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过,如果此刻不能够寻获你的心,那么就将永远失去?
-1-
商影年不大记得自己怎样上了钱主任的车,只记得尹年确定她安然无恙才松开手,然后他和钱主任、陆巧鸣简短地打了招呼,回去办公,依旧是那副坦然自若的神态。
等商影年回过神来,已经置身宽敞的后座。陆巧鸣则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她指挥钱主任驱车在街道上左拐右拐。车里只有暖气的声音,还有空气清新剂散发出的不太真实的橙子味道。
“我们今天去吃什么?”过半晌,商影年终于打破沉默问道。
“火锅。”钱主任简洁地回答。
“我升了职,原本说好周末我们庆祝,但刚才去见个客户正巧路过报社,想起来干脆找你吃饭,居然遇上钱主任。”陆巧鸣细致地解释,“上次介绍你进报社后,还没时间好好请钱主任吃顿饭,真是巧,对吧?”
“是啊,真巧。”钱主任应道,旋即住了嘴。
车内恢复那一片带着细微杂音的寂静。
钱主任突然想起来似的,伸手打开了车载音响。音乐声悠扬地响起,大家这才齐齐松了口气。音箱应该是有一组在车尾,商影年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脑后轻声地唱一首旋律老旧的歌,副歌部分仿佛再耳熟不过,张了几次嘴,却始终说不出那个名字来。只觉得仿佛自己与周遭的世界隔着一层纸,身边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而遥远。
但她真真切切地记得那一刻她和尹年这样接近,近到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
她也曾经被另一个怀抱更紧地拥抱过,但从不曾这样迷失。她曾经如此清醒地看见沿途那些大同小异的风景,那些无关紧要的生命曲折,那些流淌而过的琐碎时光……
商影年环起双臂,不断用力直到手指深深嵌进皮肤中。她努力想要抱紧自己,想要蜷缩进安全的黑暗中去。她不知道内心不断涌起的悲伤是为了什么,那些忐忑与不安又是为了什么。
此刻她感激陆巧鸣什么都没有问,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自己。
是谁说过,如果此刻不能够寻获你的心,那么就将永远失去?是谁说过,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有个伤感的注脚?
商影年望向窗外,树影之上,城市上空此刻正静静悬着一轮满月,它明净得就如同一滴摇摇欲坠的泪水。
或许我们应该懂得,有时候一些光会熄灭。然后,另一些光会被点亮。
火锅店里浓汤重酱,水汽氤氲,钱主任做主点了鸳鸯锅,陆巧鸣负责点菜,两人有商有量,不时问商影年意见,她一律点头说好。
菜盛在竹编小篮中陆续上桌,不多时全身已沾上锅底味。钱主任非常有风度地帮两位女士烫海鲜,不老不生,火候掌握得刚刚好。商影年因为有心事,迷糊地接受了他的殷勤。而陆巧鸣则是为着精心维护她的成功白领形象,一点矜持以及一点温婉,还要适时给男人表现的机会。
钱主任在饭后坚持送商影年和陆巧鸣回家。陆巧鸣让他在街口停了车。两人下车步行,路灯将影子在身后拉成长长的直线。
“你和尹总……”陆巧鸣忍了一晚上,到底沉不住气了。
“他想调我去社会新闻部。”
“你们……”
“只是谈工作。”
“没有别的?”
“没有,我上班半年,只见过他三次。”只是似乎每次,他都在帮她解决问题。
“三次?”
“泛指次数很少的意思。”夜风一吹,商影年渐渐恢复神志。
“影年,你知道报社这种地方,流言的传播速度与传播范围和细菌是相等的吧,或者干脆传得更快速更广阔。你要当心。”
“但如果不是事实,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样的性格会吃亏。”陆巧鸣有些恨铁不成钢。
“好,我会小心。”
“和领导的感情自然要好好培养,这是职场上最值钱的资本。只是以后不要在公开场合和他太接近。高手都来暗的,你知道吗?”
“什么明的暗的,我估计一年也见不到他几次。”
“是啊,这么难得还让我碰上……”陆巧鸣从鼻子里哼一声,对商影年这种鸵鸟战术很是不屑。
“那陆小姐你今天有没有去买六合彩呢?”
“我陆巧鸣的人生才不靠撞大运,天地良心,全是血汗钱。下次你偷吃也要找离报社远一点的安全地带知道吗?”
“喂,什么偷吃,说这么难听。我和他谈换部门的事情,我光明正大吃刀削面!”商影年怪叫。
“吃什么不重要。总之,你要注意。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鬼才信,这年头绝对众口铄金才是。喂,你和那个尹总真没什么?”
商影年拖长声调:“N——O——NO!”
