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过得鼻子发酸,孟海涛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不!难道你想哭吗?难道你还不够丢脸吗?孟海涛心里大声地呼喊着,孟海涛,你不能这么没用!
头部又一阵剧痛袭来,孟海涛倒抽一口冷气,把全部的精神转移到与疼痛的对抗上去,伊恋大声叫着医生,护士赶来为他测量心跳和血压,小小的病房乱作一团。
陈允开了药方,很快,护士为他打了新的点滴,没多久,他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陈允双手插兜,轻松地说:“别担心,他的大脑没有受伤,只是脑震荡和高烧导致的头痛,我给他开了药,如果不出意外,他今晚就能回家休息了。”
伊恋松了口气。
孟海涛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到伊恋端着稀饭对他笑,“师兄,饿了吧?”
她没再提昨天晚上的事,孟海涛心中一阵轻松,也对她笑了一下。
伊恋用调羹舀了稀饭往他唇边送,孟海涛起身,用右手接过调羹,自己吃稀饭。
护士进来给孟海涛量体温,“已经退烧了,但是还要坚持打三天的点滴 陈医生说,可以留院,也可以把药开回去在社区诊所打。”护士说。
“不,我不留院。”孟海涛斩钉截铁地说。昨天刚刚出院,他再不想住院了。
回到家里,孟海涛一下子愣住了,家里好像刚刚遭到洗劫,客厅里凌乱地放着床、洗衣机、折叠衣橱、电脑桌……可是,没有一样东西是他的。
张承伯站在客厅中央,正指挥着工人把杂物从储藏室往外搬,孟海涛住的是三室一厅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另外一间最大的屋子,被他当成了练功房,空旷宽敞,墙上装着把杆,地上铺着木地板。张承伯指挥工人把散落在客厅里的家居挤进书房。
孟海涛疑惑地看着伊恋,伊恋说:“从今天开始,我就住这儿了。”
“不行!胡闹!”孟海涛刚刚退烧,嗓门倒是不小。
“怎么不行了?让你一个人住才是胡闹!”伊恋的声音比孟海涛还高,生生压下他的气势。
“伊伊,你是小姑娘,不方便。”孟海涛柔声说。硬的不行,来软的。
“有什么不方便,我住在你这里最方便!”伊恋坐在床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孟海
涛。
“你有自己的房子,离单位还近。”孟海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时张承伯推门进来,“伊恋,东西都摆好了,就是书房地方小,你去看一下吧。”
“好的!”伊恋轻快地跳起来,大步跑了出去。
张承伯走进来,靠着床头柜看着孟海涛,“我这个团长失职,就只知道批评伊恋不关心你,这里连她的床都没有,她怎么住啊!”
“团长,她不能住在这里。”孟海涛说。
看着张承伯疑惑的表情,孟海涛继续说道:“家里不比医院,她在这里住了,别人都会误会她的。”
“误会什么?”张承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伊伊她以后始终是要嫁人的。”
“什么?难道她以后不是要嫁给你吗?”张承伯傻眼了,这两个年轻人在搞什么名堂!
孟海涛自嘲地笑笑,没有说话。
“团长,都弄好了,我让工人走了!”伊恋大步跨进来。
“好的,”张承伯抬腕看表,“我也得走了,老伴还在家等我吃饭呢。”
“好的,团长慢走!”伊恋笑着说道。
“你们两个别再给我躲躲藏藏,咱们团里没有演员不许谈恋爱的规矩,听到没有?”张承伯大声说。
伊恋抿着嘴害羞地笑着,孟海涛呆坐在床头,一时反应不过来。
送张承伯出门,伊恋回到房间,笑嘻嘻地对孟海涛说:“你听到了,张团长让我住在这里,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孟海涛静默着,大脑还是不能运转。伊恋微笑着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孟海涛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伊恋羞红着脸,微笑着跑了出去。孟海涛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张承伯的命令,伊伊的话,还有这个吻……他的心跳得厉害,伊伊真的要住在这里了!他们是一家人了!想到这些,孟海涛心里莫名地兴奋,能和自己心爱的姑娘住在同一屋檐下,那是怎样一种幸福?
