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海涛本能地紧紧抓住拐杖,他那样用力,手指关节都开始泛白。伊恋还是紧紧地扶着他不敢放手,因为他的样子看上去好像要随时摔倒似的。拐杖好像稍微有点高了,孟海涛瘦削的肩膀微微耸起,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
终于,孟海涛终于慢慢平静。伊恋和陈允一左一右护着他,待他站稳,看着他迈出了第一步。
突然,打战的右脚绊上了左裤腿,孟海涛一个踉跄,伊恋大叫一声赶紧抱住他。
陈允卷起他左边的裤腿,取下自己胸卡上的别针,把它别起来,眼睛看着伊恋说道:“这样就不会绊到了,知道吗?”
毕竟曾经是芭蕾舞王子,孟海涛的平衡能力比一般人是强了许多的,没过多久,他就可以拄着拐杖走动。掌握了平衡的诀窍,坐稳也不是大问题了。
孟海涛在医院烦闷不已,伊恋的日子也不好过。她额头的伤拆线以后又休息了一周就结束了病假,为了照顾孟海涛,她又请了一周事假。可时间过得那么快,假期终于结束,伊恋不得不回到芭蕾舞团报到。在休息时间,为了陪伴孟海涛,伊恋一次次往返于医院与舞团之间,如此奔波,伊恋很快就瘦了一大圈。
孟海涛的复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孟海涛努力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病人,早日战胜自己的残疾,学习用拐杖和假肢走路。
伊恋从家里为孟海涛带来了很多的书和他的笔记本电脑。孟海涛却一点想看的心思也没有。大多数时候,他只是仰靠在床上默默出神。
门被推开了,伊恋柔声问道:“师兄,又在想什么呢?”
孟海涛睁开眼睛,看着伊恋,她此时正在往床头的花瓶里插刚买的鲜花。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孟海涛支起了身子。
“今天排练一段独舞,还算比较顺利,所以我就提早下班了。”伊恋伸手扶起他,在他的背后垫好枕头,让他坐得舒服些。
“团里要重排《天鹅湖》了吧?”孟海涛突然说。
“是呀,上半年不就开始计划了吗?”伊恋随口说道。
“你跳兰妮公主,谁跳王子呢?”孟海涛的声音幽幽的。
“还没有定呢,大家都有演出任务,临时也抽不到合适的演员……”伊恋说着,突然住口。
孟海涛的眼神一暗,不说话了。重排《天鹅湖》是团里今年的重头大戏,从春节后就开始筹备了,演员是早就定好了的,也进行过几次热身,后来因为要去美国比赛,才暂时耽搁了下来。本来计划比赛后就要开始排练,因为他们车祸受伤,已经推迟了一个月。现在伊恋归队了,排练也该开始了。按计划,王子是该他跳的。可是现在,他却只能在这里重新学习走路。
再也不能跳舞了吗?孟海涛真的不甘心。但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失去了腿再也长不回来,破碎的梦想,他也已无力去圆。
看着孟海涛的样子,伊恋自觉失言,她知道孟海涛是听不得“跳舞”这两个字的,不但如此,他连芭蕾舞团的同事都不肯见。他借口说演出任务重,不让大家为他浪费时间,可是伊恋知道,他是没有勇气见到过去的同事,没有勇气让他们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师兄,今天我买了玫瑰,我知道你比较喜欢百合,可是我喜欢玫瑰啊,白天你看到了玫瑰就想起我了。”
孟海涛一侧身,把站在床头的伊恋一把揽到了怀里。
“呀!”伊恋低声惊叫了一声,待身体接触到孟海涛火热的男性躯体,她突然觉得无比的安心。她扭动了一下,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静静地趴在孟海涛的胸前,一动不动。
孟海涛抱着伊恋纤瘦柔软的身体,用手轻轻抚摩她顺直的黑发,发丝中传来的是他熟悉的玫瑰淡香。
“伊伊,真的谢谢你,没有你,这些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过来。”孟海涛说。
“谢什么,你是我最心爱的师兄啊。”伊恋的声音小小的,像是低低的吟唱。
温柔的话语像锤子一样锤着孟海涛的心房。伊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我就只是你的师兄吗?我是爱你的,可是你让我怎么说出口呢?我这个残废还有资格爱你吗?我还有资格给你一辈子的幸福吗?
