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如钩。丈夫牵着缰绳郁郁独行。月亮的清辉像水一样寒凉,丈夫的心头又涌起了对妻子的深深思念。这一弯清月下,妻子在忙什么?是一如既往地采艾吗?他们已经分别了整整一天,可这短短一天的愁思绪却像三年一样漫长。丈夫多么希望能返马回城,疾驰到妻子身边,给妻子一个惊喜,让她从此不再啜泣,不再流泪。
这首《采葛》,简约而不简单,寥寥几句,却流芳百世。
只因为它,将思念写得如此纯粹,如此悠长。《采葛》的魅力,让一副早已没了青春痕迹的容颜重新焕发了芳泽,一颗历经沧桑的寒心因这诗文而萌发新芽。
采葛的女子和诗人长相厮守,耳鬓厮磨的他们怎么能忍受哪怕一天的别离?“距离产生美。”浓烈的爱情积淀,使得他们爱而不见,搔首踌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瞻顾不见,便左顾右盼。另一半的美丽形象满满地占据了诗人的心,使得他行坐不宁,无可奈何之际,只好写下此诗聊慰相思,聊表寸心。
还记得《凤求凰》的故事吗?细细品味,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思念,和《采葛》有那么的相似,又有那么多的不同。诗曰: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这首歌将司马相如对卓文君的思念写得汪洋肆虐、一气呵成,把长久积郁在心中的块垒和爱情冲动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在向情人痛快淋漓吐露衷肠之际,将自己“志存高远”的风发意气完满地张扬出来,我们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满腹春情压绣鞍”的另一个张君瑞。
我们可以遥想一下,司马相如当年的个人秀场面该如何壮观!在高朋满座的东家筵席上,蜀中大地群贤竟至。中有一翩翩少年,才情横溢,气宇轩昂,起身请奏,高抚琴歌。如从妙手,似水流殇,一曲《凤求凰》演罢,满座皆惊。众宾客交头接耳、啧啧称赞之际,谁也没有发现,厅堂后侧,竟有一女子,貌美如花,气质风华,她暗挑珠帘,怦然心动。女子这才发现,原来少年竟是自己倾慕已久的蜀中才俊司马相如。他的名字如雷贯耳,他的形象曾经几度神游梦河。今日得见,竟比心中形象,还要完满十分!不能自己之际,女子取了一支枚红烛,刻上“卓”字,唤女仆赠予少年。少年举烛,惊喜若狂,遂与女子怀揣定情红烛,雪夜奔走他乡。
那奇女子便是卓文君。
卓文君对司马相如的思念,在未见司马相如之前。想必在她的芳心内,早已刻画过无数遍梦中情郎的形象,今日得见,没料到如此精致儿郎,这让卓文君情有所托,也为自己的长久思念找到了最真实的寄托。
不错,我们总在思念中幻想着万千美好,思念便愈发玲珑剔透熠熠生辉。在我们的生活中,思念就像那弦月窗前随风而逝的绿意尚存的叶子,既轻且缓,思念者的眼里全是柔软的爱意。这样的思念往往动心悱恻,许多人难以忍受长相思的折磨,睹落叶而伤怀,难免如落叶一般随风飘零。
思念往往是先有寄予,然后思念。我们总是先寄予一份等待,幻想等待能开花结果,生出不可预测的美好。然后,在这思念里,更会平添许多寄托。这档口,便是没有了情人的呼应,我们也越来越被自己的思念所感动。
有时候,我们怀疑,这样的思念似乎已经变成一种信仰,一种生存的方式。我们不敢想象,哪一天,情人的变故,让这种思念失去了存在的理由,我们该如何思念,如何生活?
我们不敢多想,生怕造化弄人,让这一点点可怜的思念也烟消云散。于是,理智告诉我们,应该像卓文君一样,有目标选择思念——我们需要有前途的思念。这样的思念似乎有些功利。但这样的思念让我们对思念本身,拥有了更多把握。卓文君也因思念而让自己的爱情更加丰满,她的爱情生活也必将充满阳光。
“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还有一些人,完全忘记了思念的目的,他们不曾侈谈什么思念的大境界,只是一味放纵思念,一味追逐思念的快感,放任情愫泛滥,自己的思念从不曾被自己记得,当然也不在乎会不会被他人记起。
是的,不管思念有没有回应,我都要想你。《采葛》里的思念当属这种不管不顾、不计回报的思念。想象一下吧,当一个人伫立马前,草木荣枯,四季交替,他表情凝重深沉,似乎已经进入忘我的状态,当你看到这样的画面、这样的人,你一定会明了,那全然忘我的思念,原来可以给一个人敷上一层别样的深沉气质。
这样的思念有时让人无法呼吸,恨不能抛下所有羁绊,立即朝你奔去。这应是让人多么神思向往的爱情场面啊!
