斩草除根,所以刘二祖根本不怕,此人殊死抵抗,一年后兵败被杀。

  郝定收编了刘二祖、杨安儿的部分余众,达到六万人。此人心气特高,只有这些力量就急吼吼地自称大汉皇帝,设署官府,大肆封官。他的结果可想而知,花帽军正愁找不到重点,立即全力剿杀。郝定被抓到了开封城杀头示众。

  起义军剩余部队归附李全,李全成为最后一支有实力的红袄军。现实让他变聪明了,他不再和金国硬碰硬,而是伸长了手脚,在蒙古、金、南宋之间不断游移,寻找生存壮大的机会。

  李全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过程很有代表性,可以在史书中开一个单章。那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努力,而是众多势力合纵连横的大舞台。蒙古、金、南宋都在他的身上折射出了各自的战略政策。

  稍后说他。

  最后看南宋。世间大乱,天翻地覆,长江以南却平静如昔。针对蒙古的兴起、金国的衰落,宋人的态度是“天亡此仇”!

  非常高兴,非常有诚意的幸灾乐祸。宋人从来没有淡忘对女真人的仇恨,多年以来一直在谋求着以战争的方式讨还血债。这时金国在蒙古军的攻打下濒临灭亡,他们希望越快越好、越惨越好。

  至于说有人提出金国横亘于南宋、蒙古之间,应该适时地支援金国,让女真人始终为宋人挡灾……这种声音刚刚露头,立即被人围攻。太学生们俯阙上书,要求立斩此人以谢天下!

  再没人敢乱讲话了。

  宋廷经过慎重考虑,决定暂不出兵助战,加速金国的灭亡。并且停止岁币,坐山观虎斗,让国家置身事外,让所有的异族人自相残杀,彼此削弱。

  这样,南宋的利益能达到最大化。

  站在历史的大天空下审视这个决定,绝大多数的后世人嗤之以鼻,这和当年女真人兴起时,宋人联金灭辽,以报复百年间辽人的欺压何其相似。忘了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忘了能灭掉旧仇的异族当然比旧仇更强,之后直接接壤,被欺负得比之前更狠。

  不长记性。

  可反之就一定好吗?

  支持金国,是出钱支持,还是出兵支持?不管是哪一种,哪怕既出钱又出入全方位支持,就能阻挡蒙古军队了吗?

  何其天真。

  这就像当年如果大宋支持辽国,可辽国动辄一战损军失地成天文数字,北宋要怎样支持,才能挽回这种颓势?

  这样说,并不是助长异族威势,散发颓废、不作为、必亡言论,而是冷静客观地反向思维,目的在于设身处地地以南宋的视角去看待具体问题,而不是事发几百年之后,拿着史书看结果,居高临下地去嘲笑、鄙视。那太无情了。不公平,也不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