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可以想像偷偷幽会的甜蜜感觉。记得儿时偷吃大任藏起来的一小坛干果。我踮起脚，伸着鼻子在屋里四处搜寻。忽然在墙角里飘来缕缕清香。我知道自己找到目标了。但忌惮于大人的责罚，就偷偷摸摸地吃。那清香真是沁人心脾，可更刺激的是偷吃的过程，那种未被发觉而获得利益的感觉，真让人回味无穷。好景不长，很快，大人发现了我的秘密。当他们舀出果子来，让我敞开吃个够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吃不出那个味儿来了。多少年后，我才明了，物以稀为贵，人的本性是攫取那些得不到东西。前人曾戏谑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当不是空穴来风。
《将仲子》的妙处还在于，怀春的心思，少男少女别无二致。于是在少女家的墙头杞树边，就上演了一幕爱情喜剧。少女并没有因少男的莽撞而拒绝了这飞来的爱情，而是满怀娇羞地告诉少男：“我的小二哥啊，求你可千万别闯进我家来，别把我种的杞树折断。倒不是舍不得那杞树，只是担心我的父母出来责骂。小二哥啊，你真让我放不下，但兄长的风言风语也让我吃不消。我不是我不喜欢你，只是希望你早日依礼来娶我。”
这些情话虽然絮叨，但眉眼传情，像是求助，又像是安慰，活灵活现地表现出了热恋中少女既盼望爱情、又惧怕人言、还担心吓坏爱情的的神情。
清风徐徐，一把竹椅，一帘风影。合上《诗经》，我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幅画：高墙之外有两双漆黑的眼睛，那是“小二哥”和他心上人的眼睛。不管岁月沧桑如何变化，不管“人言可畏”如何猖獗，这双漆黑的眼睛似乎永远在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让我们携着希望的光芒，在爱情路上相拥前行吧！
四 爱是遗憾
25、爱情马太效应——《大车》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整整齐齐的大车骨碌骨碌地转过，
洁白如玉的毳衣多么贴身。
这么潇洒的君子，叫我哪能不相思？
又畏惧您威仪三千。
稳稳当当的大车骨碌骨碌地转过，
像红玉一般的毳衣光鲜亮丽。
真想和您决绝私奔，
又畏惧您威仪三千。
要是活着时候不能在一起，
死了也一定要葬在一起。”
我的决心和誓言，
就像太阳挂在当天。
远远的，远远的，那人又乘着拉风的牛车缓缓驶来。车轮碾过的骨碌骨碌声，更显出四周旷野的宁静。
渐渐的，牛车的声响越来越大，那心上人离我越来越近。我难以压抑住心头的惊跳——那如同被小鹿撞过的薄衫，越整越凌乱。
没错，他还像昨天一样，穿着瑞鸟的细毛编织而成的霓裳，色泽熠熠，就像初生的芦苇；他的眼神，依旧那么难以捉摸，
啊，我的心上人，让我神魂颠倒，春思泛滥。他就是高高立于我面前的君子，是我的君王我的神。为了能得到他的恩爱，我哪怕遭受再多厄运，也在所不惜！
显而易见，《大车》里的这位女主人公，是位地位低下的平民女子，或者干脆说，就是一位灰姑娘。
像天底下所有灰姑娘一样，女主人公觉得，得到这位威仪多金的君子的爱，无疑是件十分奢侈的事。她丝毫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得到这位拥有“大车”和“毳衣”的君子的青睐。她甚至觉得，能让这位着轻裘乘大车的心上人无意间注意到野道边的她，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要是意中人能给她片刻的欢娱，她也愿意为之生死！
她在野道一边，痴痴地幻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在想象中快乐着，尽情地私享着爱情的滋养，全然没有意识到，那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梦境。
一片恍惚。
这是多么炽热和悲壮的爱情！是的，往往是地位的不平等，所以才能演绎出刻骨铭心的爱情悲剧。
不可否认，有时候爱情就是是一种沉沦；一旦因为身份的不平等而堕入爱河，那更是无可救药的沉沦。爱情，有时候就是一种渴慕，一种抬眼仰视。在高上大的爱人面前，似乎看到了心上人呼风唤雨、受人敬畏的样子，也体察到了自己的渺小，于是，胆怯、慌张、娇羞、祈盼、追慕……这些爱情必备的因子，也就随之恣肆、不可遏抑。如果爱，就爱得很深很多，死去活来；如果不爱，则没有丝毫感觉都没有，清醒而冷血，甚至对方一说到爱，就打心底里厌恶烦恼。这难道不是至真至爱的经典样式？当然，这么说，丝毫也不意味着，那个女子是因为爱慕虚荣、贪图富贵而对“君子”发生了爱情，而是说，人是不会爱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他（她）的。往往因为存在差别，所以对他发生兴趣，这难道不是爱情逻辑的自然发展吗？