卓文君念之有度,《采葛》里的诗人思之切切,这样泾渭分明的思念,突然让我想起另外一个故事: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据说,秦观的这首《鹊桥仙》是有感牛郎和织女的故事而作的爱情乐曲。“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字斟句酌,写尽了思念的千头万绪。如果用下里巴人的话,一定是:该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不是你的,整天腻味在一起也不过是竹篮打水。由是观之,作者不同,下笔自然各异。《采葛》是诗人的自述,所以心情落寞,难捱岁月,恨不得一夕返回家中,和妻子共诉相思之苦;而秦学士的《鹊桥仙》,写的是别人相思之苦,难免要不紧不慢旁观安慰。
时光改变了多少风物。时下的青年谈恋爱,总少不了每天说上几次“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这句诗,聊以表达自己对爱人的思念。但其意义,显然要比三千年前逊色不少,因为,三千年前最快的交通工具,也不过牛车、匹马,想要遥寄一份思念,那是多么奢侈的心愿。即使在二十年前,我们都为一封手写的纸信感动得要落泪。但时光荏苒,很快,我们就发现了情感的表达越来越方便,但思念的价值也愈来愈被稀释。不是吗?现在,情人间的相思再也不用憋在心里了,手机、电邮,几乎实现了同步表达,飞机、高铁,让人与人的距离尽在咫尺。于是乎,线上线下,一起互动,相亲相爱,几无障碍。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心存遗憾——科技的进步带来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方便,但我们所拥有的思念也越来越少,能感动我们的真情也变得那样稀缺。时代的进步确实让思念少了那种绵绵的悸动,情人间的物理距离近了,但可能心里距离远了,何况他们的相思还少了一份必需的厚重。
这样,今天的《采葛》有着别样的滋味。特别是那些被生活打拼磨砺得疲惫不堪的人,读罢总会觉得心头的那根细弦,已经被这诗轻轻地撩拨起来。他们为这纯粹而热烈的思念而泪眼模糊,又回到了那个曾经的纯真年代,他们似乎看到了自己那曾经纯洁的影子。手释《采葛》,他们不由得为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情感感到伤感。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那些可以放纵思念的青春啊,是否只有在重读《采葛》时,才可能被我们重新记起?
如果真是那样,请且行且珍惜吧,至少,我们还有《采葛》。
13、多情总被无情恼——《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你的衣襟青青,我的心情悠悠。即使我不去找你,难道你就没了音信?
你的玉佩青青,我的思绪悠悠。即使我不去找你,难道你不再回来?
在这巍峨的城阙上,我来回张眼望。一天不见你,好似三月长!