“可是领导安排下属,不就和摆弄萝卜青菜差不多?换个部门而已,他老人家要是做了决定,哪里还用和你这个小兵商量?”
“我们报社讲民主。”商影年理直气壮地答。
“讲民主……”陆巧鸣对商影年的幼稚嗤之以鼻,知道和她讲不明白,于是干脆在那边喃喃自语,“钱主任应该也不是个乱说话的人,至于那个尹年嘛……江湖传言是百毒不侵的狠角色啊。不过,影年你啊,打牌不按牌理,或许还真是个能出奇制胜的厉害人物呢……”
商影年不理她,快步奔回到住处倒头睡下,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想起尹年对自己说:“我明天去地方商业新闻部要人。”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中午人事部就已经在内部网络发布正式通知,原地方商业新闻部记者商影年正式调入社会新闻部。即时有人过来帮她更新电脑系统,清理办公桌。方主任非常适时地出门去了,相处半年有余但仍叫不全名字的“旧”同事们客气地放下手边的工作来和她道别寒暄。其实还是在一个大屋檐下,只是换了小门庭。
就这样,商影年毫无离愁别绪地离开了地方商业新闻部办公室。
社会新闻部是全报社最大的部门,所有二十多号人共用一间大办公室,彼此的办公桌以玻璃隔板分隔,看起来与一般企业并无大区别。比起偏安一隅的地方商业新闻部,这里多了几分开阔的气势。因为大家都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要有事情,各自在办公桌前喊一声就行,真正是鸡犬相闻,内线电话都用不上。
商影年将办公用品收拾妥当,到社会新闻部王主任桌前报到。王主任的办公桌就在办公室角落,比一般记者的桌子大出几码,堆满各色杂物。匆匆扫一眼,已看见不下十个文件夹与数包泡面。
王主任是个清瘦黝黑的中年人,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雷厉风行的样子。他吩咐商影年留下名字和手机号码,然后把她的名字排进晨会值班名单。
“周四如何?”他问,“周四由你负责报选题,记住不能迟到。”
“好。”商影年暗自在心里做笔记。
“有没有跑过社会新闻?”王主任又问。
“没有。”商影年老老实实回答。
“没所谓,关键是你能跑会钻,懂得发现,吃得了苦。”
这些都是没所谓的事?商影年在心里打一个突。
“有什么不懂,尽管问。大家抢新闻,管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要是工作遇到不开心,在所难免,别气馁,更别放心上。”王主任笑得随和,他丝毫没有要过来和商影年套近乎的打算,句句话没脱离工作。商影年暗自庆幸,觉得自己弃暗投明了。
正准备回办公桌,王主任出声喊住她:“小商,办公室不准吃零食,对女孩子来讲是严苛了点,但你知道,零食招老鼠,会破坏电路系统,很不安全。啊,不过泡面嘛,泡面是允许的。”
商影年连忙把这条戒律也牢牢记在心上,转身就躲进卫生间给小邵打电话:“我转社会新闻了,你回来或许不能跟我跑新闻。还有,你知道报选题是怎么回事情?”
小邵在电话那头叹息:“跑社会新闻?很辛苦的事情欸,不过也很见成绩。”
“那选题会呢?”
“嗯,那是晨会时候要做的事情。报社早上会有一次晨会,编委会安排当天要关注的大新闻,下面各部门也可以把计划要跟的新闻选题报给领导知道。一般下午还有一次编前会,不过那是编辑们的事情了。”
“晨会是几点?”
“早上九点半吧?记得不能迟到。”
“那我怎么知道别的记者要报什么选题?”
“进了社会新闻部,你的手机号码会记录在信息系统中,到时候社会新闻部别的记者会把他们的选题发送给你,新闻热线有新闻线索进来,接线员也会把相关信息发送给你啦。”
挂了电话,商影年依旧懵懵懂懂,想起尹年昨天在桌子那头说:“你觉得,到底有无必要浪费时间精力,吃那些不值得的苦?”
究竟有没有必要?心底居然有福祸未知的忐忑。
但起码,从此摆脱那个喜欢把手搭她肩膀上的方主任,光这一点就算是赚到。如今赶鸭子上架,也只有见招拆招,摸着石头过河了。
自从进入社会新闻部之后,商影年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离奇的事发生:一夜之间消失的公共厕所啦,试图将整个书报亭偷走的蒙面大盗啦,走错家门却报警说自家门匙被换的糊涂家庭主妇啦……同部门的记者在办公室讲述着各自收到的有趣新闻线索,屡屡叫人喷饭。她还知道的一件事情是,以后自己不是半年只见尹年三次,而是每周都会见到他。
晨光中,尹年精神奕奕地坐在会议桌的一侧听选题申报,言简意赅地给出修正意见或者指示相关部门配合。商影年发现,每当他专注思考的时候,就会用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
日光偏移了,商影年注视着他在阴影中凝神细想的安静侧面。那里面有着一种莫名的力量,叫人折服,让在会议室另一头的她就如此坚定了追随左右的决心。
是什么支撑他走过这么远的路,到达这里?
