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影年抬头,看着窗外炎夏的晴空,一丝云都没有。
“据说报纸上大家都骂他,我却要为他说句话。虽然他对不起我女儿,但这不能算是他的错。年轻人毕竟年轻,都不愿意相信,设想和现实总有很大差距。”顾西云的妈妈看着女儿,缓缓说下去,“可我们不一样,已经活了半辈子,知道的道理多一点,能担待的,也就多一点。我们不怪他,毕竟,他还年轻,他有重新选择的自由。”
商影年坐了一会儿,记下顾西云妈妈的话,起身告辞。
天边是壮烈的血一般的火烧云。气温很高,走不多时,已经是一背的汗。
商影年慢慢走着,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喧嚣的市声里,她感觉到个体的渺小。世事纷至沓来,砖头一样砸在脸上,我们空着双手,如何应对?
谁都是这样,到后来才渐渐学会该如何原谅别人的差错,又该如何解决自己的祸患。只是我们,究竟是否可以拥有重新选择的自由?
回到报社,商影年先去洗手间,拧开水喉,让凉水浸湿脸颊,那舒爽的凉意让商影年清醒过来。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商影年笑了:亲爱的达尔文先生,现在我又感到十分高兴,高兴我们都是自然的造物,我们都不过是人。
我们的肉身与感情终不用永垂不朽。我们的愧疚,也同样如此。
回到电脑前开始写稿,她从顾西云拒绝父母资助、延后婚期写起,以及男友开始时如何信誓旦旦,最终又是如何在病榻前却步。
最后她向所有阅读这篇报道的读者提问:你是否真的确定,自己可以预见生命的无常,又有能力解决现实中一切难题?
困难面前,你是否也曾退却,是否也想过要走捷径?
如果,还有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究竟要不要?
写完稿子,商影年没等王主任的回复就下了班。在路边便利店买一瓶水、一块面包,坐在路边长椅上慢慢吃,权充晚餐。而十七楼会议室的编前会议上,尹年正指示值班编辑将商影年的稿件安排到社会版头条。
散了会,会议室里只剩下尹年和王主任。
“这样处理,你觉得是否妥当?”尹年开口问,语气却是万分笃定的。
“不用说,我们一定能后来居上,风头压过那几家同城媒体。”
“王主任,你指挥有方。”
“尹总,你说笑了。这个人才,可是你一手栽培起来,再移到我地头上的。”
尹年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而思绪却早已飞到遥远的某处,她漆黑的眼睛,曾看进他灵魂深处。然后,又一步一步退到边界的另一端。
“尹年,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
“什么?”尹年回过神来,问。
“我不知道是什么。需要找人喝一杯的话,尽管说话。”
“莫非我有哪里不对劲?”尹年挑眉。
“恰恰相反,我好久没见你这么开心。”王主任合上笔记本,起身告辞。
第二天才刚上班,报社的热线就已经被打爆,网站上论战激烈。关于“责任与选择机会”的论战成为城内热门话题。某个“毫无责任心、品德恶劣的男人”已然得到正名,一下脱离了动物的低级阶层,成为人生命题的提出者,以及无常现实的牺牲品。
“你说人家运气怎么这么好?今天气温没高过四十度,没有大领导莅临,也没什么重大工程事故,这样婆婆妈妈的小稿子也成了大热门。”
“这你就肤浅了,是人家点石成金,跟什么新闻,什么新闻就火。”
有人在办公室里这样议论。商影年只当没听见,到处查找新闻线索。
下班回到家,第一时间沐浴更衣。
陆巧鸣也已经看过那篇报道,百感交集:“感情,多么浪费心力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但是代价却血淋淋。”
是,有人为感情付出过血的代价。直至今天,商影年依旧清晰记得自己的母亲怎样为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声嘶力竭,为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剪坏整个衣橱的衣服,为了父亲的电话无人应答而致电所有秘书与属下询问他的行程,然后细细比较言语间哪怕一丝一毫的差别……但父亲只是沉默回避,他藏在层层叠叠的文件与报告后面,似乎都不屑将时间浪费在漫无目的的解释上。当所有的怀疑兀自纠结,成为心底似是而非的定论,她在绝望之中切开自己的血脉。
“幸好,我本志不在此。”商影年打开风扇,耳朵里原本塞着一副耳麦,于是调高音量,澎湃而来的乐音冲向耳膜,冲散所有前尘往事。
“在听什么?”陆巧鸣放下手中的八卦杂志,坐到商影年身边来。
她分一边耳塞给陆巧鸣,陆巧鸣侧过头来听。
有一把苍茫的声音在唱:“亡命之徒,你何时才能够明白,你所要的一切,原本唾手可得,你为何总想得到无法拥有的那些……自由,哦,自由,不过是空谈……”
陆巧鸣把耳塞还给商影年:“这么悲凉做什么?商记者,你如今正当红呢,等着拿奖金吧!”
