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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影年第三次通读自己的稿子,最后斟酌一遍措辞与文法,才将稿件交到部门主任文件库,然后关上电脑下班。如此忙碌奔波又是一天。站在报社大楼下面,商影年抬头眺望尹年办公室所在的楼层,照例是灯火通明。
隐隐地,在熟悉的疲惫里感觉到了安稳。
如果,就这样,跟在他的身后。
如果,就这样,安身立命。
多么好。
仲春的晚风拂在脸上,如柔软的丝绸。商影年独自一人到小饭馆解决了晚饭,慢慢走回住处。
晚上,陆巧鸣下了班到商影年房间借衣服。
“要去见重要的客户,衣柜里却没一件好穿出门的衣服。”陆巧鸣苦着脸。
“那你以前都是怎么出门的?还有,你那大把工资都花哪里去了,陆小姐?”商影年捧着八卦杂志数落她。
“能省就省一点嘛,我正存钱买房子。一条好点的裙子,整一平方米地呢。再说,每天看你衬衫牛仔裤的,不穿的就借来给我。资源共享。”陆巧鸣一边翻着衣柜一边说话,手脚嘴巴都不闲着,“哦,最近钱主任听说一些关于你和尹总的传言。听说,他很袒护你。”
“都是工作,谁会袒护谁。”商影年觉得有几分好笑。
“还说你们私下关系不错。”
“都是公事,哪里有私人时间。因为上次火灾的新闻,最近有些后续的活动报道要跟进。这是报社年度策划的一部分,不能出差错,所以和领导见得多些。”
“商小姐,你低调一点好吗?能回避就回避一下,小心得罪人。”
“都是工作,有什么好回避的?我领工资的,不能吃白饭。”
“你不要把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好不好?报社上下没三百也有两百号人,很多人从没和他说上过话。”
“凑巧咯。”商影年耸一耸肩,摊开手掌,表情非常无所谓,“人家老总都无所谓,我一个小员工有什么必要战战兢兢?他的名节总比我的值钱吧?”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样没遮拦?名节,名节,你才是女生好不好!喂,等一下!你这件Armani Power Suit是真是假?”陆巧鸣将衣柜角落中的一件黑色手工小西装从塑料衣架上除下来,仔细研究过标签,神情疑惑地将它举到商影年鼻子前面。
商影年扭头避开那呛人的樟脑丸气味,望着空气思索半天,才想起那是当年毕业论文答辩时候置下的装备。她起身挥开陆巧鸣的长手,弯下腰钻进衣柜深处翻找半天,起身时手里多出一只破烂不堪的白色纸盒子,上面印着两个简单的英文单词:Manolo Blahnik。真正的白底黑字。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油光水滑的黑色丝缎凉鞋,银灰小羊皮内里,三寸根,镶一线银边。
这鞋是当初商影年毕业舞会时候穿过的,只穿了一次。用来搭配这双鞋的礼服早已经不知所终,仿佛是宿舍隔壁房间的巴黎女同学为某个周末的约会借了去。
“五码半,不过这牌子的尺码偏大一点,你要是穿六号,那凑合一晚上应该没问题。”
陆巧鸣的神情有些惊讶。她低头看一眼商影年脚上的塑料拖鞋,上面用化学胶水固定的廉价水钻正在日光灯下闪闪发光。她再看一眼盒子里那双丝缎凉鞋。
这次她没问真假,那手工、那质地,在这个简陋的小房间里散发出一股不容忽视的强大气场。感觉就像是,就像是——陆巧鸣寻找着那个最恰当的比喻——贵妇走进了菜市场。就算是A货,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可以光明正大穿出去见人了。
“我全要了,回头请你吃饭。”陆巧鸣把那西服外套和凉鞋打包卷走。
第二天早上,吃过路边早点摊上的煎饼果子,商影年步行上班。这样省公交车费,似乎是想向陆巧鸣学习节约。都说钱多不是靠省而是靠赚,这几块钱,省下来又能做什么用?在一个没有人的街角,商影年摇头苦笑。此时才想起包里还放着那张银行本票,提醒自己有空去银行存起来。
到单位发现自己的桌子已经被清理过,正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养了个田螺姑娘,却听见背后有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在喊:“影年姐!”
原来是小邵。
“你怎么在这里?”
“当你的实习生啊。”小邵将手中新沏的茶放到桌上。
“你不是在地方商业新闻部实习吗?”
“一个小实习生,谁在乎。领导一句话,不就跟过来啦。”
“为什么跟着我?社会新闻部可比地方商业新闻部辛苦很多哦。后悔要趁早,别等方主任改了心意。”商影年吓她,心里却是欣喜的,有几分遇见老战友的意思。
“我不放心你嘛。”小邵人小鬼大,拍着商影年的肩膀扮成熟。
“毕业论文呢,写得怎样了?”
“论文选题和提纲都通过了,导师要我搜集素材。”
“打算写什么?”
“负面新闻报道的尺度与处理方式。”
“很深奥。”
“还好啦,主要就是说: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如果要讲,又怎么把话讲得好听一点。”
“听起来跟做人是一个道理啊。”商影年不禁笑了。
“人情练达皆文章嘛。”小邵摆出一副“我老早就知道”的得意神情,“哦,对了,影年姐,刚才总编办公室有人来电话找你。”
“总编办公室?”
