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感情的不同。人们常说,男人是理性动物,女人是感情动物。对于女人来说,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是生命的完整意义。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就如同行星坚贞不渝地围绕着恒星旋转,年复一年,没有丝毫变轨的打算。
当然,我们丝毫也不可以因为曹操对“青青子衿”的另类引用,就误以为天下男人都似他那般好功名而轻爱情。但,总体上说,女子比男子用情更专更深,这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吧。
《子衿》就是有这样巨大的魔力,让人诉说不尽。各色人等,都要在这泛黄的诗篇上印上自己的体味。而我们掩上《诗经》,似乎仍能看到那个徘徊在城头的痴情女子,千年之下,她的身影仍在城楼的砖壁前苦候,让人心疼。
哦,让人说尽的“青青子衿”!
14、他的身影就是王的旨令——《召南·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即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蝈蝈儿一声声地鸣叫,蚱蜢一次又一次地尝试飞翔;
此刻我还没有见到你的样子,我的心情难以平静。
等到遇见你,等到看见你的容貌,我那狂跳的心才会感到欢欣。
爬上那陡峭的南山,我去采摘蕨菜;
不能遇见你,我的心始终无法平静。
等到遇见你,等到看见你的容貌,我那不安的心才会感到愉悦。
登上那崎岖的山路,我去采摘薇草;
不能遇见你,我内心冰凉倍感无助。
等到遇见你,等到看到你的样子,我那凄冷的心才会喜出望外。
小河在欢快地流淌,蝈蝈在不停地嘶鸣。青青草丛,不时有几只蚱蜢掠过。
草木葳蕤,草长莺飞,好一片光明的春色!
但美好明快的只是春天,我的心却像被秋霜打过,忧伤得难以自持。
已经记不起第一次和你相遇是在哪里,只记得你笑意盈盈,衣袂飘飘,犹如一朵白云,驾临在我身旁。从此你对我软语不断,说不尽的呵护温存。而我也笃定,这便是我命定的爱情。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爱情对于女人来说,就像明烛之于飞蛾,明知遇上一定会死在它的光芒中,却还要一往无前地扑上去。他的笑容,他的身影,对我来说,就是王的旨令,严令我把最热烈的思念,变为对再次相遇的信念。我也明白,等待命运救赎是多么无奈。可是,为了爱,我愿意忍受这无望的煎熬。不管是采薇,还是采蕨,我选择了坚定不移地立于原地。
我相信,爱情奇迹必定会的再次出现,我也不会再害怕失去什么。
这首《草虫》,将一个无助女子对意中人思念之情,描写得如此深刻感人,以至于千年已降,人们将其推为中国“思妇诗”的肇端。
《草虫》中的这位女子,曾一次次登上南山采薇,南山的风光在她眼里视若无睹,周遭的生机,在她眼里视如无物。她只觉得山脚那茂密的丛林似乎要把她的思念囚禁,心也越发变得灰暗起来。她是多么想早日见到心上人,好好依偎在他的怀中痛哭一场,把长期以来对他的思念化作无尽泪水,哭给他看,要他心疼难过,再不敢轻易离开。
是的,草虫喓喓,春光葳蕤,世界是如此光明美丽,但诗中的女子心无旁骛,“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我心则夷”,一连数句的排比让人艰于呼吸。而女人却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思念情郎,等待情郎。她坚信,再见到他,就会像激流中抓到了木筏,生命从此有了依靠,爱情从此得到救赎。
是的,对于女子来说,能见到你,已经成为唯一的拯救方式。但她明了,一旦看到心上人,却会给她带来梦魇般的慌乱。爱情本身就像一次洪水,一场地震,让人在它的面前变得弱小无助。女子明了,当开始爱上他后,自己就已经将整个命运交给了心上人,再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对她来说,心情只取决于他的距离。他在身边,就是春光葳蕤,他不在,即便是蝈蝈鸣琴,蚱蜢掠过,草长莺飞的明媚春光,也终究漆黑一团。在思念他的日子里,世界已经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让她不能自己,甚至恐惧惊悚,无从把握自己。
爱情有时像是互相施虐。日子久了,她便觉得,这样的状态实在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随着时光流转,她反而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相思煎熬。她突然觉得,他来与不来,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给了自己一个幻想,让自己死心塌地地朝思暮想。在湛蓝的天空下,她仰着头,宛如一尊望夫石,久久伫立,享受着思念的快意。
这就是思念,这就是女人。没有思念的爱情不可想象,没有体会思念煎熬的女人,也不会完整体味爱情的滋味。因为,对于女人来说,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爱情,才是爱的真谛;如果只是无尽的思念折磨,那这样的爱情注定是痛苦忧伤。但“知黑守白”,没有了思念的忧伤,又怎么能回味那聚首的温馨呢,没有了思念,又怎么会有对明天的期盼?
