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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忆图卢兹(1)


  欧洲摄影历史学会之旅

  过去四年来,每年初我们都会收到从英国寄来的一份厚厚的邮件。看信封就知道,欧洲摄影历史学会(European Society for the History of Photography)缴会费的时候又到了。

  在这个信封里,除了缴费单,还会固定附上一份年刊以及当年大会召开的时间、地点。上次年会的举行地点是挪威的奥斯陆,上上次是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上上上次是苏格兰的爱丁堡,再上一次,就是让人念念不忘的,在法国图卢兹的那一次了!

  到目前为止,我们也只参加过在图卢兹举办的那一次。然而,我们没有停止过关切学会的活动,也常常想到所认识的会员朋友,且从不间断地缴会费。每次在填表格和寄支票时,心里就会想:说不定下一次开会,我们就能抽得出时间了。

  图卢兹的光荣

  欧洲摄影历史学会的主要成员是欧洲各国的摄影博物馆馆长、摄影教授及摄影史研究者,我会成为该会稀罕的非欧洲区会员,实在是个意外。但这个意外却与我近几年来的工作产生了因果关系,仿佛命运之神在冥冥之中替我规划好了未来,引着我们一步步走到今天。

  1991年夏天,内人与我应法国阿尔勒国际摄影节(Rencontres Internationales de la Photographie d‘Arles)创办人卢西恩·克拉格(Lucien Glergue)的邀请,前往参加第22届摄影节。由于活动在7月初举行,我们特别安排6月中旬出发:一来,可先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看看;二来,去阿尔勒之前,可从巴塞罗那就近去图卢兹探望好友让·杜杰德(Jean Dieuzaide)先生。

  记得到巴塞罗那时,这个城市已经在为次年举行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热身了,物价大幅上涨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尽管如此,在巴塞罗那及邻近乡镇的探险经验,至今仍让我们回味不已。当然,这又将会是另一篇游记的内容了!

  虽然巴塞罗那距离图卢兹很近,但由于机票限制,我们得先往北到巴黎的戴高乐国际机场,再转奥利国内机场才能到图卢兹。这等于是多绕几十倍的路,让人特别记挂托运的两只行李。

  几天前从台北到巴塞罗那途中,就是因为先停靠了印度新德里(飞机故障)再飞巴黎转巴塞罗那,行李就那么给转不见了。穿了两天脏衣服,航空公司才终于把行李送到旅馆。

  行李输送带不知已转了多少圈,直到其他旅客都走光了,我们的箱子仍未出现,我们沮丧地走向遗失申报处,却一眼见到箱子好端端地搁在柜台旁边!正想去拿,一位穿制服的人却拦住了我们。“这是你们的行李吗?请过来开箱检查!”

  原来,这两只行李进出巴黎两次,其间还去了趟西班牙,却从没进过法国海关。敢情海关认为情况异常,怀疑我们涉及非法勾当?虽然没做坏事,心跳还是比平常快了许多,连忙取出钥匙,在两位官员的监视下打开行李箱。

  其中一位把大的那箱敞开,一件件地翻看里面的衣物、书籍。箱底的一个木盒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捧起来时表情狐疑。“这么重,里面是什么?”

  “是要送给朋友的一瓶好酒!”我们忙答。

  “你们在图卢兹有朋友吗?”

  “有的,是’水之堡‘(Galerie municipale du Chateau-d’Eau)摄影艺廊的创办人让·杜杰德先生。”

  “你们是杜杰德先生的朋友?怠慢了!这位先生可是我们图卢兹的光荣,其他行李不必检查了,祝你们假期愉快!”

  上了出租车,问司机知道杜杰德吗?回答又是:“当然知道,他是我们图卢兹了不起的艺术家!”

  上次来,只晓得他人好,对摄影界贡献大,却没料到他在民间的声望也这么高。一位摄影家能够受到如此的尊敬,让来自摄影不太被看重之处的我们,真是既佩服又感慨!

