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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失去与获得(3)


  那一夜,商影年剪掉了跟随自己多年的长发。当肩上的重量消失,觉得身体中有一部分也被抽空,却同时又有什么新的东西,开始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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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会上,总务办公室很关心那条火灾新闻,认为它具备深度挖掘的价值。初步商议的决定是组织捐款活动,要求编委会安排摄影师记录捐款现场,安排囡囡参加捐款启动仪式,并认为应该在报纸上刊登她的照片。

  “小商,你看标题就放在这里!小女孩的照片要放大,放正中!几张现场的照片嘛,就放这里,有点有面,以情动人……这样的版面,多让人感动,效果一定好!”说到这里,那个自称某办公室主任的女人已经被自己感动了,晨会结束后,她直接到办公室找商影年。商影年忍耐地看着她文得太着痕迹的眉毛、烫得过于僵硬的头发,以及,最最让她不快的,神情中的那种自鸣得意。

  “我要问下孩子的家长,现在确定不下来。”商影年开口,声音不大,语气平淡。

  办公室内霎时一片静默。那个主任的手势比到一半,停在半空,样子比她的神情更尴尬几分。其余的记者编辑早已经放下手头的工作,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们两个人身上。

  “咳,小商!”她愣了数秒才反应过来,随即如释重负,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意思的笑话,“这个嘛,你担心什么?哦,我忘了,你当记者时间还不长。你是负责报道这个新闻的记者嘛,你的意见他们能不听?你决定了,就等于是定下来啦!”

  当读者是任凭摆布的愚民?商影年深呼吸,再深呼吸。

  “小商?”

  “我觉得这样做不大妥当,孩子还小。”

  “什么最能让读者动感情?孩子啊……”说完这句她终于完全明白过来,骤然住了嘴,风卷残云般拿起文件走了。

  商影年桌上的电话准时在十分钟以后响起,商影年看着那部灰色电话机显示出那个熟悉的号码,等它响完第三下才将话筒拿到耳边。

  “是我,尹年。可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

  “我这就来。”商影年挂上电话,办公室里依旧一片寂静。

  “为什么不尝试和胡主任沟通?”等商影年落座,尹年才开口问。心底有一个声音却说:呵,她的头发剪短了。

  “谁?”商影年一脸茫然。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这间办公室。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乳白色窗帘,角落有黑色真皮沙发与巨大的绿色盆栽。

  尹年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五分钟之前,总务办公室的胡主任在商影年此刻正坐着的位置上控诉“社会新闻部记者商影年”不配合总务办公室开展工作的恶劣态度,以及缺乏新闻策划敏感度与大局观的不合格职业素养。几乎是声泪俱下,害得总编办公室助理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新闻,特意端了热茶进来抚慰那位胡主任的情绪。然而,这个被指名道姓控诉过的商影年,却连人家姓什么都没记住。

  “总务办公室的胡主任,她建议把这次火灾的新闻扩展成年度策划,募捐是第一项议程,先是发动报社员工,然后发动社会。社会新闻部负责跟进的报道,为这次活动宣传造势。”

  “很大的策划。”商影年挑一挑眉。

  “但是你不同意。为什么?”

  “她有没有给你看她策划的版面?她要把囡囡的照片放头版,占起码五栏的宽度。我觉得,这不合适。”商影年叹口气,继续说,“孩子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要让全社会的人都知道她父母离异,家中遭遇火灾,母亲没有能力妥善照顾她?有时候,那种眼光,你知道,那种眼光对一个孩子来说,并不只是单纯的关怀那么简单。我们成年人喜欢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我们称之为‘隐私’。那孩子呢?”

  “那你为什么不和胡主任解释?”

  “解释?她姿态那么高,哪里肯听。她几乎就差大声喊:‘我这是在行善!’又怎么允许别人拒绝?”

  尹年低头,手指习惯性地轻轻叩着桌子,并不说话。落地玻璃窗外是整个城市的轮廓,万家灯火正要在灰色的薄暮中亮起来。商影年看着他,依旧是波澜不兴的侧面。

  “好,我会和胡主任再商量这件事情,我会建议她不用那孩子的照片。那孩子叫囡囡?”他抬起头来。

  “五岁了,读幼儿园中班,上个星期刚拿了小红花,是在手工课上得的。”

  “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尹年夸赞道。

  “非常。”商影年点头。

  “我知道了。”尹年微笑。

  “谢谢你,尹总。”她吁一口气,那种淡淡的神情又重新回到脸上。她知道有他在,这件事情必定会有转圜。

  不是因为商影年对自己的判断多么笃定,而是因为,她相信他,所以愿意跟在他的身后,去走一条完全陌生的路。

  她曾经见过生活表面那些肤浅的狂躁,也曾见过那些因爱欲而生的生死纠葛。但尹年的沉静与坚定,让她体会到生活的另一个面目,那些不言自明的真理,那些纷繁背后的静默。

  “你总是对我说谢谢,说得好像我总在帮你救火。”

  商影年想一想,也笑了:“你知不知道,有句英国谚语说:如果你救一个人三次,那他的命就是你的。”

  尹年看着她晶莹的笑容,踌躇之间,移开了目光。

  回到住处,陆巧鸣还没有回来。包里的手机却响了,在暗中听起来,分外突兀。商影年接了电话,那头是陈叔,商仲恒的大总管。商影年多少有点意外,这个老好人,已经差不多有两年没有主动给她来过电话。