女人如此痴情,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思念,当成了摘取爱情果实的桥梁;但男人呢?在他们的世界里,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是=事,他们会将情人间的思念,当成生活征程上的一段插曲、人生历程中的一个回忆,他们要“拿得起,放得下”,几乎不会为了思念、为了爱情,而放任自己的人生偏离预设轨道。
这是男人的不幸,更是女人的悲哀。男女的这种差别,注定要有多少思妇,像《草虫》里的这位女子一样,将零落心事,付与喓喓草虫,将无穷思念,寄存在南山的蕨薇丛中。
《草虫》的魅力难以言说,流风所至,竟使得思妇诗词成了中国古典诗文的一大类别,一如今日流行的穿越类、系统类、玄幻类、言情类小说。
其中金昌绪的一首《春怨》,冠绝唐诗。诗曰:“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在这明媚的春光里,黄莺的那清脆的啼叫,就像一曲优美的歌声,越过了浮云,穿过柳枝,落在了女子的妆镜前。但这动听的歌声,非但没有引起女子的兴趣,反而遭到她的呵斥,驱赶。“打起黄莺儿”,这似乎大煞风景的举动,原来是发泄自己对黄莺打扰她迷梦的不满。原来,女子思念征人不见,只好在梦中才能去了辽西前线,满足其和丈夫相会的愿望。这样的美梦,非常难得,而黄莺儿却在此时打扰她,岂不是自讨没趣。这种心理,和《草虫》里的女子思念情郎,浑然不顾草虫喓喓、阜螽趯趯、薇蕨茂密的大好春光何其相似!
而欧阳修的《蝶恋花》,则为我们生动描写了一位豪门大户的千金小姐思念情郎的别样深情。“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这无疑是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在这深如瀚海的府邸中,女主人虽然享受着无与伦比的物质生活,但她仍难免情感上的空虚,难捱春锁深闺的寂寞,她只好把对情郎的一腔思念,化成与鲜花和春光的无奈对话。“雨横风狂三月暮”,情至深处,女子甚至挥泪问花,非要为这份无解的相思找到个聊以自慰的答案。可侯门如海,谁又能网开一面,满足了她的春思?所以,任凭她泪眼相问,花儿只是不语,只是“乱红飞过秋千去”,徒留女子一袭哀伤。
虽然都是思念情郎,但和《草虫》的原生爱情不同,也和《春怨》、《蝶恋花》的细腻相异,南朝的乐府民歌《西洲曲》却体现出了民间思妇别样情怀。那诗竟这样一气呵成: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曲中的女子,和《草虫》的中原一带的女主人公生活环境不同,性情也大相径庭,是典型的江南仕女。她清婉可人,感情细腻,如莲子一般美丽纯洁。她怀春已久,“忆郎郎不至”,百无聊赖间,只好仰首望飞鸿,期盼远道而来的鸿雁能给她捎来情郎的些许消息。可“多情应笑我”,放眼望去,飞鸿点点,可终究难见情人的影子。她又独上青楼,凭楼远眺,千方百计让自己的视野更加开阔,好追寻情郎的些许踪迹。但,就是这样的用情执着,依然望断江楼,毫无所得。不过,比之《草虫》,曲中女子应当快慰的是,她有信心,情郎会和自己一样相思,而飒飒南风,也一定会为她带来更加幸福的迷梦。
从某种意义上看,以《草虫》为代表的这些思妇诗,从相思这个侧面,将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女人思夫之情,完整准确地表现出来。让人在叹服古人在情诗创作上的惊人才华之外,更为这些女子的痴情而心疼。是的,她们的相思,早已随着时光的车轮,渐渐离我们远去,但我们似乎仍然可以听到,她们在那草虫啾啁、落红飞过、断鸿声里的微微叹息。我们也似乎看到时下的我们,在这如花如水的恋爱季节,心里还装着和她们一样的相思。
让我们一起守候这历经千年的纯情相思吧。