我真的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明明知道是无望的爱,还是任由自己沉浸在你的温柔里,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接受你的照顾、爱抚。我应该放了你,让你像天鹅公主一样自由飞舞,过着从前一样属于芭蕾舞公主的、众星捧月的生活,而不是每天下了班就来到死气沉沉的医院。可是我舍不得啊,我已经失去了最爱的舞蹈,我不想再失去心爱的你!想到那些优秀芭蕾舞演员的归宿,非富即贵,你却陪着我虚耗最美的青春。伊伊,让我多抱你一刻吧,别让我说再见,因为……我真的舍不得。
“我已经好多了,以后你晚上就回去睡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尽管心中一万个舍不得,孟海涛还是狠心说了出来,虽然没有伊恋陪伴,他可能会更痛苦,可是他真的不忍心再看到伊恋那么辛苦了。
伊恋抬起了头,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倔犟地说:“不。我要陪着你。”
孟海涛说:“你每天能来陪我一会我就很开心了,你早上上班要挤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太辛苦了。”一边说,一边轻柔地抚摩她的头发。
“哪有啊,一点也不辛苦的。”伊恋嘟着嘴巴。
“可是我舍不得让你这么辛苦!”
“没有可是,实话告诉你吧,师兄,如果不陪着你,我会忍不住想你,我会整夜都睡不着觉,辗转反侧,然后长出黑眼圈。”伊恋撒着娇,脸红红的,嘴角噙着羞怯的笑。
似乎是无法抗拒那诱人的表情,孟海涛稍稍抬起身子,轻轻地吻上了伊恋的唇。伊恋仿佛战栗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良久,孟海涛才不舍地放开伊恋,看着她羞红的脸,孟海涛紧张极了,这是他们第二次接吻了,上一次是在他刚做完手术的时候,伊恋主动吻了他,直到现在,他依然弄不清楚,那个让他回味良久的吻是安慰还是别的什么,他也不敢问,生怕得到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伊恋,她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怪自己冒犯了她?
伊恋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回望着他,眼里并没有愤怒,相反的,却是满满的深情。
孟海涛抬起手来,用手指把伊恋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芭蕾舞女演员都留着齐肩的直发,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为的是演出的时候能把头发盘成一个恰到好处的髻,以便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部和微微突起的锁骨。伊恋这些天来一直忙于照顾他,都没有打理头发,现在,头发已经有点长了。
“伊伊,你的头发太长了,盘起来会不好看。”孟海涛说。
“是吗?”伊恋扯了扯自己的长发,笑着说,“等要上台的时候再去管它吧。”
“其实你的头发很好,可以留得很长。”
“那等我不跳舞了,一定要试一试,看到底能留多长。”
“可是,”孟海涛慢慢地说,“我希望你能一直跳舞,跳一辈子。”
伊恋知道孟海涛又在想跳舞的事,失去了一条腿,对于孟海涛来说,是天崩地裂般的打击。在他面前她尽量避免提到跳舞的事,可是毕竟他们都是舞蹈演员,跳舞几乎就是他们的全部生活,不知不觉,话题总是会回到舞蹈上面。而孟海涛则不可避免地要再伤一次心。
“师兄,今天天气一点也不热呢,你不想出去走走吗?“伊恋迅速转移了话题,并且借机劝孟海涛出去。
“我不想……”孟海涛说。
“为什么?”
