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必须退一步,退回到黑暗中去。就像从前,每天在报章看着她的稿件,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解决她的困难。
冲动的人创造着新的世界,而理智的人,负责维护它。
第二天上班,又是周四,轮到商影年报选题,带着一身肥皂清香去报社上班,却发现自己的桌前围着人。一问,才知是总务办公室派的,说上面有命令,帮商影年换办公桌与办公设备。原本用的那套,一直是她进报社时仓促找来暂用的,谁承想也用了将近一年。商影年横竖没什么好说,领导有令,不容你置喙。她将自己的文具杂物归整到一个纸盒里,见办公桌上放着刚出炉的报纸,便拿过来翻开社会新闻版,目光锁定在一篇再寻常不过的图片新闻上,救助基金已经成立了,成立初期,收到仲恒基建三十万元捐款,而报社也以报社总编辑名义捐款五十万元。
上报纸的不是囡囡,而是仲恒基建的企业代表。
商影年找个僻静角落给陆巧鸣打电话:“巧鸣,我问你件事。”
“说。”
“仲恒基建写字楼那个广告,花了多少广告费?”
“这个是商业秘密欸!”
“我不和别人说,纯粹八卦。本来这个稿子就是我跟。”
“好,好,我说。硬广部分,封底与插页,整版广告,连发一周,两百万,怎么?”
“没怎么,好奇而已。”商影年回到自己位置,太阳穴隐隐作痛。
“啊,对了,我刚看到报纸。那个火灾的稿子原本是你写的,建立救助基金这个事情,照理也应该是你来写啊,怎么换人了?”
“王主任的意思。”
“是不是有人说什么话?那些人,也就这点水平。别人做出点模样来,就说换他能做得更好;要是做不出来呢,就抱怨没给他留好机会。”
“我没什么所谓,就那么点工资。做什么新闻都无大区别。”
“吃亏是福是吧?到时候吃到黄连,看你说不说苦。”
商影年笑,这个二十四孝好友陆巧鸣,只有她肯为了商影年疾恶如仇。
“还有,你们尹总最近如何?”
“不知。”商影年压低音量,“我要去忙了,回去再说。”要刻意回避一个人,其实不难,尤其是当对方也正有此意的时候。
“想不到他一捐五十万。果然和我们不是同一层次啊。”
商影年挂了电话,看看时间,正好快到晨会时间,于是去会议室报选题。
今天主持会议的,却不是尹年,而是国际新闻部的副总编辑。商影年读着手里的选题,一时之间并不知道,心头隐隐的失落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有掌心残留的一点点痛,像余火的微温,提醒着他曾给过的关怀。
会议结束慢慢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桌子已加大一码,老旧的台式电脑换成液晶屏幕。空间一下子宽敞许多。偌大一个办公室,不时有人朝这边看,还有人借故路过,打量那台新电脑。商影年不知说什么,干脆当什么都没发生。倒是小邵到学校交了论文回来,见到新桌子与新电脑,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孩子就是这点好,容易取悦,叫付出的人觉得值得。
手里的电话响,是傅政勋。
“有没有空?下楼喝一杯。”
“你在哪里?”
“楼下。我刚才来报社关心基金和报道的事情,才知负责的记者换了人。”
商影年想此刻离开办公室也好,去哪里倒没什么所谓。
傅政勋见到一头短发的商影年心痛不已,忙不迭倒出上次来不及发泄的情绪:“为什么把头发剪了?好端端一头长发,你怎么……”
商影年深呼吸:“傅先生要是实在看不过去,我这就回报社。”
傅政勋投降,一言不发地开车带她去酒店附设的咖啡馆。商影年点一杯冰镇巴黎水,再要一片青柠,取过吸管慢慢喝。傅政勋要了杯美式冰咖啡,不说话。她也正好没有开口的意思,发现餐巾盘中有一张餐巾放倒了,于是伸手将那张餐巾翻过来,然后一张张细细叠好,放回原位。傅政勋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突然叹息。
她抬起头看他,黑色的眼睛平静无波。
“你以前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他怀念她曾经惘然若失的神情。那个属于他的、接受他照顾的、常常神情恍惚的长发女生。而他们的结识,正是因为她的粗心。
商影年想起的,却是版房里尹年修改过的版样,他曾一笔一画,改正她犯下的每一个细小错误,标点与措辞,启承与转折。
从此以后,他将总是在那里,在她的字里行间。
“和巧鸣公司的合作,顺利吗?”
“很顺利,事实上,陆经理今天晚上有意请我吃饭。”
“那多好,陆经理是个优秀的女生。除了拼事业,也要懂得为自己把握机会。”
“你呢,就不为自己打算?”
