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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游达卡(1)


  访为第三世界摄影奋斗的沙希德·阿拉姆

  令人诧异的国家

  对我们来说,孟加拉这个国家真是有太多令人惊讶的地方了,其中又以一位当地朋友在那儿的所作所为最不可思议!诧异之感,从一开始办签证、订旅馆的时候就有了。我们办的是旅游签证,每个人单次进出的签证费高达台币3000元,简直就是吓阻人去观光。

  旅行社代订旅馆,连在首都达卡也有不知道如何下手之感,因为联络网达不到孟加拉。总之,旅行社员工表示,只能订喜来登大饭店:“这家旅馆在世界各大都市都有连锁店,服务一流。可是双人房一晚得付190美元,外加30%税。”这样的消费水平,实在不像想象中的孟加拉!

  提起孟加拉,总是会令人想到洪水、风灾、贫穷、难民营……似乎所有人间苦难都与它们有关,而讲到地理位置,大多数人都说不出所以然。我们也是直到出发前摊开世界地图,才知道她原来躲在印度东北角与中南半岛之间,面积有中国台湾地区的三倍大,却跟台湾一样,是个容易被世人忽略之处。

  相信很少人是为了观光去孟加拉的,我们当然也不是。

  “去那种怪地方干吗?”朋友们好奇地问。

  当我表示是要去探望一位摄影工作者时,他们就更惊讶了:“孟加拉会有好摄影家吗?”如果不是两年前的一个经验,我也会同样地无知。

  1992年,我为大陆一位十分优秀的摄影朋友报名参加美国“琼斯母亲新闻摄影基金会”(Mother Jones International Fund for Documentary Photography)的摄影比赛。当时,这个由新闻摄影界当红大师萨巴斯提奥·萨尔加多(Sebastiao Salgado)担任主席的基金会,自诩是唯一致力于认可发展中国家摄影者的机构,每年总计颁发35000美元的奖金给分别来自非、亚、欧、拉美以及北美等五大洲的五位摄影家。

  这位朋友拍的照片实在是太好了,替他报名时我满怀信心,认为亚洲地区的头奖非他莫属。没想到比赛成绩揭晓,却是一位孟加拉人夺了魁。我那时连孟加拉在哪里都不知道,更别提他们的摄影表现了。再说,国际上也从未听闻过孟加拉的摄影表现。

  如此重要的一个世界性大奖,居然落在没人了解的地方!我的好奇心被引燃了,心想,有机会一定要认识这位得奖人跟他的国家。

  由于《摄影家》曾做过《向瑞士文化杂志DU致敬》专号,我们与该杂志的摄影编辑丹尼尔·施瓦茨(Daniel Schwartz)成了好友。有四分之一越南血统的丹尼尔,时常在东南亚跑来跑去。有一次聊天,他告诉我:“在达卡有个人你应该认识一下,你俩做的事很类似,都是想在东方力振西方已经衰颓的摄影人文精神!”

  我立刻联想到那位老兄,问:“你说的是不是得过‘琼斯母亲奖’的那位摄影家?”

  “没错,就是沙希德·阿拉姆博士(Dr.Shahidual Alam)。”

  在丹尼尔的引介之下,我与沙希德开始通信,并积极策划了这趟达卡之旅。

  特权当道的海关

  我们当然不属于住喜来登的阶层,只好央请沙希德代订旅馆。结果他不但帮忙订到一晚只需25美元的旅馆,还要了我们的班机时间,说会在机场迎接。他的传真的确让我们放心不少,虽说经常出国,但到陌生的第三世界国家,还是会有些忐忑不安!

  在曼谷搭泰国航空,上了飞机后,开始有机会观察很少见到的孟加拉人。他们跟印度人很像,肤色黝黑、轮廓分明、双眼炯炯有神,但打扮有点不一样。孟加拉是伊斯兰教国家,妇女服装虽也是一大块布在身上缠来缠去,可腰腹绝不外露。男子以身材精瘦的居多,而且都留着胡子。我一边打量,一边猜测沙希德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终于到了达卡,ZIA国际机场小小的,只有我们这一架飞机降落,同班机的外国人也不少,看来多半是做生意的。

  “这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应该不会有台湾人来吧?”我和内人彼此说笑,话还没讲完,身后便传来一串闽南语生意经。咱们台湾商人可真是不含糊!

  入境柜台只有五个窗口,一大堆外国人挤成两排,进度缓慢。眼见稀稀落落的当地人都走光了,排在我们前面的人却几乎没动过,倒是后面的人从从容容地就被人领出去了。

  仔细一看,原来柜台被两位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士兵与一个“黄牛”样的人霸着,境管职员正忙着办他们撂下的那一大沓护照。尽管大家都很不满,可没人敢吭气。队伍终于开始移动后,又有不少旅客被叫到一边站着,看着他们一脸茫然、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掏,真叫人发毛!