他是否也曾疑惑?
藏在这平静外表之下的,会是怎样的一颗心?
商影年并没意识到自己正神情困惑地注视着尹年,直到他不期然地抬头迎上她的视线,才仓促收回目光。
所以,她没有看见尹年悄悄弯了嘴角。
-2-
商影年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并不喜欢进化论。她躲在自己的卧室里看完一套又一套Discovery纪录片[1],其中有一集探索生命起源的各种可能性,并介绍了一种未被大众接受的理论:生命来自海洋,而人类可能是由海豚进化而来。这个小小的安慰让年幼的商影年觉得很满足。她愉快地守着这个小秘密,并没有拿它来说服同学或者老师,只是觉得这个秘密将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四下无人的时候,她会偷偷抬起手来抚摩自己颈后的颈椎骨,感觉着那本该是气孔的位置。
长大以后,商影年渐渐明白了年幼的自己是怎样先知先觉地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并带着想要改变预言的坚决与绝望,想要否定那些即将到来的将来。
因为达尔文的理论概括来说,只不过是这么一句:因为我们的祖先生存下来了,所以我们存在,并成为我们现在的样子。
你并没有选择的机会,也没有必要问原因。
这无穷尽的欲望和失望。
这些伤与痛。
那么沉重,却其实连一个原因都没有。
而最近城中的热门话题正是这么一个进化论的产物,一个“毫无责任心、品德恶劣的男人”,这个不幸故事的女主角叫顾西云。
二十四岁女孩顾西云脑中发现肿块,压迫神经,需要立即做手术去除。但是已经怀孕近四个月的她,担心手术中的深度麻醉会影响胎儿,于是决定延后手术,却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突然陷入昏迷。昏迷后,剖腹产下一女婴,但是自己被诊断为神经中枢损坏,余下的人生将永远成为植物人,缠绵病榻。女孩的男友在知道诊断结果之后,提出支付一笔赔偿金,以此了断和植物人女友与孩子的关系。
同城报纸纷纷刊出评论,谴责男方这样寡情无义的行为。一时之间,满城都是喊打之声。
王主任将商影年叫到自己办公桌前,说:“小商,这个报道,我想让你去跟。我们已经迟了一步,场面十分被动,你打算怎么做?”
商影年低头想一想:“我先去看看,亲自见过,才能知道该如何处理。”她拿了顾家地址,上门去。上楼之前,在路边水果铺买了一篮水果。
顾西云已经从医院回到家,母亲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妇人,不过是五十刚出头的年纪,头发却已白了大半,守在床边看着女儿,已经没有眼泪。顾西云仿佛是陷入沉睡,面容温婉静谧,对亲人的悲伤与身边的一切纷扰毫无知觉。孩子由保姆照料,睡在另一个房间里。
商影年在角落找一张椅子坐下。
“我比西云大三岁。”商影年开口道。
中年妇人帮女儿拂开脸上的一缕碎发,从床边起身,坐到商影年身边来:“商记者,你能来看小云,已经很感谢,还劳你破费。”
“应该的。顾妈妈,最近有很多记者来过,是不是?”
“我都没让他们进门。那些人太吵。当初在医院,已经让我们很为难。”
“你怪不怪她?”商影年问。顾西云为了自己的爱情,让父母操碎了心。
“怪谁,我女儿小云吗?”她笑了,“还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但我告诉你,为人父母,本就是件操心的事情。你不能因为自己是父母,就要求子女什么都听从自己。”
商影年看着她疲倦的侧面,细想她的话。她也有父母,可是他们并没做到如此大方。
“我和她爸原本不赞成他们两个这么早就在一起。太年轻,工作都没定。但是她倔强,跟定了他。后来有了孩子,我们的意见是尽快结婚。但是,她说,要等工作稳定一点,起码靠自己的工资办桌酒。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她叹息,“后面的事,谁也没料到。”
“那孩子……”
“我们老夫妻还有点积蓄,也还有点时间,应该能照顾到她成年。”
“那孩子的父亲呢,你们接受他的决定?”
“这个事,听说报纸上都在讲。我们已经不看报纸了,没料到这点事会闹这么大。那个年轻人,一开始也是死心塌地说要照顾小云,但是在这里住了还不到两个月,已经崩溃。就算他寸步不离小云左右,小云也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再加上还有个孩子,天天哭闹不止,谁愿意这样过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