“我很好。”
“看得出来,那个尹总很关照你。”
商影年垂着睫毛,咬住吸管轻声道:“他拿你的支票,但没有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捐给了基金。你,为什么要误导我?”
“你对那个尹年比对我要好,我觉得自己有权利小小报复一下。”
“他的身份你最清楚。傅政勋,你这算是无理取闹吧。”商影年不怒反笑。
“我没想过和你讲道理,影年,我一直在和你谈感情。”
“感情?”商影年像是又听见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她利落地放下手里的玻璃杯,看积聚的水滴在桌上画一圈模糊的印子。
“影年,是你误导了你自己。我从没说过,他会怎么处理那笔回扣。为什么你这么不愿意相信别人,包括我?”
不是我不相信别人,只是我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值得拥有世间美好,不相信自己还能获得幸福。商影年在心中这样黯然地想,等抬头的时候却已经换上一脸倔强:“这是我的自由。”
“自由是不是你一切作为的理由?如果这样能让你开心,我不反对。但你却并不开心,所谓的自由,倒更像是在自我放逐。”
商影年笑了。长睫毛下,晶莹的眼睛,挑衅地看着他:“是这样吗?那你大可不必追来。”
傅政勋暗自骂一声“该死”,越过咖啡桌将她拉进自己怀里,然后他尝到她嘴唇上润唇膏的味道,带着薄荷和青柠香气,带一点点甜。
商影年没有挣扎,毫不反抗地等他自己结束这个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钞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傅政勋坐在单人沙发里,静静等那薄荷与青柠的味道在唇角转成苦涩。挫败感如冷水淋透他的身与心。
原来,他真的已经失去了她。
或者,他不曾真正拥有过。
只是“放手”这两字,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2-
城市的上空飘起雨来。
与灰尘的味道一起沉淀下来的,是桂花香气。
在某个多云的早晨,商影年出门前穿上了入秋以来的第一件外套。
原来,是秋天了。
尹年换值夜班,不再出席新闻晨会。
只是在工作的间隙,商影年才从别人口中隐约得到他的消息。照例是出差、开会、值班、签版,好像从来没有休息的时间。而她陆续写了几个好稿,得了一次感冒。小邵则顺利毕了业,成为商影年的同事,却依旧像个孩子一般,喜欢挨着商影年坐。
报社举办的中秋晚会还在新年聚会的那个酒店,跑完新闻的记者和做完版面的编辑聚在一起,好一阵吃喝玩闹。吃完饭,又到楼上酒吧唱歌跳舞。商影年坐在暗中,适才被迫喝下的半杯葡萄酒在她体内发酵,把眼前的热闹场面酿成舒适的微醺。
只是,这次尹年没有出席,听说他又出差去了,代他致辞的是副总编辑。好像已经有数个季节没有再见到他。
“影年。”有个声音突然响起。
商影年蓦然抬起头来,却是王主任,向她伸出手来:“来,跳舞。”
商影年一时无措,不言不语看着他的手。
旁边的同事见状纷纷起哄:“没有诚意,哪有这么邀请美女的!”
“就是就是,太草率了吧……”
王主任一抬手,打断这些叫嚷,然后躬身道:“不知美丽大方聪慧善良刻苦上进的商影年商小姐可否赏光,与我共舞一曲?小生姓王名易,字克难,若得商小姐垂青,三生有幸……”商影年啼笑皆非,速速起身拉起王主任走进舞池。身后爆发一阵口哨与掌声。
待在舞池站定,商影年才发现这是一曲华尔兹。
“主任,我不大会跳华尔兹。”商影年面有歉意。
王主任笑:“有什么关系,只管跟着我走路就好,跳舞不就是这么回事?”