譬如流水，因为有了落差，所以才能自然落下。正因为有了阶级的差别，爱情才显得这么如瀑布惊鸣、似山崩塌，惊心动魄荡气回肠波诡云谲不可思议。
《新约·马太福音》上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每一个英武君王都有一统疆土的宏图，每一个品牌都有独霸市场的野心，得陇望蜀是人的本性也是权势的内在力量。人类的历史证明，权势，就像这位君子所拥有的大车和毳衣一样，始终像一枚巨大的磁石，不住地散发着不可思议的虹吸力量，似乎要将世界上所有的金玉、绫罗、浮华、享乐、艳羡……还有万千女子的倾慕，统统囊括殆尽、一丝不留！
这，就是古往今来説一莫二的“马太效应”，也是爱情的“马太效应”。不如此，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权焰炽烈者三妻四妾，更有甚者三宫六院，而另一边，鳏寡单身者比比皆是。
《世说新语笺疏》有这样一则故事：“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这个故事，活生生地为我们描述了描绘了一幅“姿容美丽，辞藻艳丽，善于悼文”的富贵才子潘岳被少女妇人追求的场景，从而被后人再三回忆。司空图说：“掷果潘郎谁不慕，朱门别见红妆露。”（《冯燕歌》），骆宾王则说：“掷果河阳君有分，贳酒成都妾亦然。”（《艳情代郭氏赠卢照邻》），而王实甫则在《西厢记》中凛然发问：“看你箇离魂倩女，怎发付掷果潘安？”
可以与年少美貌的少年世族潘岳相形一较的，还有古乐府《越人歌》里的那位王子。诗浅吟低唱，质朴多情，是灰姑娘暗恋王子的前世纪经典版本。诗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古越国划船民女，突然遇到了乘她船的王子。那王子剑眉星目，冠冕堂皇，举手投足，自然一副富贵风流。这让平素里惯见粗野渔夫的民女，眼为之一亮，心跳为之加快，她唱出了这首大胆的情歌。我们无法知晓，王子听了这首歌会是怎样的表情，我们只是感到，歌里焕发的炽热爱情，将美丽幻想和无奈现实灼烤融化、成于一体，不禁要为民女的热情大胆击节叫好，更为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而失落伤感。
千年之下，相信没有哪位读者会去做谴责这些妇人女子的“伪道学”，最多只是对人性弱点的摇头一笑，视如吃茶饮水，万般自然。
当然，我们这么说，丝毫也不意味着贪恋富贵，为权势张目，丝毫也不意味着是在谴责《大车》里的女子和“君子”，我们只是在冷静地分析人生和爱情起码在特定阶段的爱情逻辑之一。也许，当明白、掌握了这种逻辑，我们会在爱情面前表现得更加从容。
现在，我们提及权势，似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贬义词。无论从什么性质的媒体中看到，我们似乎总能感受到权势对人性的异化。它可以让人生，让人死，让人富，让人贫，让人荣，让人耻。诚如莎士比亚翁一阵见血地指出：“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它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这就是权焰和富贵的天然引力，如果碰到拥有这一切的主人还心存仁爱、体天达物——一如这《大车》里的君子和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叫“遭遇”到他们的民女们如何不倾心爱慕、乃至以身相许？
其实，灰姑娘对白马王子的爱恋无可厚非，因为爱情的本质，就是盲从和征服。一切由恋爱中的强势的一方决断，另一半则在这被征服和被决定中享受爱的眩晕。譬如萤火虫，为了心目中的那一点爱的光芒，可以义无反顾地献上自己的身子。
命运让我们相逢，死亡让恋人永远相拥，别去问她值不值——对热恋中的她来说，那真是个傻问题！