他一下子又想起了从前,他们都还是舞蹈学院的学生,住在同一幢学生公寓里。那是幢简陋的四层楼房,男生住一二层,女生住三四层。认识伊恋的时候,孟海涛已经是附中三年级了,那时伊恋才十一岁,什么都不懂,孟海涛每天早上站在楼底下,对着她的宿舍叫她的名字。等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出来,就带她去跑步,然后带她到自己的教室,两个人一起练功。
每逢周末,年幼的伊恋总是受不了诱惑,想出去玩,他就连哄带劝地把她骗进练功房,经常偌大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在用功。有时伊恋班级里的小姐妹会来找她玩,她总是咬着嘴唇对小姐妹摇头。其实孟海涛知道,她是很想去玩的,但她又是那么要强的一个姑娘,她不愿意落在优秀的师兄后面。
现在想来,孟海涛觉得自己那时真的是很残忍,他那么独断专行地剥夺了一个十一岁小姑娘的童年。那时他就朦朦胧胧地知道,伊恋会是最优秀的芭蕾舞演员,所以他比老师更严格地要求她。多少次因为做不出他要求的高难度动作,她流下了委屈的泪水,多少次累得筋疲力尽,只是因为他还没有休息,她也只得在旁边咬牙坚持练习。她是一个那么爱玩爱笑的女孩,可是他要求她把几乎全部的课余时间都交给了练功房。
自己做什么都喜欢带着她,刚住校的她还不会自己洗衣服,他就带她到公共的水房去,帮着她洗。她学舞蹈总是很快,生活中却迷迷糊糊,直到他毕业分配到了芭蕾舞团,她还是没弄明白洗一条床单需要多少洗衣粉。每天下课,他都拉着她的小手去食堂,对着十几个窗口,她总是拿不定主意该吃什么,非要他帮她决定。可是饭打来了,她又觉得他的一定更好吃。
后来经过短暂的分离,他们又在芭蕾舞团相聚了,伊恋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们变成了最亲密的搭档,她却还是习惯喊他“师兄”,他则像少年时代一样叫她“伊伊”。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亲昵称呼。他们还是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在舞台上留下了无数光辉的瞬间。她还是很迷糊,他依然处处帮助她,照顾她,出国演出,她上了飞机就呼呼大睡,总是他细心地叫空姐拿来毯子,为她盖上,然后默默地注视着她美丽的睡颜。
多想这样过一辈子,和她跳舞,陪她吃饭,帮她洗衣服,在她熟睡时给她盖上被子。以前想这些的时候,觉得幸福就在不远的前方,只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走到幸福的彼岸。
孟海涛不禁苦笑,现在,他们确实在彼岸了,可是,幸福却离他们越来越远,远得摸不着,看不到。他是那么爱她,可是,他不能、不允许,让完美的伊伊的一生,因为他而有了残缺和遗憾。
可是,他又是那么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就像他们在舞蹈学院上学时一样,早晨起来就能和她一起吃早餐,晚上临睡前能和她坐在操场的篮球架下胡吹乱侃。孟海涛是个严谨的人,只有在伊恋面前,他才敢肆无忌惮地讲出心中的梦想。
唉,孟海涛,你终究是自私的呀,虽然不能长久地拥有她,却还是默许她搬进来住。芭蕾舞的圈子不大,顶级的演员更是备受关注,她搬到了这里,你让她怎么面对其他的追求者?
可是伊伊,我喜欢你留下来,陪我走过这段痛苦孤寂的日子。只昨天一晚我就知道了,伊伊,留下来,没有你我会死!
