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有时候,我们和那向赵州讨教的僧侣一样,被那些宏大的理想遮蔽了双眼,我们总是热衷于宏大的场景、轰轰烈烈的叙事、惊心动魄的恋爱,我们往往忽视了,绝大多数的感情,其实是波澜不惊的,而没有了平静的铺垫,那些轰轰烈烈也失去了根由。就像那插秧的禅师一样,“心地清净方为道”——当我们身心甘于像插秧这样的平淡生活时,我们的灵魂才能与爱情大道相契合。
三千年前的那对夫妇,他们同住一间茅屋,整天耳鬓厮磨,真情相望,一钵一饭,平淡而实在,没有什么宏大的道理,也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曲折爱情,但就在那个早上的一问一答间,我们懂得了什么是最幸福的爱情。
22、爱的信物没有轻重——《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那娴静优雅的姑娘呵,美丽又大方,她在城墙边上等待与我相见。她悄悄躲起来不让我看见她,我找她不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娴静优雅的姑娘呵,漂亮又温柔,她赠送给我一支红色的管萧。那管萧通体色泽明亮,光彩照人,我喜欢这样美貌的你。
还记得在野外放牧时,你送给我的那根白茅草吗,它的的确确美丽极了。其实并不是草儿长得有多漂亮,而是我爱的姑娘送我白茅草。
你出自名门,贤淑大方,你饱览诗书,静若处子,你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多少公侯子弟,为你的美丽所惊艳,争先恐后地拜服在你的脚下。但你却视而不见,宛如一只惊鸿,来到我的身边。是的,自从上次我们野遇,我才知道你对我心有所属。我双手捧着你送给我的茅草芽,难以遏抑心头爱意泛滥,因为我知道,那茅草芽意味着什么,我也暗暗下了决心,绝不辜负你的爱意。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们是孝顺的好儿女,自然在礼节上不敢有些许的差池。可那天你刚一启齿,你那威严的父母便一口拒绝——是的,我一介寒儒,怎么能配得上你!于是,带着满腹的自卑和失落,我故意和你疏远了。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在满院的清辉中,我突然看见你送给我的茅草芽。我仔细地端详着它,摩挲着它,突然觉得它是那么美。我永远无法忘记,这是那个大片湿翠间晕染着数抹微红的清晨,你用那温玉般的手将它递到我的手里。现在看看,这茅草芽依然那么漂亮,轻薄的叶衣紧紧地包裹着茅针,叶尖青青,间或泛着朱红,看到根部,那青色竟渐渐变成了玉一般的洁白。我似乎又看到了你那美丽的影子,忍不住轻轻一剥,那茅针倏忽就露在我的面前。茅针散发出的味道依然那么甜美、清雅,让我想起了早春的味道,似乎又嗅到了儿时的味道,更然我问到了你身上那淡淡的清香。我闭着眼,用心体味着这香气,不由得神思遥想,几乎不能自持!
这只茅草芽,是你赠给我的定情信物,曾寄托了我们那一段美好时光。如今,天不遂人愿,你我天各一方,任由分别的愁绪袭扰、盘桓。我不能自己,拿起你赠给我的红管彤管,奏上我的心声我的泪。侯门如海,不知道那重重叠幕之中的你,能不能听到我这深沉的思念。
离开了你,我才知道生活的本来面目竟然如此无奈。我痛恨自己的自卑,我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不敢直面人生。是的,既然爱了,为什么又要彼此疏远,当初的花前月下情比金坚难道只是一句空话?
“泪眼问花花不语。”我又想起了分别时你那凄迷的样子。你泪眼纷飞,如同被风雨打湿了的鲜花,啜泣摇曳。那是无助的眼泪,那是绝望的眼泪。
管他什么“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爱让我们之间的距离为零。我下了一万个决心又去找你,我要告诉你,我主意已定,要抱着你远走高飞,到我们心中的世外桃源去。那里没有父母之命,那里没有门当户对,那里没有伤心和流泪。我们要永远相拥在一起,看潮起潮落,花开花谢。
可当我再去找你的时候,你却在城里躲了起来,不肯再与我相见。我一头雾水,茫然不知所措,任凭满腹的雄心壮志和柔情蜜意渐渐褪去。
亲爱的恋人,你布下了迷魂阵,让我无法理出个头绪。难道爱情真得会让人变傻?我知道,你是故意藏起来了,要测试我的决心。我要证明给你看。这一次,我牢牢握紧了茅草芽,把所有的自卑和畏缩统统扔到了脑后。我发誓,再不会让你流泪伤心,再不会让你颜面无光!