26、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诗经·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你呀你，笑嘻嘻地来我家，要用你怀中的布匹来换我家的丝。其实你并不是想要丝，你是找我商量事情来啦。送你渡过淇水，在顿丘停下来歇息。并不是我拖延时日不肯嫁给你，你没有找好媒人呀。请你千万不要生气，我与你约定秋天再相逢。
登上那残垣断壁，希望能见到你出现在复关。看不到你的身影出现，我伤心难过痛哭流涕。当我见到你的身影时，立刻就破涕为笑欢欣鼓舞。用龟甲占卜吉凶，没有任何不吉利的卦象。你派马车来我家，我就带着嫁妆嫁给你。
桑树还没有落叶，树上的叶子油光发绿。哎呀那斑鸠哟，别光顾贪嘴吃那么多桑果。哎呀那姑娘哟，别过于迷恋那男子。男子沉迷爱情呀，他随时可以脱身。女孩子沉迷爱情，要脱身可就难了。
桑树叶落，那树叶儿枯萎发黄。自从我嫁到你家来一直都过着清贫的日子。那波涛汹涌的淇水哟，打湿了马车上的布幔。那姑娘实在没有什么过错，男子却移情别恋。男子做事没有准则，言行前后不一。
嫁作人妇这三年来，我辛勤操持家务；迟睡早起，从来没有例外。你已经将我骗到手，就对我拳脚相加频频施暴。我的兄弟不了解这些内幕，见到我还当我是笑料。静下心来好好地想想这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只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独自流泪。
当初我们相约要相伴到老的，现在想起那样的誓言只会让我怨恨你。淇水浩荡却总也有停靠的河岸，隰水再宽广也总有尽头。只怪我年少不懂事只顾玩乐，以为世上只有欢声与笑语。回想起你发誓时那诚恳的样子，我怎么都想不通你竟会违背誓言。既然你之前的誓言都不作数，那我们就分道扬镳，相忘于江湖吧。
淇水汤汤，似乎在呜咽悲鸣。
天地一片凄迷。雨在不住地下着，大地几乎在一刹那就被打湿，地上的黄叶被狂风卷起来又抛下去。这一刻，我的心也被这瓢泼大雨浇得无比凌乱。
那些黄叶，瘫软在湿漉漉的泥泞里。我分明还记得，上次我来的时候，它们还在树上开放，那绿色的枝叶不蔓不枝，文静而雅致。那时，我心情愉快，忍不住凑过去嗅闻它的香泽。我依稀记得，那香气中还夹着泥土的芬芳，让我沉醉。
可这次，望着那些被抛弃的绿叶，我泪眼迷蒙。
思绪又把我带回了从前。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你借着买丝布的由头，成天往我这里跑。看着你憨厚的笑容，额前那微微的汗珠，还有你那粗布葛衣，衣袖间间或散发出的男子气息，让我为之迷恋。我必须承认，我有点动心了。
之后我们的交往，一日胜似一日的频繁。但我们也始终没有越礼，是啊，这毕竟是我的初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把自己托付他人？
你终于答应了要依礼娶我，然后就说要去准备嫁妆和其他结婚用品。我就这样欢喜地等候着。你走了的日子，我的心像突然失重一样，没有了依托。很快，定好的秋季来了。我立在墙里，透过墙头不住地张望，可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一副面孔，那个充满阳光的笑容并没有出现。而树上的小鸟也不住地聒噪，扰得人心烦意乱。真是“望穿秋水，不见你来”，我的心绪一遍遍失落。
淇水汤汤，似乎涌动着快乐的讯息。
终于，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在我的村庄里出现了。当柴扉被“咚咚”叩响的那一刻，我的心似乎都要跳出来了。没错，是你。一样的眉眼宽大，一样的憨态可掬。你的肩上还披满阳光。
你不仅给我带来了礼物，还带来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的眼神不住地在我的身上游走。啊，那热情若火的眼神啊，似乎要将我吞噬，我羞涩地地下了头，不敢再抬头看你。但我心里知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另一半，而你，就是我的全部。
接下来的故事波澜不兴，迎娶、闹洞房、新婚燕尔……一切顺风顺水，一切如歌如诗。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我却察觉到你对我的热情逐渐消褪。开始，我并没有在意，觉得两情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结婚过日子，不就是这么平平淡淡吗。
可是，我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