商影年继续听她的音乐,对陆巧鸣的话,不置可否。
-3-
“估余街民宅火灾。小商,你跑一趟,摄影师和采访车一分钟以后在楼下等你。”王主任跑过来递给商影年一张写着地址的字条。
商影年什么都不问,毫不迟疑地抓起背包飞速奔去等电梯。
到现场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控制住,由于火灾发生在旧式的居民楼里,巷子窄而蜿蜒,消防车无法直接开进来,所以连了数条水管,地上一片泥泞狼藉。警察正在疏散围观人群,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在现场奔跑穿梭。
商影年看着那幢烧到焦黑的民宅,震惊之下,怔怔不能成言。突然,在一片喧哗中她听见低声的啜泣。那是个小女孩,她正独自站在人群里哭。
“小妹妹,怎么了?”
“婆婆在睡。”小女孩的大眼睛中积着晶莹的泪水,“炉子着火,好烫。”商影年蹲在她面前,捋开她脸颊上的碎发,小女孩突然皱拢眉头吸一口气,泪水跌落眼眶。她的脸上有灼伤,居然没有人发现。商影年扬声喊:“有医生吗,有人受伤!”却没有应答。商影年回头柔声对女孩说:“能告诉姐姐你的名字吗?”
“囡囡……”
“婆婆现在在哪里?”
“有人抬她走,说要……要送医院。”
“囡囡,姐姐带你去医院。你知道婆婆被送去哪个医院?”
她抹着眼泪摇头。
“你在这里不要动,姐姐马上回来,然后带你去看婆婆。”
囡囡伸手抓住她衣角:“小妹还在里面……你去救她好不好?”
商影年震惊:“什么,小妹?是你妹妹吗?她还在里面?”
“小妹是囡囡朋友,她是兔子,毛毛的……”
商影年松口气,起身去找警察问情况。刚接近现场,就有人拦她:“出去,里面危险。”商影年掏出记者证,那人才答应她站在警戒线外观望。这时候商影年看见囡囡的小妹,一只灰色的绒毛填充兔子,被扔在门边。商影年趁警卫不注意,弯身越过警戒线,俯身捡起那只兔子。正要起身,被烧焦的门板发出咯啦声响,直直摔落下来。商影年下意识抬起手臂来挡。只听见人群中一阵惊呼,钝痛伴着黑暗一起袭来。当消防队员冲过来救她时,商影年却已经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尽管看来狼狈,却只是一点擦伤,她向消防队员保证自己没有事,消防队员才让她走。摄影师举着相机跑过来:“怎样,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你知道受伤的老太太被送去哪家医院?”
“刚听到有人说,最近的一家人民医院。”
“好,我们去医院。”商影年用焦黑的袖子抹一抹脸。
“哪里受伤,伤得厉害吗?”摄影师有几分担心了。
“不是我,是去采访伤者。”商影年把烧焦的头发甩到脑后。
“跑社会新闻嘛,这么拼命!刚才你干什么呢?”摄影师心有余悸。
“扮英雄,救美女。”商影年扬一扬手里那只被水浸透的兔子。经过刚才那一幕插曲,如今这兔子的情况看起来更加糟糕了,真正的惨不忍睹。
囡囡却毫不嫌弃,欢天喜地将那只湿淋淋黑乎乎的绒毛兔子紧紧抱在怀里,跟商影年上了采访车去医院。
“你不是诱拐儿童吧?怎么没人管这孩子?”摄影师惊诧不已,今天这场面,他真是开了眼界。
“屋里只有她和婆婆,着火后她吓得跑出去。邻居见着火赶忙报警,没有消防队员注意到她。我现在带她去医院找她婆婆,估计家人也快到了。”
“囡囡,你爸爸妈妈呢?”商影年问怀里的小姑娘。
“爸爸不在家,妈妈去上班。”囡囡搂紧小妹,语气平常地说。经历过火灾,她和她的小妹真正称得上是生死之交,所以她分外珍惜。
到医院,商影年第一时间送囡囡挂急诊处理伤口,听医生保证不会留下伤疤才松一口气。“囡囡放心,长大还是美女。”小女孩憨憨地笑,伤口涂了药膏,已经不痛。
打听到囡囡的婆婆此时已经被送入加护病房,进行吸氧治疗,商影年又赶忙抱着她去病房。有个穿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子正在病房外焦急等待,她一见囡囡就紧张地冲过来,一把从商影年手中抱过囡囡,不停说着:“有没有事?囡囡你有没有事?”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湿透面颊,弄花了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
“囡囡没有事,不过脸上有一点点烫伤,医生已经处理过伤口,上了药,按时上药不碰水,以后就不会留疤。”商影年开口。
那位女士此刻才留意到商影年的存在,茫然地看着她,依旧未从刚才的紧张不安中回过神来。
“我是记者,姓商。在火灾现场遇到囡囡,带她来医院找婆婆。”
“谢谢,谢谢你,商小姐。”她一手抱着囡囡,一手抹着眼泪,又想与商影年握手道谢,在外套上擦了擦手,才感觉到自己的狼狈,不禁笑了,“不好意思,我……”
“没事。遇见这样的事,谁都会乱了阵脚。”商影年陪她在病房外的塑胶椅上坐下来,轻声问:“婆婆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要看情况,一氧化碳中毒,老人身体本来就比较弱。”
“怎么留囡囡和婆婆在家,一老一幼的……”
“有什么办法,我是做销售的。商小姐,囡囡的爸爸一年前和我离了婚,我要独自照顾这个家。囡囡放学早,就让我妈照看着。”囡囡妈妈把脸埋进囡囡的颈窝,藏起满脸的疲惫。
“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商影年看着她瘦弱的肩膀,不禁鼻子发酸。
“谢谢你,商小姐。我会马上找个钟点工。其实,谁家里没有点什么事?我应付得来。”
“报社有便民热线,我帮你联系服务信得过的家政公司。”
“谢谢你。”
“应该的。囡囡上几年级?”