“伊伊,你知道的,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孟海涛知道伊恋是明知故问,索性把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
“你不见人,出院以后怎么能面对以后的生活呢?师兄,放心吧,有我呢。我们出去走走,你不想到外面的草坪上练习走路吗?”伊恋坚定地望着他,不等他拒绝,就从柜子里拿出衣服,“来,我帮你换衣服。”
孟海涛知道今天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只得换好了衣服,让伊恋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出了病房。
正是晚饭时间,走廊里的人并不多。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病房在七楼,在伊恋的建议下,他们乘电梯到了二楼,剩下的一层,将由孟海涛自己走下去。
站在楼梯的边缘,孟海涛突然觉得有些心惊,他从来没有觉得原来楼梯有这么高,这么陡。看孟海涛有些迟疑,伊恋也有些紧张地说:“师兄,要不我们还是去坐电梯吧。”孟海涛定下神来,摇了摇头。他们的舞团是老式四层楼,没有电梯。如果这点小事都做不了,别说重返舞台,他就连上班都做不到。伊恋紧紧地握着他的胳膊,仿佛比他还要紧张。待把拐杖撑稳了,右腿再小心地跟下去。一个小小的动作,两人都紧张得出了汗。伊恋抬头望着孟海涛,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孟海涛的神情十分专注,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下楼梯这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上。
中间休息了好几次,他们终于到达一楼的大厅。此时,孟海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伊恋扶着他的腰,几乎是拖着他才到了医院后面的花园,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
孟海涛长长地吁了口气,把拐杖靠在身边的石凳上,左手自然地撑在身边,右腿放松地伸直。他脸色苍白,闭了闭眼睛,身体微微晃动,几乎坐不住。孟海涛心里悲叹着,真是个废人了啊,不过是下个楼梯,却耗尽了全部的体力,这样的自己,丑陋而无用,以后还能做什么?伊恋掏出纸巾为他擦汗。看着孟海涛这么辛苦,她真的很心疼,可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现在的孟海涛就像一只被紧紧束缚住的昆虫,只有冲破厚茧,才能化蝶展翅而飞。
石凳没有靠背,孟海涛又不能久坐,伊恋情不自禁地用手环住了孟海涛的腰,让他能稍微靠在自己身上一点。两人就那样坐着,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晚上,伊恋和孟海涛回到病房,护士已经把孟海涛的药送来了消炎、止痛、健骨以及促进伤口愈合,内服药就有四五种,满满一小碗。
“真是把药当饭吃了。”孟海涛自我解嘲,咕咚咕咚灌了一口水,就把一大把药吞进肚里。他还要使用一种减少疤痕增生的外用药。他的伤口非常大,像一只庞大而多足的动物,盘踞在他的左边身体。每次护士帮他上药,都让他疼得满头大汗。伊恋认为是护士的手太重,就主动承担了帮他上药的工作。
“伊伊,你也累了。我自己可以擦的。”孟海涛看着伊恋忙前忙后的,连自己脸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心里十分愧疚,要不是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怎么会连累最爱的女孩子受这么多苦!
“我不累。师兄你躺好就行了。”伊恋精神奕奕地说。
给孟海涛上完药,待他休息了,伊恋才躲到公共水房,用冷水抹了把脸。她没有立刻擦掉脸上的水,就让它们湿淋淋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肆意地流淌着,水顺着脸颊流过她的脖子,流进她的衣服里。冰凉的感觉让她猛地打了一个冷战。过了一会,她觉得自己满身的疲乏都得到了放松,深深地吸一口气,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水珠,精神焕发地回到病房。
晚饭过后,伊恋早早地支起了行军床,关了灯和孟海涛聊天。孟海涛日夜期盼着早日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伊恋有些惴惴不安。她知道以孟海涛的情况,即使装了假肢后,康复效果也不会十分理想,可是她不忍心破坏孟海涛心中的美梦,因为担心梦想一旦破碎,会粉碎孟海涛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生活的勇气。她也实在太累了,舞蹈演员的排练是十分辛苦的,在练功房腾挪跳跃了好几个小时,又来照顾孟海涛,早已筋疲力尽。还没说几句话,伊恋的声音就模糊下去,不一会就嘟囔着进入了梦乡。
这个小丫头,明明已经累得吃不消了,却还在硬撑。孟海涛叹了口气,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是这么自私的人呢?他心疼着伊伊,心里也却十分希望她能陪着他。自己能和她相处的日子还能有多少呢?等他出院了,她就会回归自己的生活吧?也许,很快她就会找到自己感情的归宿,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亲爱的伊伊,到了那一天,我一定离你远远的,躲在角落默默地祝福你。只是却还不知道最终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姑娘成了别人的新娘,那种感觉会有多么痛苦!这么多年来,虽然我一直没有表白,可是在内心里,我早已经把你当成我的了。我们在舞台上配合默契,生活中亲密无间,多么美好的十二年啊!当好日子走到了尽头,才发现,十二年的时间真的是太短暂了,还来不及为你做点什么。我却失去了爱你的资格!我完美的小天鹅,我的宝贝,我怎么能让你和一个处处需要你照顾的残废过一辈子呢?你是应该被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
伊伊,就让我在你的陪伴下再生活一段时间吧,也许我们能够这样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让我把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可以在以后没有你的人生中,慢慢地回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