  回想自己当初最终做出回国的决定,也是因为一通电话。接到电话的时候商影年在圣安德鲁斯的悬崖上参观旧天主教堂的遗迹。那天是农历大年夜。苏格兰的大雪冰冷彻骨,风仿佛可以撕裂一切。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商影年找一处没有风的墙角,按下了通话键。会在商影年电话里响起来的声音只有两个:硕士论文导师肯特先生和陈叔。但这一次,在陈叔的问候过后,响起的却是第三个声音。商仲恒在电话那头一字一句地说:“小影,人会做错事情,人也会老,无法避免。”

  商影年看着悬崖下席卷着海草敲击岩石的海浪,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轻轻挂了电话。抬头的时候只见远处海天苍茫,仿佛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商仲恒说他老了。是的,他是老了。声音里的疲倦骗不了人。更重要的是,他已开始懂得低头。

  而他曾经多么擅长发号施令。

  他命令商影年读寄宿学校,他命令商影年读商科,他命令商影年出国留学。

  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对着震惊的商影年说:“来,认识一下我的特别助理,傅政勋,他可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高才生。小影,他也是伦敦留学回来的,你们年轻人一定有不少共同语言。”

  商影年不知道当时所有在那个房间里的人,有谁没怀疑这是一早安排好的戏码。绝望般的愤怒之中,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第二天就打电话预订了回英国的单程票。

  只是商影年没有想到,两年后自己又因为商仲恒的一句话回到中国,回到这个离他两小时车程的城市,不远不近,刚好可以用来静静对峙。

  不过是因为,隔着千万里在电话里服老的这个人给了商影年一半血肉,给了她姓氏与名字。

  我们不怕老,但是我们怕做错事情,我们怕无法弥补,来日无限悔恨。

  “什么事情,陈叔?”商影年没有问他如何知道了自己的号码,只是开门见山。

  “没有什么事情。不过公司里……公司遇到一些问题,你要不要回来见见总裁?他……”

  “陈叔,你打电话过来,他知道吗?”

  “不,商总不知道。”

  “好,那我晓得了。”

  公司有问题,严重到陈叔开始担心?上次见到傅政勋却觉得他神色如常,不过或许只是因为时间太仓促。

  商影年趁中午休息的时间到银行把以前留学时期剩下的学费、生活费和这些年打工积下的存款通通兑换成人民币,做成一张本票快递到商仲恒办公室。那是她第一次,犹豫过去的时光是否曾过得太不羁浪费。

  这些都曾是他给的,现在还,算得公平。

  谁知,本票寄出的第三天,陈大总管亲自出现在报社的大厅里,脸色并不大好。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到商影年手中,打开,正是那张银行本票。

  商影年叹口气,带陈叔去报社附近的小饭馆。熟门熟路点两碗刀削面,才开口说:“我知道这点钱微不足道。”她觉得自己简直都可以想象商仲恒打开信封时嘲讽的表情。

  “不,不是这样。”陈大总管连忙摇头否认。

  “他知道你给我打电话,为难你?”

  “没有。”陈大总管叹息,面色颇有些为难,“总裁说,他说……拿钱打发人的习惯,你不学就会了,也不晓得是不是遗传。”

  商影年仰头大笑,陈大总管有几分惊讶地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笑脸,啊,多少年,没有听见这个女孩的笑声。现在,她的头发短了,瘦了些,但精神却很好,起码,她的眼睛里不再有那曾经让他觉得心酸的沉寂和茫然。

  他有些放心,终于也笑了。

  商影年埋首将一碗刀削面一口气吃到底朝天,连口汤都没有剩下。

  “小姐……”他从口袋里掏出洁白的亚麻手帕来。

  “陈大总管。”商影年抬头,狡黠地眨眼。

  “咳,”陈大总管窘迫地咳一声,“小影。”

  “陈叔。”商影年也非常从善如流。

  陈大总管把手中的手帕递过来。

  “不用,不用……”商影年连连摆手,拿起桌上的劣质纸巾,抹了抹嘴,又唤服务生过来结账。

  “商记者,一共八块钱。”服务员和她打招呼,又看了看陈叔面前那碗没动过的面,有点担心地问,“怎么,不合您胃口?”

  “不,不,小李,是这位先生刚吃过饭。味道当然很好,你家的刀削面,没话说。”商影年伸出右手在空中大力挥舞一下,表示强调。

  “常来这里吃饭?”等服务员走了,陈叔才开口问。

  “三餐大概有两餐是在这里解决,方便又便宜嘛。”

  “小影……”

  “味道真不错,陈叔。下次来,我再请你,到时候你要记得留点肚子。”

  在停车场,商影年在陈总管上车的时候突然问:“公司的问题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只是……小影,你有时间要常回去。打个电话,我让司机来接你。”

  “我知道。”

  大家心里都知道,她大概不会回去。如果时光真可以倒流,那我们只会对此刻的人生更加轻慢,犯下更多的错误吧?所以那些诸如“假如一切可以重来”的假设,其实不过是随便说说的废话。

  看着陈总管的车消失在车流里,商影年步行回到住处。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将热水龙头开到最大,放一浴缸热水,然后将自己浸进去。当热水漫过口鼻,商影年听见脑海中有一个声音正在汩汩水声中越来越清晰:商影年不会原谅商仲恒,因为,她还没有学会该如何原谅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