就这样,我苦苦等候着她。希冀她突然从某一个角落里突然跳出,给我以惊喜。但时间如流沙般缓缓流下,日头升起又落下,我彷徨踯躅,却怎么也等不到她的影子。就在这旋转的时光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紧蹙的淡扫蛾眉,听到了她矛盾的呼吸,看到了她徘徊的倩影。但她终究没有出现,也许她早已忘掉了今日的月光。这片月光曾经共同照映我们的身影,牵引我们的心灵,但今天,它也许要见证我们的分离。但不管怎样,今天,我勇敢地来了。不管结局如何,我不会让她后悔——她永远都会记得,曾经有一个男子,为她所赠予的茅草芽和红管乐器而迷恋、而鼓舞,深陷她所布置的情网,在墙隅为她彷徨忧伤。
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唐宋已降,不管是诗、词,还是曲、令,文体已经相当成熟完备,对爱情的吟咏也更加抽象,像《静女》这样的充满曲折故事情节的诗歌很少,《诗经》也因此形成了其鲜明的艺术特色。在这首《静女》中,洁白的茅草芽成了爱情的定情物。在书生的眼中,茅草芽早已和美丽高贵的静女融为一体。当他接过茅草芽的一刹那,书生和女子的心就融为了一体。书生偶遇富贵千金,收获了意外的爱情,却因为遭到了对方父母的反对,而心生退意。是女子和她所赠送的茅草芽和红管彤管,又一次鼓舞起了他追求人生自由、追求美好爱情的勇气。可他再次去找寻女子的时候,女子却对他隐而不见。是和他戏谑玩笑吗?是故意冷落吗?是对他伤心绝望吗?男子不得而解,为自己的进退失据感到一片茫然。这首诗,平地起波澜,写得一波三折,让人叹为观止。尤其是一包茅草芽和一根红管彤管,就能成为二人忠贞不渝的定情信物,显得更加有趣。
这首诗的看点,在于以茅草芽和红管彤管作为定情信物。这两样东西,本来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但在三千年前生产力水平低下、交通很不发达的情形下,能克服种种困难,和情人短暂相会,又相互赠予这信物,这实在是十分重要的事。在那个年代,茅草芽就是求爱之意。但含蓄的美女,则能遽然说出火辣辣的情话?只好借茅草芽和红管乐器将满腹情愫装作不经意一般送出。男子朝夕面对这两件东西,就像看到了美人在侧,红袖添香,
爱情。当然不能拿信物的贵贱来衡量的。
庄子说:“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南朝宋的诗人陆凯在《赠范晔》中也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随手折上一枝柳叶,便将对友人的满腔情意奉上。这是何等的洒脱。于是,在我们祖先的美好年代里,痴情男女经常用那些看似不打眼的物件表达爱意。比如割下一缕男女双方头发,再用红绳系住,名之为“红绳结发”;在书册中夹杂干花瓣或是小楷字体书写诗词),名之为“淡香书笺”。当然,这些信物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王维《相思》里说——红豆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另还有外号为“灵犀”的牛角。李商隐在其爱情名篇《无题》里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张孝祥《减字木兰花》也说:“玉立娉婷,一点灵犀寄目成。”
最为廉价,但又充满了爱情悬念的,莫过于“红叶传情”了。唐朝有位诗人在皇宫的御河旁拾到一片从大内宫中漂出的红叶。让诗人惊讶的是,红叶上竟有一首诗: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诗人读罢,深深地为写诗人的才情所感,兴之所至,也拾起一片落叶,随手回复了两句:“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红叶物廉情深,和这《静女》中的茅草芽、红管乐器当无二致。
一直到了清代,香囊、红叶还是定情物件的主角,除此之外,还有锦帕、手镯、戒指、甚至梳子、荷包。《红楼梦》里有一回,单说林黛玉曾给贾宝玉做过香囊,一针一线,无不凝结着她的满腹情思。后来,黛玉误会宝玉把那香囊转赠他人,就一赌气,把正在缝制的另一个也剪了。那时候的香囊,在情人间的地位就是如此重要。所谓“成泥做土香如故,却为谁?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当古人不再、繁华落尽之时,一见香囊便如睹情人之面。可见香囊承载了多少难以割舍的浓情蜜意!