想不到,王主任还是跳舞的高手。商影年轻松地跟上他的引领,踩着节奏,灯光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熟悉而遥远的璀璨光华。
“我和尹年认识快二十年,我们是大学同学。跳舞,还是一起在学生会里学的。”王主任轻轻扶着商影年的腰,看进她的眼睛,“他这个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功课是这样,工作是这样,连跳舞也是……”
商影年侧过头,仿佛在辨认着乐曲节奏,没有接王主任的话。
“啊,说曹操,曹操就到。”王主任停下了脚步,商影年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是尹年。看样子他刚出远门回来,外套挂在臂弯里,依旧是白色衬衫,没有系领带。服务生过去问他要不要饮料,他摇了摇头。然后他转过身来,迎上商影年的目光。
她没有错过他眼角眉梢那一丝浅浅的倦意。
“尹总,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要不要请我们社会新闻部的年度优秀员工跳支舞?”王主任将商影年推到他面前,一手拿过尹年的外套。
商影年听见他干脆地答一声:“好。”微笑浮上他的嘴角,然后漫进他深邃的眼眸。
“对不起。”商影年轻声说。
尹年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她伸出手来。
商影年正要伸出手去,口袋中的电话却尖锐地响了起来。是傅政勋。只一句话,尹年就见她总是平静的脸上变了神色。
“我有急事,要先走一步。”她正要离开,又转身对王主任道,“主任,我明天可否请一天事假?”王主任点头答应,她说声谢谢,快步走了出去。
“影年……”
听见身后的呼喊,商影年在走道的尽头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是尹年。他跟了出来,站在空阔的大厅里,轻轻掩上身后的雕花木门,把乐声与喧嚣都隔绝在门的另一边。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在他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暗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姿势却像是莫大的鼓励,商影年鼓足勇气折回来,轻轻拥抱尹年,然后不等他回应,又匆匆转身跑下楼梯,跑进初秋飘满桂花香气的夜色。再也没有回头。
傅政勋的车在酒店门口等。商影年一上车,他二话不说踩下油门。车闯过红灯,驶上环城公路,然后上高速。
“他,怎样?”过许久,商影年才开口问。路边的告示牌在车灯的照射下显示着车程,然后隐没入浓浓的黑暗。
“突然昏迷,心室有杂音。现正急救。一有消息,陈叔会打电话过来。”傅政勋看着前方,全速驾驶。
商影年握紧了拳头。
她不知道,心底的恐惧是什么。那次陈叔来找她,想说的就是他的健康问题吧。但他是商仲恒,情愿骗自己女儿是公司有问题要她回去,也不要告诉她真相。
他已经低过头,再也输不起。
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傅政勋用了不到一个半小时就赶到了。
两人脚步匆忙走进私人加护病房,听见的却是商仲恒的笑声。
“小影,你来了。”商仲恒抬手和女儿打招呼。要不是他手上的输液管与床边的呼吸机,商影年几乎要认为这是场骗局。
“你觉得怎样?”
“很好。就是你陈叔,太紧张。”
“老商,心脏的问题,不是小毛病。”陈叔开口,“医生说,你的血压和肝脏情况,都不乐观。”
“好,好,好!”商仲恒摆手,“帮我问问医生,能不能给我一晚上的假,让我请女儿吃顿消夜。”
“商总……”这回出声制止的,是傅政勋。
“我不饿。”商影年结束这个话题。
“政勋,带小影回去休息吧。这一路,大家都累了。明天我和医生说一声,大家一起出去吃个饭。”商仲恒吩咐道,“这医院的营养餐真是可以吃死人。”
商影年也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出病房,站在走道上等。
“我给你订了酒店房间,离医院只有五分钟车程。或者……你回家住一个晚上?”
“回家?”商影年抬起一边眉毛。
“那,去酒店。”
傅政勋开车送商影年到酒店:“我就在隔壁房间。有什么事,叫我。”
醒来时,手机里有两条留言。一条是小邵,问商影年发生什么事没有去上班。
一条是傅政勋,说他必须回公司去处理一些公事,稍后将由他的秘书送商影年去医院。商影年洗漱完毕,下楼。大堂内一个秀气的女孩子迎上来:“商小姐,傅特助临时有事,他让我送你去医院。我是他的助手,方婉春。”
商影年想一想,道:“不用麻烦了,医院从这里走过去,不过十多分钟路程。你先回去忙吧。”
“商小姐……”
“放心,我还认得路。”谁会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迷路?
病房内,商仲恒已经换下了病服,穿着睡衣在看文件。见到商影年,吩咐护理斟茶拿点心。说是病房,倒不如说是他的行宫。
“现在做记者?”
“是,社会新闻部。”商影年答。
“看过你写的报道,比别人写得好。”他的神色,似是有几分得意,“我商仲恒的女儿,做什么都该比别人好。”
商影年不说话。
“记得你小时候,作文成绩就好。但我还是让你读理科,大学又读金融贸易。我商仲恒的女儿,头脑不会差。现在做记者,不觉得浪费?”
“我觉得记者这份工作很不错。”
“那几千块工资,吃顿饭、买条像样的裙子够不够?”
“现在已经不流行吃吃喝喝那一套了,大家都是文明人,讲的是效率。”商影年抿一抿嘴,“再说,赚钱也不是什么难事,难得的是自己喜欢。”
“这倒是。”商仲恒笑,“我正筹划投资百货业,都说衣食父母,谁也缺少不了,必定是门好生意。你不如回来帮我,工资要多少你自己开。”
“有钱难买开心。”商影年结束这个话题,“你身体怎么样?看陈叔脸色,他是很担心的。你别老让他为难。”
“我很好。董事会不过是要钱,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