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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站在你的生命里(1)


  不管她来自何处,不管她是否因为迷路错走到这里,只要她还在自己目力所及范围之内,就是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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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商影年在阳光里展开手掌。金色阳光照亮她指尖残留着的梦境边缘。梦中,汹涌的潮水将她吞没,世界又变成漆黑的一片。

  你听过那个点石成金的故事吗?那是我所听过的所有故事里,最让人觉得悲伤的一个。

  希腊神话中Pessinus[1]国的皇帝米达斯,从酒神狄俄尼索斯那里获得了点石成金的能力,他的手指触碰到的一切都化作了黄金。玫瑰与石头,佳酿与美食。他的拥抱使自己珍爱的女儿变成了黄金雕塑。

  原本得意的他后悔莫及,重又找到酒神要求放弃这样的能力。酒神说,去洗个澡吧。于是有一天,米达斯走进Pactolus河[2],将自己的能力交给了河水。他空着双手回到岸上,从此Pactolus河中常年流淌金沙。

  商影年抹一抹脸,趿着拖鞋去浴室。陆巧鸣正在厨房泡咖啡。

  道声早安,商影年放一缸热水。然后屏住呼吸,将自己浸入浴缸中。水压让所有的声响听起来那么混沌而遥远。商影年直等到热水的温度渐渐消散,手指起了褶皱,才起身。当她伸手取浴袍的时候,无意间带翻盥洗台上的漱口杯。

  那只蓝色玻璃杯在瓷砖地面上摔得粉碎。

  或许和米达斯的手指一样,我的手指也受到了诅咒。从此抓在手中的事物,没有一件能够完整。

  我手指所触碰到的一切,都成了碎片。

  快乐也好,悲伤也罢。

  甚至过去、现在与下一秒钟的人生,纷纷在我手中成了齑粉。

  披上浴袍,商影年俯身收拾碎片,神志恍惚之间,尖锐的边缘划过掌心。血随即涌出来,却并不感觉到痛。商影年用毛巾按住伤口,再翻出急救箱中的纱布缠在伤口上。

  “怎么了?”陆巧鸣听见声响,过来问。

  “没什么,摔坏一只杯子。”

  “要紧吗?”陆巧鸣拿了扫帚簸箕过来善后。

  “没什么事。”商影年在浴缸边沿坐下来,用左手擦头发,“巧鸣,你最近有没有接新的广告案?”

  “当然有啊,地产广告,大客户。”

  “那,进展如何?”

  “顺利。”

  “是很大的生意吗?”

  “那当然,所以由我这个客户经理亲自出马嘛。”

  “客户如何,有没有刁难?”

  “难得遇见明事理的客户。比稿时竞争确实激烈,要求也算超出一般的严格,不过定了稿,一切都好说了啦。”

  “那要是遇上不好说话的呢?”

  “那可没个底哦,有的现在想起来还让我内伤。像去年一个广告,那负责人有几年外企工作经历,开口就说:‘中国不就是劳动力便宜吗?多加几天班,一个星期不就全搞定,价钱也该打个折扣再谈。’这样没素质的人,怎么谈?我当即摔他电话,结果人家告到大老板那里去,投诉我态度不好,就等着我上门负荆请罪呢。”

  “那回扣呢,发广告的媒体拿不拿回扣?”

  “什么拿不拿,你该问拿多少啦!”

  “这么普遍?”

  “做生意嘛,不就那么点事情。不说了,我赶时间。”陆巧鸣喝完咖啡,拎起公文包风风火火出门去。商影年换下浴袍,临出门又在右手上戴只手套把纱布遮起来。

  小邵一早到报社上班,刚进办公室就看见商影年左手拿着支圆珠笔在敲键盘。

  “什么新招式?”

  “来得正好,我要报选题,你帮我输入一下打印出来。”

  商影年拿着选题去十七楼会议室,时间有些早,晨会还没有开始。尹年却已坐在会议桌前翻看当天刚上市的报纸,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商影年已经见过报纸封底上那则写字楼广告的全页广告:政年大厦开幕在即,CBD中心A级写字楼招租。

  “政年大厦……”商影年的神情仿佛看见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

  尹年也看到了广告上的大标题。

  政年大厦。

  傅政勋,商影年。

  这个傅政勋不是毫无缘由地再次出现在这里,他对商影年志在必得的决心,几乎就差一句高声宣言。而业内人都知道,仲恒基建的大老板是商仲恒。

  商影年不会是碰巧姓商。

  但他只是轻轻合上报纸,仔细整理好后放到桌上。目光穿过落地长窗看向整个薄雾迷蒙的城市。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就是人生。

  “怎么还戴着手套?五月还下雪吗?”尹年终于收回目光,看着会议桌另一头的商影年,发现她右手又戴上了那只粉色的毛线手套,于是开玩笑地说。

  “为了好玩。”商影年低下头,将视线投在手中的稿纸上。其他部门的同事陆续到了,两人就此结束谈话。

  报完社会新闻组的选题,商影年匆匆离开会议室。

  “影年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小邵看着商影年不算太好的脸色,逗她开心。

  “好不好笑?”

