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你心目中的我一直都是任性的啊!伊恋张大嘴吧,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只觉得心口像被压上一块巨石,堵得她发痛。她辛苦地辗转于医院和单位之间,尽心陪护孟海涛,努力与新舞伴磨合。可是两边都让她烦闷不已,医院的孟海涛让她担心,新舞伴刘明扬让她堵心。于是,孟海涛的这句“任性”被郁闷中的伊恋听变了味儿,感觉自己怎样做都得不到肯定。她委屈得不行,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忙掩饰般的丢下一句“我走了”,拎起她那巨大的背包冲出了病房。
孟海涛痛苦地闭上眼睛,无暇理会伊恋的失常。以前他没受过伤,还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些疼痛真的不是常人可以忍受得了的。他抓紧身下的床单,只觉伤痛从伤口直击心脏,一波又一波,仿佛永无休止。
伊恋一口气跑到医院大门口,面对街上的车水马龙,停住脚步。过了一会,她发现自己在流泪,泪水顺着面颊,跌落颈窝,冰冰凉凉。她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背包里,厚实的棉麻的布料迅速吸收泪水,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
她不想回到团里,不想排练,不想和刘明扬一起跳舞。刘明扬是个优秀的演员没错,可他是刘明扬而不是孟海涛。以前伊恋也不是没有和别的搭档合作过,但是她知道那都是暂时的,她和孟海涛只是短暂地分离,为的是尝试新的感觉和获取新的艺术灵感。可是这次不同,看到刘明扬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就会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地说:“你再也不能和孟海涛跳舞了,再也不能!”
虽然车祸以后,她就知道,以后的艺术道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了。可是她没有想到,当现实真的摆在她的眼前的时候,她难过得几乎要崩溃。从十一岁开始,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身边站着孟海涛,舞蹈配合得天衣无缝来自心灵的默契,她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孟海涛,那么,她的舞蹈,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春天。
不知过了多久,伊恋慢慢地抬起头来,白惨惨的阳光晃着她的眼睛。她不知道时间,没有戴手表,手机也没有开机。她呆呆地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终于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过了马路。
伊恋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溜达,手里抱着她那巨大的包,拼命地把双臂收紧,仿佛那样就可以抓住自己的命运。
阳光越来越炽烈,汗水湿透了薄衫,伊恋并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她的心里是空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正午的阳光无情地晒着她的肌肤,额上那一块疤痕被晒得痒痒的。车祸在伊恋的身上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伊恋情不自禁地把手按在额角上,努力对抗着一阵阵的晕眩。
突然,伊恋的身子猛地一晃,她差点栽倒。她向后退了几步,倚在路边的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脑中嗡嗡作响,心咚咚地跳着,十分难受。恍惚间,好像有人扶住她的肩膀跟她说话,伊恋努力集中精神,听到是好心的路人在问她有没有事。她努力地摇头,嘴角向上翘着,想扯出一丝笑容来。
过了好一会,伊恋才慢慢看清楚了眼前的景物。她有轻微的低血糖,心里难过或者太疲惫时就会发作。伊恋忙走进路边的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加双倍糖的奶茶。慢慢把奶茶喝下去,伊恋终于缓过一口气,疲倦一下子涌了上来。伊恋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她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想静静地坐着。
过了一会,所有不适的感觉退去,伊恋觉得饿了。她点了一份咖哩鸡饭。平时,为了保持身材,她很少吃这种高热量的食物,现在,仿佛发泄一样,她狼吞虎咽地吞着饭粒,很快就把一大盘米饭吃个精光。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的太阳从热烈变得淡然,竟已到了黄昏时分。伊恋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一整天都没有去芭蕾舞团上班。
上班做什么呢?和刘明扬跳舞?伊恋自嘲地想着。她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不想动弹。而过了一会,伊恋开始心虚。她想起了小的时候,有那么多个不愿意练功的日子,都是孟海涛哄着带她去练功房。她练最基础的动作,他都会陪着她。那时他告诉她的,都是一些老生常谈。什么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什么不可叫一日闲过;什么一日不练手生,一日不念口生。说来也怪,老师教训了多少遍,伊恋都听不进去的话,孟海涛和她一说,她就听进去了。在孟海涛的鞭策下,伊恋是舞蹈学院有名的勤奋学生,这种勤奋还被她带到了工作中。只要没有外出任务,她每天必到芭蕾舞团练功,风雨无阻。然而现在,孟海涛躺在了医院里,她的勤奋也戛然而止,甚至明明安排好的排练都不参加。
伊恋啊伊恋,你真是出息了,这样做对得起师兄吗?师兄说你任性,你还不服气!伊恋抬手看表,现在排练时间已过,可是她还是决定先回团里去,找张团长去检讨自己的错误。芭蕾舞团对演员采用的是准军事化管理制度,没有演出和排练任务的时候,演员可以休息,但是团里有安排的时候,演员必须准时到位。今天伊恋和刘明扬有排练,伊恋无故缺席,是很严重的错误。伊恋有点慌了,她倒不怕被处罚,她怕的是自己从此真的一发不可收拾,朝下坡路走下去。
“不,不能这样,我一定要继续跳下去,为了我自己,为了师兄,我都要跳下去!”伊恋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着,埋单离开。
夕阳西下,伊恋匆匆穿过芭蕾舞团大院,来到四楼大排练厅。白天里嘈杂的排练厅已经寂静下来,大门锁着,早已空无一人。伊恋在门口站了一会,从包里摸出手机,按了开机键。
医院的楼道里静悄悄的,伊恋穿过长长的走廊,她推开病房的门,一下子愣住了。
孟海涛穿着睡衣,沉着脸靠在床头,下身没有盖被子,左边的裤腿凌乱地摊在床上。伊恋快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扯过堆在床角的薄被,帮他盖好,“师兄,你身体才好一点,当心着凉。”
孟海涛猛地一下把被子掀掉,让右腿孤零零地暴露出来,伊恋吓了一跳,心虚地叫道:“师兄……”
孟海涛一把抓过摊在一旁的裤腿,在手里握得紧紧的,大声说道:“你的眼里还有我这个师兄吗?是不是我残废了,不能跳舞了,你就不把我当成师兄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伊恋忙按住他的手,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师兄,我没有……”
“没有?”孟海涛甩开她,大声说,“今天一整天你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团里都要闹翻天了吗?张团长在这里等了你两个小时!”