《诗经》里的情诗,对爱情的表露更有不同,因而写就多姿多彩的情思华章。比如这首《子衿》,将苦苦思恋的怨女痴情写得淋漓尽致。一句“青青子衿”,惹得无数痴男怨女、文人骚客正想引诵,便是明证。
这首诗的特色之处,是用朴素而意味深长的淡墨手法,以寥寥数笔的衣着打扮寄托了女主人公的复杂情思。众所周知,古代社会是一个等级森严的集权专制制度,即使穿衣打扮,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西汉的儒学大师董仲舒在其《春秋繁露·服制》指出:“天子服有文章,夫人不得以燕飨,公以庙;将军大夫不得以燕飨,以庙,将军大夫以朝官吏;以命士止于带缘。散民不敢服杂采,百工商贾不敢服狐貉,刑馀戮民不敢服丝玄纁乘马,谓之服制。”也就是说,在古代,不遵守服制,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汉代以前,服制规定普通老百姓不能佩戴冠帽,商人再有钱,不能穿丝织的衣服。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不论贵贱贫富,都可以穿织染了象征着高贵身份青色的衣服。故此,《子衿》以后,人们开始用“青衿”来泛指读书人。而人们每诵起“青青子衿”四个字,便能感觉到一缕淡淡的书卷气,自矜,儒雅,文质彬彬。
《子衿》描写了一位思念情人而长久不见的女子,她担心情人变了心,故意避她不见,就独上城头,登高远望,幻想居高临下,在如潮般的人群中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情人。
然而,“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攘攘熙熙,皆为利来”,尽管城门内外人们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但世俗的烟火依旧湮没了淡雅的书卷气,她泪眼望穿,依旧难寻那青青子衿。女子一遍遍嘀咕,一次次踮脚瞭望,仿佛看见城楼尽头的残阳也是情郎,耳畔吹拂的清风也是情郎,心头的一切愁绪也是情郎。可这满世界的情郎,终究成了幻影,女子焦灼的神态,也化作一幅伫立千载的画卷,任凭时光变迁,永远凝固在那年那月那日的城头中。
失望与埋怨涌上心头,如一团乱麻缠得女子痛苦万分。她不住地责怪男子:“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是啊,年少时我们不懂爱情,青年男女心仪已久,却不敢完整地把自己的情意表达给对方,优柔踯躅,终于失却机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目中的唯一,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人海。即使偶露心意,也担心用情差池,伤人伤己。而原地伫立,只是将情缘寄托命运,又是多么的无望!就这样,日复一日,终于疑虑重重,不敢多走一步,多言一句,一如黛玉对宝玉的用情用心,终于作茧自缚,眼睁睁看他人偏师直入,入了自己情郎的洞房。
欲言又止的结果恰恰变成了欲语泪先流,这样一种逻辑上的悖论,在爱的征程上并不鲜见。
所以元好问要仰天太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爱情是如此之苦,为了心上人,女子可以承受这份无望乃至绝望。她是不是责骂情郎,每次的幽会,你说走就走,难道就不能多呆一会?或者你即使离开,为什么不给我留下音讯?你走得轻松,独自留我在着高楼上承受着“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相思煎熬。我本可以拿出女子的矜持,视你如不见,何况你不声不响玩消失?但我又怎么能欺骗得了自己的内心?尽管我满腹愁怨,但抬眼看来,这世界满是你的影子。我坚信,你没有走远;你像我对你的痴心一样,也在不远的某个角落里偷偷地望着我。你会看到的,为了你,我望穿秋水,看断山路,不知换过了几件罗衫,又不知涂过了几遍清脂。任凭罗衫脱了又换,任凭清脂谢了又抹,我对你的情愫今生难易!
就这样,女子一直痴痴地守候着,直到雉堞参差,在暮色里只留下一个剪影,而她仍然无法觅见男子那青青子衿。空旷的城楼上,只留下女子低首踟蹰的身影茕茕孑立,让人更生爱怜。
庭院深深深几许,城楼巍巍高几尺。自古多情人,大都被无情所恼。这样的感情纠葛,并不鲜见。词冠江南的温庭筠在《忆江南》里深情地吟道:“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温词中的女子和《子衿》中的女子一样,在高楼上守候情郎,等他等得心都累了。她们将思念染成青色,化成一声声叹息,集结成一行行情诗,闲抛闲掷,涂抹在楼下河中,让那过往的客船,也心有戚戚。
同样是守候,李清照就要幸运的多。她与赵明诚两情相悦,忠贞不渝,但因为赵官务缠身,常常难以聚首,故而守候之词也成了易安居士所多着墨处。譬如这一首: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的是幸运的。她落墨这首《一剪梅》,就迎盼得了夫君归来。有这样一份“载不动”的相思作伴,尽管她后半生漂泊如萍,也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即使在最落魄的时节,她仍然在爱情力量的鼓舞下,完成了亡夫《金石录》的编辑。可以设想,如果没有明诚的真爱,她的后半生要与落寞寡欢为伴了;因为有了爱,不用说“一日三秋”,就是“此去经年”,又有什么?
不可思议的是,在这吟风弄月之间,那位一脸虬髯的曹孟德君也来凑热闹,而意境心思却大异,不妨看做男人与女人在对待痴情等候上的大不同吧。曹操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在这里,熟读五经的曹操发还了“青青子衿”的本意,把他只是视作有抱负有才华的贤能之士;而“悠悠我心”也成为了曹操担忧自己人才未附、大业不成的深沉政治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