  轮到我们了……首先,出入境单子得重新填一次。飞机上发的表格不知怎么不能用。然后,“居留处”那一栏必须详载旅馆地址或接待友人的姓名、住处。依照一般惯例,只填“旅馆”的人,全被打了回票。

  “写清楚旅馆和地址!”境管职员不苟言笑,英语生硬。

  “还不知要住哪家旅馆怎么办?”有人问。

  “那就住喜来登好啦!”境管大人一边这么说,一边挥手招来那位黄牛先生。

  一位看来是搞业务的年轻人,怯生生地开口:“一天多少钱?”内人鸡婆地告诉他在台北问到的价钱,他立刻面色惨白!本想告诉他我们的旅馆,又怕惹是生非,只好赶快离开。

  出境过程已让人不踏实,接下来的行李查验简直就是叫人生气!我们那一大一小两件行李出来得特别慢,连同之前的蹉跎,等拿到行李,已是降落后近两个小时。心里记挂着接机的沙希德,我们赶紧提着行李朝“无申报物件”过道走去。

  “等一下!”两名穿制服的男子把我们拦住,“你们带的东西必须申报。请把箱子打开!”

  定神一看,那件硬壳行李箱被粉笔画了两个大“×”,此外,其他随身行李也要检查。我们无可奈何地打开包包,结果几乎什么都有问题,受质疑的物件包括笔记本电脑、装在防辐射袋中的几十卷底片、我的几台相机,以及内人的一些瓶瓶罐罐。总之,都要上税!

  我们坚持每样东西都是自用,不该上税,跟那两人僵持了半天,其中一位居然觍着脸表示:“多少总要让我们抽一点嘛……”终于摆脱这两位后,还没到出口,又被另一个穿制服的拦住,说要“double check”(二次查验)!

  这下子我们可火了,心一横,理都不理他,推着行李车硬闯,同时大声抗议。没想到这招居然管用,竟让我们过了。虽然一块钱税也没缴,可是感觉差透了!这些年常去欧洲,习惯了便利畅通、有等于没的各国海关,碰到这种腐败无能、特权当道的,还真想破口大骂:下次才不来这种鬼地方!

  然而,进市区不过二十分钟,我们的心意就变了。在达卡的三天,正是充满了这样的矛盾。周遭的一切,一会儿让人担心害怕,一会儿又叫人兴奋莫名、强烈地被吸引。

  惊悚、古怪、迷人、感慨--这就是达卡给我的印象。换句话说,有拍不完的照片!

  混乱中的秩序

  出关就看到一位满脸络腮胡的矮壮汉子,身穿过膝白褂、白裤,脚蹬凉鞋,手中的纸朝我们挥两下。凑近一看,名字是我,那么,拿纸的就是沙希德了!

  彼此高兴地用力握手,没等寒暄,他劈头就问:“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怎么耽搁那么久?”听我们说明原委,他脸一板,道:“你们没错,一个子儿都别给他们!”

  旅馆在市区,随沙希德上了他那部旧汽车,在毫无心理准备的前提下,突然之间就陷入了汹涌无比的人海!举目所及,除了人还是人,从没看过街道上有这么多的人和这么多种的交通工具。除了走路的人,还有蹲着的人、躺着的人;一大片看不出区隔的马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板车、公交车、人力车、小客车、机动三轮车……所有人和交通工具同时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又往四面八方蜂拥而去,川流不息,让人看得喘不过气来。

  看不到任何交通标志,每个人、每位驾驶员,似乎都凭着直觉往前闯。怪就怪在,整个一片杂乱无章,却不见交通事故,也没人大惊小怪,仿佛混沌之中自有外人看不见的秩序。

  没有身临其境,很难想象这种拥挤。体积较大的交通工具,如公交车、货车,前后保险杠上都立着两三个壮汉。原以为车厢挤不下,后来才恍然大悟,他们是专门负责开道的,个个身手矫捷,不时跳下车来吆喝,像赶鸡赶鸭一样把挡路的人、车推开,再跳上停也不停、只管往前开的公交车或货车。就连公交车好像也没固定停靠站,一路上只见乘客跳上跳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里最普及的交通工具,也是构成达卡特殊街景的主要分子,就是人力三轮车“理查”(Rickshaw)。车夫下身裹着方块布,上身的旧衫汗渍斑斑,个个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可“理查”却漆得花不溜丢、鲜艳无比。乘客座椅背面那不到一米见方的面积,大红大绿大黄大蓝大紫地画着各式图案或浓妆艳抹的女明星,定睛看上-阵,包管头昏眼花!