“嗯,让你有空去一趟。”
商影年走到尹年办公室门口,发现他有客人。正要退出去,却听见尹年说:“影年吗?进来吧。”
那个正和尹年说话的人听到她的名字,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转过身面对商影年。
居然是傅政勋。
商影年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仿佛生怕自己会有什么激烈的言行。她努力忽略尹年的目光,和傅政勋相对而立。
傅政勋抬起手来要碰商影年的手臂。他想问她的长发去了哪里,他想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去。结果他只是说:“好久不见,影年。”
商影年退一步,回头问尹年:“尹总,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
“傅先生开发的写字楼会在我们报纸投广告,他的公司有意为你负责的慈善捐款活动募捐。”尹年神色平静地看着商影年,“我想,这该问过你的意见。”
“捐款,当然欢迎。”此时商影年已经镇定下来,“我代表未来将受到捐助的家庭谢谢你,傅先生。”
傅政勋扯一扯嘴角,啼笑皆非地轻声道:“傅先生?”
尹年站起身来,到办公室门口吩咐助理沏茶进来。说完话回座位的时候,顺势拉开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不动声色地对商影年说:“来,坐。不用站着说话。”傅政勋也只好坐回沙发。
“不管傅先生准备捐多少,我想那些即将受益的家庭都会非常感谢。”商影年坐下,开口就是漂亮的客套话。好像一见傅政勋,另一个商影年就苏醒过来。
“我希望能以报社和我公司的名义建立专项基金,以后我公司将定期拨款。作为回报,我希望能得到广告版面上的优惠。”
“广告上的事,采编部门不方便过问,我负责相关的新闻报道。这是报社年度的大策划,如今又有尹总的关照,从报道的篇幅和方式来看,相信对贵公司来说,会是非常难得的公关宣传。”商影年拿出就事论事的语气。
“那真是太好了。”傅政勋笑得很保留,“商记者如此专业,我很放心。”
“不过看菜吃饭,傅先生过奖。”商影年不想多与他周旋,对尹年道,“尹总,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以先走了吗?”
“好。具体的操作,我会再与你商量。”尹年颔首。
这一问一答看在傅政勋眼中,竟有他无法容身的默契。
“谢谢尹总。”商影年起身告辞,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
“影年,一起吃个饭?”傅政勋快步跟了出来。
“人都来了,怎么不请总编辑吃饭?搞定了领导,还愁搞不定下面的小喽啰?”商影年并没有停下脚步。
傅政勋原本想负气说“谁听谁的那可不一定”,但知道这话必定激怒商影年,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上调侃的语气说:“尹总大人忙,我先下基层。”
商影年不知他内心这么多转折,只低头看一看手表,也是午饭时间了。走进电梯,按下到一楼的电梯按钮,自顾自盯着楼层数字,不再说话。
“写字楼在什么地段?”走了十多分钟,在一家法式餐厅里坐下,商影年才开口和傅政勋说话。
“人民路东段,近洪桥路。”
“这个企划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次在经济论坛遇见你以后。”傅政勋毫不隐瞒。急着要在她的身边出现,所以他快马加鞭,加班加到几个助手全部崩溃,纷纷告假。
商影年不置可否,看一眼菜单,开口道:“我听说这个写字楼项目已经换了几手投资商,产权不明。我觉得你不该冒这个险。”
“为了你,值得。”
“傅政勋,你开玩笑的水平长进了。你是生意人,冒险不是你的风格。”
“影年,如果你真关心你父亲的事业,那就回来自己做。他很想见你。”
“我对染指他的‘江山’不感兴趣,我对和他见面更没有兴趣。”
“他是你父亲。”
“一再陈述某项简单事实,只会让事情显得滑稽。”商影年继续研究菜单,头也不抬地说。
傅政勋不得不投降,换个更安全的话题:“事实上,你猜得对,为了保证产权,仲恒基建买下了大楼投资方的股份。”
“接下这个广告案的公司是……?”
“沪正广告,他们的开价合理,业内口碑很好。”
商影年放下水杯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进傅政勋的眼睛里去:“那……负责接洽的客户经理不会正巧是一位叫陆巧鸣的小姐吧?”
“正是。经过调查,陆小姐的专业水准确实出众。”
“而世界本来就非常小,是吧?”商影年脸色不变,语气却涂了层霜。
“公事公办,你不会连这点信心都不给我吧?”傅政勋摊开手掌,笑得无辜。
商影年忍住怒气,喝一口茶,敏锐的第六感却感觉到暗处有目光在注视自己,不禁四下顾盼。
“怎么,又在等人来英雄救美?”傅政勋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尹年的情景,他一句话带走商影年。而刚才在尹年办公室里的场面,让傅政勋忍不住绷紧下巴。
“希望你不会在商仲恒面前乱说话。”
“你以为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他是你父亲,政年大楼的企划是他批的。”
“当初口口声声说要和他撇清关系,如今又开口闭口说到他,傅先生你这样矛盾,不觉有趣?”
傅政勋被戳到痛处,无奈回击:“你都已经未审先判了,不按你的意思犯错,我怕更要动辄得罪。”
“傅先生,我们的对话要结束了。”
“说到你的英雄,影年,他今天拿了我开的支票。”
“你给他回扣?”商影年放下菜单。
傅政勋冷笑:“他不拿也是进别人腰包。况且,行价最多20%,我给他25%。商影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圆桌骑士,也没有人是干净的,包括他在内!”
商影年不再说什么,摔下餐巾,离席而去。推开餐厅大门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水杯破碎的声音。她没有回头,冲进午后的人群。阳光很好,金灿灿的,照得人们脸上都透着几分喜气。
只是,商影年觉得这么冷,冷得仿佛每一根血管都结了冰。
注释:
[1]即探索频道纪录片。探索频道是由探索通信公司(Discovery Communications)于1985年创立的,主要播放流行科学、崭新科技和历史考古的纪录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