15、邂逅的爱情更美丽——《郑风·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野外的草儿茂密曲折,
草上的露珠晶莹剔透。
有位美人啊文秀贤淑,
她的眼神左顾右盼,像秋水一般清澈。
我们偶然相逢,
正合我的心意。
野外的草儿茂密曲折,
草上的露珠集聚几多。
有位美人啊温婉清秀,
她的眼神眉目含情,宛如秋水一般清澈。
我们偶然相逢,
高高兴兴订了终身。
原野空旷,白雾微茫,男子来到一片空旷的原野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夹杂着腥味,在空中弥散。蔓草青青,一望无垠,摇曳起伏于微冷的风中,草尖上的露珠晶莹剔透,让人顿觉神清气爽。早晨的清风正从对岸杨柳的晓烟中穿行,岸上的桃花灼灼开放,如同被浇醉的美人,肆无忌惮地张扬着妩媚的情思。
男子正陶醉于这清晨的美景,忽然瞥见远处的小径,袅袅娜娜移上一人。她身材苗条,神情温婉眉如远山青黛,两只眼睛掩饰不住娇羞。她的出现,让山水平添一番风韵,更让男子心驰意远,爱意汹涌。
女子来到男子面前,粲然一笑。男子这才注意到,女子的双目如同碧水般水灵,和山水相映,生出一片情意。男子嗫嚅之际,感到心头如同鹿撞,眉目低垂之际,扫了一眼女子。这才发现,女子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说不尽的娇羞可爱,那丝滑的青丝任清风吹过,卷起绵绵情意。四目相对,如同电光火石,将两人久久吸引,再难分开。
他们的感情是如此浓烈,就像夏日的骄阳一样,灼烧着对方的身体。女子紧贴在男子宽阔的胸前,仰见他剑眉星目,秀发青扬,衣袂飘飘,风流俊雅。彩蝶也难捱爱意,忍不住萦绕在他身旁,艳羡他的风骨,品咂他的芳息。女子也庆幸自己在这寂寥的荒原,能遇到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女子娇羞地依偎在心上人的怀中,就像饮了一杯醇美的陈酒,绯红的双靥如红云掠过。女子醉在风姿绰约的蔓草中,迷画意朦胧的山水间,徜徉在他们营造的爱的港湾中。
就这样,心有灵犀一点通,一见钟情的两位情人,就在山水相拥之间,定下了海誓山盟,下定决心,从此相守一生,再不分开。
这样的爱情,多么自然,这样的爱情,多么纯洁,这样的爱情,多么迅速!一切美好得一塌糊涂!
是的,一塌糊涂,不容计较。如果谁在这如闪电般的恋爱中,非要分清是谁先向对方发起邀请,又是谁先做出了回应,那会显得多么可笑。不是吗?当被爱的漩涡突然挟裹,又有谁能清醒冷静地判明这一切呢?两性间的吸引,发乎本能,快如闪电,要想进行理智的分析,无疑是多此一举,也绝无可能,徒让人觉得大煞风景。
这首诗说得很明确,是“邂逅”之诗(“邂逅相遇”)。而且,“邂逅”这个词,最早正出现于这首《野有蔓草》。在《诗经》的《唐风·绸缪》里也提及“邂逅”,诗曰:“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大致是“午夜时分,我的丈夫真体贴。后半夜,我的丈夫真聪明。天将明。我的丈夫真英俊,夫妻就是一束薪、一束柴、一束草”之意。)
仔细说来,所谓的“邂逅”,是指不期而遇、偶然的陌生遇见。经典注家《毛传》说:“邂逅,不期而会。”这就很明确地表明了男女主人公的相遇实属偶然。因为《诗经》的流行,加以文意优美,“邂逅”一词在后世的文学作品中广为流传。南朝骈文最讲辞藻华美对仗,寒族文学大师鲍照在《赠傅都曹别》一诗中,以“邂逅”作为“相亲”的发端(邂逅两相亲,缘念共无已)。而千年之后,冯梦龙在其白话小说集《警世通言》中也言:“忆昔清明佳节时,与君解逅成相知。”(《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些言辞,绝大多数将“邂逅”和爱情有机地联系起来,形成一种情节上的突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