  “当然好笑,不好笑我请你喝奶茶。好笑的话,你请我。”

  “行,说吧。”商影年坐正了身,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小邵清一清嗓子开始讲故事:“从前啊,森林里有只兔子。一天它被大灰狼抓住了。大灰狼正要吃它,兔子却说:‘别急,等我写完我的硕士论文再说……’”

  商影年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兔子写论文?小孩,你写硕士论文写到脑子坏掉了?”

  “哎哟,你听我说下去嘛,这是个好故事来的。”小邵正一正神色继续往下讲,“大灰狼很惊讶,就问:‘你写什么论文?’”

  “兔子答:‘《论兔子比狼强大》。’狼听了哈哈大笑:‘这怎么可能?’”

  “兔子说:‘我写的论文大部分稿子在洞里,不相信我带你去看。’”

  “于是兔子把好奇的狼领进了山洞。”

  “过了一会儿,兔子独自出了山洞,坐下来继续写它的论文。”

  “接着又来一只狐狸,也想吃兔子。兔子说:‘不行,等我写完我的硕士论文。’”

  “狐狸问:‘你写什么论文?’”

  “兔子答:‘《论兔子如何吃掉狐狸》。’狡猾的狐狸笑了,说:‘这怎么可能呢?’于是兔子又把狐狸领进山洞。你知道山洞里有什么吗?”小邵故作神秘地卖着关子。

  “有什么?”商影年很配合地问。

  “山洞里,一只狮子正坐在几堆白骨之间,满意地剔着牙,旁边是兔子的论文稿。”

  “这个故事是说,兔子其实比狼与狐狸都狡猾?”

  “错,这个故事是说,写什么论文不重要,谁是你导师才重要。引申来讲,就是你在哪个岗位不重要,找对会关照你的老板才是王道。”

  商影年这下懂了,耸耸肩:“这王主任的桌子每天不是我整理的,茶水不是我在倒,最出彩的新闻也不是我在跑,你跟错人了啦。”

  “又错,这兔子不是我,是你啊,影年姐!那狮子嘛,自然也不是王主任。”

  商影年依旧耸耸肩膀不置可否,开始在抽屉里找零钱买奶茶。

  “我刚才在茶水间里听说,你拿了优秀稿件奖耶!”小邵献宝一样搬出她听来的小道消息。

  “还说什么?”

  “嗯,还有……”小邵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不说我都大概能猜到。”总不会是恭喜之类的吉利话。

  “他们说,你上面有人护着,正当红呢。还说,你手里有广告大客户……”说到这里小邵才觉失言,有些惴惴的,“但影年姐,你的稿子写得就是比他们好啊,你不用理他们!”

  小邵跟着自己也有一阵子,说闲话的人却不知道避讳,要当着她的面讲那些并不悦耳的闲话,商影年心下也猜到,那些人想必是只怕她这本尊听不到。

  “影年姐,那些说话的人我都认得,一个是机动新闻部……”

  “小邵,你现在跟着我跑新闻,虽说我懂的不比你多,但也算你的半个老师,对吗?”商影年截住她的话头。

  “影年姐……”小邵知道商影年表面冷淡,其实心肠软,什么事情都与她有商有量,每篇稿件都不忘记写她的名字,不像别的记者光忙着摆师道尊严的架势差遣手下的实习生,等稿子出来,却又忘记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是以很少看见商影年这般严肃的小邵有些慌了。

  “背后议论别人的事情,不要做,知道吗?那些流言不小心听见,也要速速忘记。”

  “我知道了,影年姐。”

  “好了,写稿子吧。今天你负责打字,我负责说。”

  “哇,真是人民喉舌啊!”

  “滑头!”商影年拿左手拍一下小邵脑门,“快写,写完请你喝奶茶。”

  不知是不是伤口位置靠近掌心的缘故,一整天过去了,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下了班,商影年趁电梯里没有人,摘下手套解开纱布来检查伤口。电梯停在十七楼,门开了,有人进来。商影年及时把手藏到身后。

  “恭喜。”是那把熟悉的声音,那个熟悉的侧面。尹年隔着半米,在她身侧站定。

  “恭喜什么?”商影年的心底并没有以往见到他时的那种喜悦。

  “这个季度的优秀稿件奖是你的了。名单明天总务办公室会贴出来。”

  “有多少人获奖?”

  “老规矩,优秀稿件奖只有一个,另外还有几个提名奖。”

  商影年看着亮起的电梯按钮,不再说话。

  “搭顺风车吧,我今天不值班,送你回去。”

  “不好意思麻烦尹总,我自己走就可以。”商影年握紧手套。

  尹年回头看她,神色里有些不解。此刻的她仿佛是只警觉的刺猬,刻意与自己保持着距离。那个和他一起埋头大吃刀削面的磊落女孩,去了哪里?