因了柳永、周邦彦、和汤显祖、孔尚任的妙笔,我们得以了解古代的香帕并非只用来拭汗,花笺也并非之时用来夹页,而簪子并非只是用来束发,它们一样可以作为定情信物传情达意。有情人远出,一定要“执手相看泪眼”,情到深处,也必定要取下发上簪子,解下腰间玉佩,或者“脱刀相赠”,要对方永远都记得彼此这份真情。
随着时代的发展,到了近代,新鲜的定情物层出不穷。上个世纪30年代流行雪花膏、老怀表、新加坡的红花油。到了四十年代,烽火连天之际,恋人们用口红纸、香胰子、纱线钩的围巾聊以相赠。在红色一统的五十年代,战场立功勋章、金星钢笔、上海丝袜和苏州旗袍则成为了战天斗地新一代的钟情之物;六十年代是保温杯、枕头罩、绸被面、《毛主席语录》是“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姑娘们的最爱;到了七十年代,“文革”已成为强弩之末,充满情趣和实用功能的罗马表、飞鸽自行车、缝纫机开始潜流涌动;八十年代是改革开放的肇始时期,一切散发着革新的活力,确良衬衣、喇叭裤和半导体收音机为相好们传情达意;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大潮涌动,竞争导致爱情价值升值,钻石成为最主要的爱情信物。时至今日,各种前卫另类的先锋定情物也大行其道,什么情趣内衣、名车别墅也由遮遮掩掩变为堂而皇之,让人不禁生出“物换星移几度秋,换了人间”之感!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静女》中男子,一等就是三千年,而那盛着满满爱意的茅草芽和红管乐器,也随着男子峭立的身影伫立千年。
我们相信,因着他的这份执着和勇敢,明天,爱情将重新回到他和静女的中间;而大地吐绿,碧草萋萋之时,也必是他们收获幸福生活的日子。
因为,茅草芽永远新鲜,而红管乐器也永远鲜艳。
23、牵起你的手,慢慢变老——《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追随着镗镗额鼓声,我应征入伍,随军征战。挖土修城,我一直朝南行进。
跟随着子仲,平定陈宋两国纠纷。我有家却回不得,心内悲伤不已。
哪里可以让我安身?我的马儿去了何方?在哪里才能找到答案呀?在那不远处的小树林子里。
生在一起死也不分离,那是我们的约定。牵起你的手放在我的掌心,我要和你一辈子相依相偎。
要说与你分离呀,叫我不能与你相会。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怪我不能遵守诺言呀。
轻轻翻开《邶风·击鼓》,似乎一律墨香味袭来,一遍,两遍,乃至数遍,我含英咀华,又一次细细品咂这个铁幕秋风、儿女情长的故事。
和《诗经》里的绝大部分篇章不同,《击鼓》是一首关乎战争的爱情誓约。
“苛政猛于虎也”,可更糟糕的是兵役。在那个战乱频仍的年月,从军往往意味着牺牲和尸骨无还,意味着从此家庭破碎,惨运连连。
别人不过是派在远方从事徭役,可《击鼓》里的丈夫却要从军远去。一位名叫孙子仲的将军执掌帅印,拜别君父,远征南方。旌旗遮天蔽日,战鼓擂擂作响。战士们舞刀弄枪,无不盼望着征伐有功,能封侯拜将,攫取富贵。
可诗里的丈夫却迥异他人,他面色沉郁,承担着满腹的忧伤,没有丝毫高兴的样子。他不过是一名不起眼的底层士兵,被迫加入这这浩浩队伍中,踏上了茫茫征途。这一去,很有可能就是永别。
他在担心,这漫长的战争什么时候才是个了结?想想当年,他们新婚燕尔,他对着妻子的耳朵温柔地说,他要对她一生一世的好,他要照顾她一辈子,让她不再担心,不在流泪。可现在,承诺被征伐活生生撕碎,他身不由己,任由将帅驱遣。他禁不住两泪涟涟,仰天长叹,为自己的承诺感到难过,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凄凉。可这叹息却难以越过重重关山,传达到妻子的耳朵。
他想,要是没有这场陈国和送过之间的兼并战争,他和妻子可能会在某个夏天,听林中的暮蝉唧唧,看山前鹤绕枝头,也可以在家乡那流淌的河水边种田渔猎;即使在冬天,他们也能在一天的辛苦之后,在小炉上煨热一壶酒,然后借着昏暗的月光,举杯相酌,然后借一壶浊酒,互吐衷肠,消胸中块垒,说说儿子的调皮,谈谈女儿的懂事。
可现实却让人如此伤心。战争迫在眉睫,也许明天就会在短兵相接中阵亡。当一个人直面死亡时,他必须计算时间,完成最大的心事。现在,对他来说,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次思念妻子,并且对她许下一个她也许再也不会听到的誓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