伊恋满意地环顾她的新居所,孟海涛爱书,书房四壁都是书架,她的小床就见缝插针地摆在书架和书桌的中间。她扑到床上,想到万一那些书砸下来,她可就是在书香中香消玉殒了。书房的窗帘是深棕色的,和孟海涛卧室的色调不怎么搭配。伊恋想起今天下午的杰作,连忙跑到客厅,翻出巨大的购物袋。这时钟点工刘阿姨过来做晚饭,很快,厨房里传来爆炒的声音,香味溢满了整间房子。
伊恋抱着购物袋来到孟海涛的房间。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孟海涛靠坐在床上发呆,伊恋轻快地进来,笑着说:“师兄,看我买的窗帘好看吗?”她从购物袋里翻出一大堆布料,像拖地礼服般流泻而下。
厚厚的丝绵质地,乳色的布料,手工绣着同色的花纹,华美不可方物。
“我下午趁你睡觉的时候买来的,因为今天晚上就要用,所以只好自己拿回家来缝。”伊恋把布料放在床上,孟海涛这才发现她的手里还拿着针线和许多小钢圈。
“你要做什么?”孟海涛说。
“缝窗帘啊,你书房窗帘的颜色太沉重了,睡在里面会做噩梦的。”伊恋笑着说。
孟海涛的心中却涌起苦涩,曾经连衣服都不会洗的小宝贝,居然要自己缝窗帘了,这就是他给她的幸福吗?
“伊伊,书房太小了,明天我让人把练功房的玻璃拆了,你住那里。”练功房是孟海涛家最好的房间,落地大窗,方向朝阳。他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舞蹈。
“我不住练功房,我还要在那里练功呢。”伊恋笑嘻嘻地坐在孟海涛的身边,低头忙碌了起来,台灯橘色的光给她优美的侧影镀上了一层金边,她一针一线地缝着,动作很慢,很认真,像是在跳一幕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舞蹈。孟海涛呆呆地看着她,她缝的针脚并不整齐,但是很细密,仿佛一个并不会走路的人,却认真、扎实地走出了每一步。那步伐并不美丽,但是很动人。
长长的一根线缝完了,伊恋拔出针,又穿上了另外一根线,对着孟海涛笑了一下,温柔,又有点得意。孟海涛突然觉得,男耕女织的家庭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吧,晚饭后,贤惠的小妻子坐在灯下做针线,而深爱她的丈夫就坐在一旁欣赏她,眼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可是,现在早已不是男耕女织的年代了,自己也不是能够在外劳作的能干丈夫。一切的美丽都是错觉,包括从来不曾停止过疼痛的左腿,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三天后,孟海涛的病完全好了。这天正好是周末,傍晚的时候,孟海涛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伊恋进进出出地忙碌。按照原计划,再过一会,芭蕾舞团的同事将来家里看望他。
孟海涛倚在沙发的扶手上。他待会要面对的,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他们还和从前一样充满了活力,而自己却已经不一样了。他把身体微微向左倾斜,把光秃秃的左胯藏在沙发的角落中。他害怕同事看到他的腿,也害怕看到依然活跃在舞台上的同事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曾经是他们的偶像,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那里,看他们跳,不管他曾经跳得多么好,他这一辈子都无法再登上舞台……他一直拒绝他们的探望,他不敢面对他们。可是他也知道,他终究是要面对的,不可能他残废了就再不和原来的同事打交道,他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拂了朋友们的好意,他不能让伊恋觉得他是胆小的废物。该面对的现实,终究是要一样样地面对的,孟海涛,你无路可逃。
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自己,而自己又将以什么样的眼光去看他们?孟海涛没有答案。明明都是自己最熟悉的人,孟海涛却紧张得一颗心怦怦乱跳,甚至有点坐立不安了。
门铃响了,伊恋把最后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擦干了湿漉漉的双手,奔去开门。
“呀!你们都来了,孔薇、刘仪、张源源……”伊恋热烈地大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一群人喧闹着挤了过来。孟海涛顿时觉得眼花缭乱,还没回过神来,一大束鲜花已经落在了他的怀中。
慢慢看清了眼前一张张的笑脸,听清楚了耳边一声声真挚的问候,孟海涛微笑着,不由自主地把身体再往里缩了缩。可是,那么明显的缺陷又如何藏得住?不管他把残躯藏得多深,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简单的寒暄完了,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平时大家在一起,谈论的除了跳舞还是跳舞,可是此时,大家都尽量避免着“舞蹈”这两个字,生怕说错了话让孟海涛伤心。每个人的目光都游移不定看着别处,好像来之前都商量好了不往他的腿上看似的,这样却更令孟海涛如坐针毡。
“咦,孙导不是说要来的吗?怎么没来呀?”见气氛不对,伊恋连忙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