  终于,他换了话题:“你的手怎么了?”

  “划破了,一点小伤。”

  尹年倾身按灭到一楼的电梯按钮,然后按下地下停车场的按钮。

  出了电梯,尹年一把拉过商影年的手来,细细检视。触碰到伤口,商影年深吸一口气。

  “我送你去医院。是玻璃划到的吧,可能会有碎屑残留在伤口里,需要清洗干净。”

  “我不要去医院!”商影年的黑色眼眸在停车场黯淡的灯光下灼灼闪亮,仿佛闪着晶莹泪光。

  “为什么对医院这么排斥?”

  “有谁会喜欢去医院?”

  尹年叹一口气,拿起移动电话拨下一个号码。

  “不好意思,黄医生,是我,尹年。能否麻烦你安排一次急诊?”

  “我说过,不要去医院!”商影年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好,不去医院。我保证。”尹年放柔了声音,打开车门,“来,上车。”

  没有司机,尹年自己驾车。车里有苦橙叶与迷迭香的味道,以及黑色的静默。商影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觉得自己随时都要夺门而出。他们曾那么接近,伸出手就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但毕竟,她不能问出心里的疑问。坐在他的身边,过往的记忆在她手中支离破碎,将他隔绝在遥远的另一边。

  傅政勋的话依稀还在耳畔:没有人是干净的。

  等红灯的间隙,尹年按下播放键。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鸣曲。勃拉姆斯,无望的爱,永不停歇的想念,所有神圣的悲伤。琴声婉转低回,那些感伤离真理太近,距尘世太远。

  所以只能聆听,不能哼唱。

  “你要带我去哪里?”

  “马上就到。”

  是办公楼里的牙科诊所。尹年在前台报出家门。值班的护士迎出来说:“黄医生现在有病人,大约十分钟以后结束。尹先生请稍等。”随即倒了热水出来,让他们两人在接待室候诊。

  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谁又吃了太多糖忘记刷牙?”不多时,听见身后一把带笑意的声音扬声道。两人站起身来,一位穿灰色医生袍的年轻人大步从诊疗室里走出来,边走边褪下手上的橡胶手套,左耳上还挂着口罩。

  “黄医生,不是牙,是手。麻烦你处理一下。”

  “尹总……”黄医生扬一扬眉,“我不是外科医生。”

  “算了,也不疼。”商影年要往外走。

  “受伤的是这位漂亮的小姐吗?”黄医生却上前拉起商影年那只缠着纱布的手,“我看呢,其实天下的伤口都差不多,来,跟我进去。”说完就拉着商影年往诊疗室走,走着还不忘嘱咐护士准备双氧水与脱脂棉。

  商影年疑惑地回头,却看见尹年正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

  冲洗伤口,上药,包扎,五分钟已经处理妥当。

  “谢谢。”商影年道谢,伤口确实已经感觉舒适很多。这时才发现这间小小的诊所干净整洁,灯光柔和。并且,没有那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不用谢。我手艺不错吧?你要不要做个美白护理?”

  商影年惊讶地问:“美白护理?”

  “哦,我是说牙齿护理,你的牙齿很漂亮,不过做个喷砂什么的,就更完美了。费用嘛,我记在那个尹年账上。”

  “谢谢你,不过这样的话,我的牙医会不高兴。”商影年起身离开诊疗室。

  “优秀稿件奖是你决定的吗?”回程的车上,商影年开口问。

  “编委会提名,大家投票评选出来的。”尹年公事公办的语气,“另外,报社和政年大厦合作,救助基金成立和捐款的稿子,王主任希望让别的记者去跟。他的意见是,没什么新闻性,不能发挥你的特长。我同意了。”

  “好。”商影年低下头,看着握在左手中的右手。

  尹年回头看她,眼神仿佛是在问:“就这样吗?没有半句疑问?”

  “尹总,麻烦你在下一个路口靠边停车。”

  尹年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她推开车门,走过浓荫的街道,消失在暮色里。依旧是那瘦削的身影,流露出倔强与孤独,就像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并没有立即离开,尹年熄了车灯,打开车窗,独自听完最后一段乐曲。然后才重新打开车灯,驱车离开。

  尹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过报社大楼时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整栋大楼里那最后亮着灯的三层楼,心底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影年现在大概正忙得额角冒汗吧,不知道她今天要挖到什么好新闻。

  笔纸之间,营营役役,很快就要人生过半。看着她,又会重新相信这世界上真有理想抱负这回事情。

  不管她来自何处,不管她是否因为迷路错走到这里,只要她还在自己目力所及范围之内,就是慰藉。然后有了全新的力量,可以脚步稳健地开始又一天的辛劳。

  她就是这样,站在了他的生命里。

  那是一种,他独自走过四十余年才感觉到的温暖力量。或许飞蛾扑火之前,感觉到的也是这样的温暖,那么明亮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