  大阳台旅馆

  出租车载我们到市府广场边的“大阳台”旅馆(Grand Balcon),登记入住时,除了房间钥匙,胖老板还交给我们一封信。旅馆是杜杰德代订的,信也是他留的;老先生在信中欢迎我们,并要我们在傍晚到水之堡去找他。

  家具、地毯和其他陈设看起来都旧旧的,床也有点凹凸不平,住起来不太舒服,可是,几乎所有朋友来访,杜杰德都会推荐这儿,一再强调,大阳台是“富传奇性”的旅馆。

  大厅墙上的许多飞机与飞行员照片,诉说着这家旅馆不平凡的过去。早在飞机还没发明之前,图卢兹人就对热气球活动格外热衷,而这个南方城市后来也发展成为法国的航天工业中心。图卢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盟军重要空军基地,而当时的大阳台有最时髦的酒吧、舞池,是飞行员最爱流连的场所。

  经常投宿于此的飞官之中,最著名的就是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少校(Major Antoine Saint-Exupery)。在出任务失踪前,这位《小王子》《夜间飞行》等书的作者最喜欢在大阳台消磨闲暇时光。《小王子》据说就是在他的专属套房里完成的,这间房如今仍保持着当年的原样。胖老板自豪地表示,日本电视台曾专程来此拍摄专集。

  墙壁上挂的影像,其中一张是水之堡的展览海报。名摄影家约翰·菲利浦(John Phillip)曾以圣-埃克苏佩里为主题,拍摄了一系列关于这位飞行英雄兼大作家的工作与生活。还有哪儿比“水之堡”更适合展出这批作品?

  圣-埃克苏佩里的确是卖点,尤其是最近他的肖像又被印在50元法郎的钞票上。所以说,尽管不舒适,大阳台的生意依旧兴隆。

  意外加入学会

  从旅馆到水之堡的路程不远,慢慢散步十几分钟就可到达。状如灯塔的这栋建筑,在古时候是图卢兹城的水利局,塔底有一具大水车,源源不绝地将加隆河(Garonne)的水打上来供民众所需。像这样的水堡建筑,从前几乎每个法国大城市都有,但现在完好保留的只剩两座,这座就是其中之一。也因为如此,水之堡被视为图卢兹的重要地标。

  图卢兹的老建筑多半是红砖盖的,因此有“红砖之城”的美誉。我们在巷道穿梭时,每每会为这些罗曼风格的建筑以及深浅不-的砖色着迷。快到水之堡时,老远就看到堡外高高拉起两幅长长的布条。一幅印着最近的展览名称,一幅印着“欧洲摄影历史学会”的大字与字体较小的学术研讨会会期。

  我们好奇地随着人群往标有“报到处”的第三展览厅走去。屋里十分热闹,几位头发花白的先生、女士高兴地聊着天,讲着我们不懂的话,听起来很像柏格曼电影里的对白,八成是瑞典人。

  白发红颜的杜杰德笑呵呵地迎上来。照例是还没开口,就先来个热情的拥抱,然后左脸亲亲、右脸亲亲,才算尽了礼数!

  70岁的他浑身是劲儿,讲话也特别快:“你们来得太巧了,欧洲摄影历史学会今年轮到法国主办。通常应该是在巴黎开,可是今年那边的人酝酿抵制,因为学会总部要从创办国比利时迁到英国,巴黎人认为要迁就应该迁到巴黎,怎么可以迁到别的地方去!我看情势不妙,再僵下去这届年会可能会流产,所以就接过来在我们这里办了!”

  “一切还顺利吗?”“顺利,顺利!巴黎那边总会卖我面子来参加嘛,这样抵制就行不通了。看看,不但巴黎代表来了,就连台湾人都来了!我看你干脆报名参加研讨会,跟我们一起共度会期,保证好玩!”于是,我便在杜杰德的推荐下成为欧洲历史摄影学会唯一的东方会员,与内人在开会期间大出风头。

  杜杰德的助手费德利·吕帕(Frederic Ripoll)正在柜台后忙得团团转,一年不见,他显得满面春风,原来他正和一位来自西班牙与法国交界处的迷你小国安道尔(Andorra)的美女谈恋爱。他展开迷人的招牌笑容,说:“你们当真要参加研讨会?都是念学术论文哦!我们虽然有英、法、意、德、西语的同步翻译服务,但可没准备中文的……但是余兴节目很棒,会去图卢兹附近的名胜古迹!”