“幼儿园中班,最喜欢上手工课。”
两个人在病房外像老朋友般压低声音聊起家常,囡囡则在妈妈怀里沉沉睡去。直到医生出来通知家属患者已经脱离危险,商影年才起身道别,临走前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这么多年了,这是商影年自那次事件之后第一次走进医院。这一次,囡囡和她的小妹都没有事。这一次,加护病房里传来的是一个病患脱离危险的好消息。
只是,天下所有的医院里仿佛都是这样苍白明亮的灯光,照得人双目刺痛。空气里永远有那呛人的消毒水味道,不知道是来自实验室、手术室还是停尸房。
商影年慢慢走着,像是回到了那个夜晚。父亲笔挺的黑西装,母亲染了血的丝绸睡袍,尖叫呼啸的救护车,钝且重的医疗器械,重重的白色人墙……此时此刻,商影年才从刚才的紧张担心中醒转过来,感到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恐惧。
等在医院外的摄影师慌忙把面色苍白的商影年扶进车内:“见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他以为商影年被刚才的火灾场面吓到,好心出言安慰。商影年努力挤一个微笑表示感谢。
不,对于生离死别,对于人世无常,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学习,都永远无法习惯。
刚回到办公室坐下,桌上的电话就立即响了起来:“影年吗,是我,尹年。能否到十七楼小会议室来一下?”
商影年答一声“好”,走楼梯去十七楼。
会议室里并无旁人,尹年坐在会议桌的那一头,商影年也没有想要走近,就在会议桌的这一头坐了下来。两人就这样隔着整张会议桌的距离说话。
“今天是你第一次去事故现场,采访顺利吗?”
“很顺利。”说完这话商影年就觉得疑惑,今天有人的家被一场大火焚毁,这算是顺利吗?
“以往这样的新闻上了社会版,不过是豆腐块大的一条消息吧?”商影年问。
尹年点头。
“其实,每个豆腐块后面都有一个很长的故事。”商影年想起囡囡盈满泪光的眼睛,还有她妈妈无奈的面容。
“这就是生活。做新闻这一行,常常要经历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事,因为寻常日子不是新闻。”
“你怎么应对?”
“我渐渐说服自己,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你相信自己可以这么理智,这么冷漠?”
“不能。所以我让你来做这条社会新闻。我相信你,相信你可以给每个豆腐块更好的观察和阐述,你可以讲一个更深的故事给别人听,让这个故事引发更多思考,获得更多关注,从而帮助故事中的人解决更多的问题。”
“新闻报道真的能做到这么多?”
“不要小觑你手里的笔,它代表舆论的力量。”
“那……为什么是我?”
“你的眼睛。影年,因为你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你能看得比别人更清楚。”尹年专注地看着她。
呵,这绝对不是顺利的一天。她腮边的头发被烧焦了,脸上还有污迹,她却忙得没有时间去留意这些。看着商影年离去的背影,尹年伸出手去,却终在半空停了下来。
商影年回到办公室,坐到电脑前,开始写那条火灾的新闻。她介绍火灾缘由、受灾家庭的背景,论述单亲家庭与空巢家庭的辛酸无奈。一条火灾的新闻被她扩充为一篇社会观察。论据充分,评论客观。只是当年,又是谁写下了关于她母亲的那篇豆腐块呢?
换作今天的商影年来负责那篇报道,她会写:时间,十五年前,一个夏天。地点,商家别墅。人物,商家。事件,一个女孩失去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