  “理查”外壳单薄,看起来弱不禁风,却是许多平民吃饭的家伙。沙希德说,达卡人口约八十万,而每天出动的“理查”就有五十万辆次。它们从早到晚在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既载人也载货。然而,就像所有孟加拉的劳动者一样,车夫的工资非常低廉,省吃俭用一辈子,也未必能买到一辆“理查”,仅能向人承租。而就算拥有了一部,也很容易被偷,意味着倾家荡产!

  过惯舒服日子的台湾人可能会想,这么简陋的三轮车,能贵到哪里去?沙希德的答复是:“大概200美元,这对他们来说是一大笔钱。要知道,我们是穷国家,人民的平均生活所得,每年只有美金150元。”

  美丽的达卡落日

  旅馆Razmoni lsha Kha位于VIP路,这一带是达卡的新商业区,规划比较完善,路面宽敞,有分隔岛也有交通标志,行车方向清楚,一切显得有秩序多了。

  当地人一般说来都十分友善,平民百姓虽然生活艰苦,却大多一副知足常乐的模样,很难把他们与报纸上看到的愁苦灾民联想在一起。还有就是,双方思维逻辑不大一样,这一点,从我们刚进旅馆时就体会到了。

  旅馆是新的,接待大厅与台湾一般的中级旅馆差不多,并不出奇。柜台提供的旅馆英文简介印刷粗糙,却告诉我们,这是具有国际水平的“五星级大饭店”,设备豪华,有数个餐厅,还有会议厅、游泳池……

  看到有游泳池,有晨泳习惯的我们喜出望外,赶紧打听在哪个方位。

  柜台职员态度恭谨:“在顶楼。”

  再问每天的开放时间,他说:“明年就会盖好。”

  而所谓的“数个餐厅”也只被我们找到一个,其他的也都是:明年就会开张。

  像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况经常发生,但我们已经很满足了。房间设备虽非一流,但干净整洁;服务生虽笨拙,但亲切热情。再说,世上还有哪家“五星级饭店”只收25美元!

  沙希德停好车,赶来陪我们进了房间,体贴地请我们先休息一下,约定4点到4点半之间来接。后来我们才明白,跟当地人约会,得把说好的时间再加上一到两个钟头。这个规矩,甚至旅馆的morning call(叫醒服务)也适用。

  我们在旅馆等到都想自己吃晚饭了,沙希德才于6点出现。没等我们开口,他就一个劲儿地催促:“赶快出来看,赶快出来看!”看什么呢?看太阳!

  步出旅馆,只见达卡的落日大到夸张、艳到不可思议、近到仿佛伸手就能够着。都要下山了,还美得那样眩目,充满随时会迸发的生命力,仿佛新的一天才要开始。沙希德掩不住得意之色,大嘴一咧:“我们的太阳比你们的漂亮吧!”

  让摄影为孟加拉说话

  孟加拉原本属于东巴基斯坦,和印度一样,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经过惨烈的内战后,信奉伊斯兰教的孟加拉人于1971年独立。由于天灾人祸不断,人口又太多,经济问题始终搞不好,有点办法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地离开这块土地。沙希德的家族属于上流社会,和他一样出国读书的同辈亲戚共28位,学成归国的只有他一人。

  受过西方高等教育的他,不但谈吐举止比一路所见的孟加拉人优雅,就连皮肤都显得比较白,除了时间观念比较孟加拉,办起事来相当有一套。当地人10点吃晚饭,在之前的短短两个多钟头,他就让我们对首都的摄影现况、印刷水平有了概念,还见识了社会的贫富悬殊有多大。

  沙希德随时都在办事,并且同时办好几件。在去公司的路上,先顺道去装订厂察看了摄影月历进度。他对这次的印刷和装订质量相当在意:“这是孟加拉有史以来第一次用双色印刷黑白照片,对印刷厂和我来说都是一大考验!”

  我在台湾经常跑印刷厂督印,看到他们所谓的装订厂,真是既惊讶又觉得有趣。其实就是个小店面,和卖鸟、卖热带鱼的并排在马路边。五六个装订工人挤在堆满书籍散页的昏暗斗室里,另两三位没位置,就在走廊上干活。

  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什么机器也没有,所有步骤几乎都是最原始的手工。“穿线装订”是我熟悉的术语,而此地真的就是用大针穿粗线,一针一针地缝合书页。而所谓的“骑马钉”,当然就是一根钉、一根钉地敲。都快21世纪了,这儿的装订业却还停留在大概是印刷、装订刚发明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