“张团长等我?”
“你今天没去团里,招呼也没打一个,你这样应该受处分你知道吗?”孟海涛大声说道,把握着空裤腿的拳头向床上砸去。
伊恋咬住了嘴唇,默默地盯着孟海涛看,眼泪不断地涌出来,有惭愧,也有委屈。
“今天你到哪里去了?”孟海涛严厉地瞪着她。伊恋的心不由得一紧,这么凶的师兄,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
伊恋默不作声地掰开他关节泛白的手指,小心地把绉成一团的裤子展开,平展地铺在床上,然后拉过被子轻轻地盖在孟海涛腿上。
伊恋的温柔让孟海涛的严厉瞬间瓦解,他突然脱力地仰靠在床上,叹息着说:“说到底,还是我拖累了你。”
伊恋惊讶地抬头,顾不得擦脸上的泪水,她一下子扑到孟海涛的怀里,语无伦次地哭着说:“不是的,师兄,不是的。你不要这样想,是我不好,我错了,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保证,我保证!”
孟海涛闭着眼睛,大手在伊恋的头发上抚摩着,“对不起,伊伊,我情绪不好。”
伊恋拼命地摇头,却没有把脸抬起来,她没有办法止住脸上奔流的泪水。
“对不起,刚才我不应该骂你。我是太着急了,就怕你出事。”孟海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伊恋依然把头埋在孟海涛的怀里,哑着嗓子说:“对不起,师兄,让你们担心了,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其实张团长也知道你这些天的压力太大了,团里的排练那么紧张,你还要照顾我……都是我不好。”
伊恋摇着头,轻轻说:“没有,师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师兄……”
孟海涛苦涩地笑了,沉默了一会,才幽幽地说:“伊伊,好好地和刘明扬排练。他是个很有前途的演员,他会配合好你的。”
伊恋惊讶地抬起泪痕斑驳的脸。
孟海涛继续笑着说:“张团长都和我说了,以前我也听说过刘明扬,英国有名的少年天才。他很有舞蹈天分,只是在英国,华人上台的机会太少了,他又太年轻,所以知名度不高。这次是张团长把他请回来的,团里很看重他,所以才让他与你搭档。”
伊恋呆呆地看着孟海涛,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不,我不和别人跳。”
“傻丫头,我要是还能跳,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和别人搭档啊!”他注视着天花板,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悲伤。
“师兄,对不起……”
“伊伊,不要说对不起,我要你好好地跳舞,为了我,你也要好好地跳下去。”
伊恋把头埋在孟海涛的胸口,“师兄,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
第二天一清早,伊恋提前半小时到了芭蕾舞团,等候在团长办公室的门口。
张承伯老远就看到了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伊恋,孤独而挺拔,略显消瘦,就像一株小小的白杨树。
“团长……”伊恋才一开口就低下了头。
张承伯打开门,让伊恋坐在沙发上,又倒了杯水放在她的面前,这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伊恋依然低着头,递上了熬夜写好的检讨。
张承伯把检讨握在手里,却并没有看,轻拍了一下伊恋瘦削的肩膀,“这次算特殊情况,我不批评你,不过,以后不许这样了。”
伊恋惊讶地抬起头。这是一向以严厉著称的张承伯吗?
张承伯说:“昨天打不通你的电话,我还没怎么急,海涛倒差点急疯了,就怕你上班的路上出事,还是我劝了他半天。”
“团长,我……”伊恋嗫嚅着。
“小伊,我知道你这段日子压力太大了,所以这次我不怪你。作为团长,我对你和海涛关心都不够,这点我应该向你们检讨啊!”
“不不……”伊恋忙道。
“我知道,你和海涛的感情很深,我却在你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给你重新安排了搭档,昨天我反思了一天,也难怪你一时接受不了。”张承伯说。
“不,团长。我是老演员了,是我太任性了……”伊恋说。
“好了,不说这些了。不过以后不来排练一定要请假,别让大家为你担心,知道吗?昨天刘明扬见你没来,都急坏了。”
伊恋忍不住笑了,她真没想到自己的一时任性居然闹得人仰马翻。又突然觉得不该笑,忙抿住嘴唇,目光坚定地望着张承伯说:“团长,您放心吧,我一定和刘明扬好好排练。”
“这就对喽!”张承伯舒了口气,欣慰地说道。
“对了,小伊,刘明扬说他第一次邀请你吃饭就被你回绝了。他很困惑呢,问我是不是国内的女孩子都比较反感热情的男孩子。”张承伯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