  我们兴致勃勃地报了名,就当是参加旅游团吧!会期是6月27日、28日和29日。每天供应两餐,再加上下午出游的交通费,每人所交费用约合台币3000元,但我们的所得所学,远远超过付出!

  欧洲影界大会师

  填表时,与会人士多好奇地打量我们。既庄重又友善的他们大多在五六十岁,超过70岁的也有。有人忍不住问:“怎么知道这个会的?”我们便据实以告:“很抱歉,我们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会,这次是来看杜杰德的,顺便和大家一起共度会期。”他们宽容地笑了,好像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忙得不可开交的杜杰德硬是抽空请我们吃晚饭,一切都跟上次没两样:同样的餐厅、同样的靠墙大桌,每个人也坐同样的位子,甚至点菜时,他也像上次那样,力荐我们尝尝图卢兹的地方菜“卡酥雷”(cassoulet)--一种含白豆、香肠、猪肉、鸭肉的砂锅。这种大杂炖肉烂汤浓,其实非常好吃,可每一口都得配面包,不然味道就太重了。我们自己点的鹅肝与鸭肋排最保险,在什么省份都一样美味。法国南部人的平均寿命之长,在全世界名列前茅,据说跟他们爱喝红酒和吃鸭肉有关。

  虽已时隔一年,但感觉上次那餐饭好像一直延续到现在,熟悉的环境、熟悉的食物、熟悉的杜杰德。他的固执,从创作理念、宗教信仰贯彻到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无论话题怎么转,总是会回到摄影上,他殷殷叮嘱:“你们可以多认识些欧洲的朋友,其中好多位都对他们国家的摄影界有很大贡献。研讨会的内容与行程节目表里有,你们回旅馆可以先看一下。明天研讨会正式开始,我会很忙,就不能陪你们了!”

  大阳台距离这家餐厅只有几分钟脚程。我们肚里塞满酒食,心里装满温暖,倍感幸福地散步回旅馆。临睡前把资料摊开来研究一番,与会人士来自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荷兰、摩洛哥、德国、奥地利、瑞士、比利时、挪威、瑞典……还有中国台湾。

  学会创始人是比利时籍的罗杰·柯南(Roger Coenen),现任会长是英国籍的玛格丽特·哈克-法兰德(Margaret Harker-Farrand)教授,研讨会共有19篇论文发表。

  题目有的看起来正经八百,如“卡尔·克立(Karl Klic),照相制版术的发明人(维也纳,1841-1926)”“20世纪初文字和影像的美学表达”,又如“1839年的巴塞罗那和达盖尔摄影术”“比利时的画意派和前画意派”“2000年来有关暗箱的争论”等。

  有的一看就让人大感兴趣,如“西班牙的最后一家相机制造厂--威立沙(Werlfsa)”“画家罗德列克(Toulouse-Lautrec)自拍像”……

  有的就不知道是变什么把戏了,如“从黑色躯体到美杜莎之头(Meduse,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真实的想象”……

  可想而知,有些论文一定是艰涩无比,也不晓得能不能听得懂。好在午餐过后就会出去游览,要是上午太无聊,下午还可散散心。

  几篇论文

  研讨会在水之堡旁边的“神殿大厦”(Hotel Dieu)进行,我们累得睡过了头,等冲到会场时,演讲厅里已坐满了人,赶紧领好英文翻译耳机,在最后面坐好。还好正在进行的是一连串官式致辞,比里牛斯区文化官员、图卢兹市政府官员、学会主席等人轮番上台讲话。

  研讨会正式开始,由杜杰德代表无法出席的法国国家图书馆摄影部门主管让-克劳德·勒马尼(Jean-Claude Lemagny)宣读论文《摄影,物质与光线》。这是篇硬邦邦的法语论文,还好进场时有人给了份英文译本,边看边听翻译,也能了解个大概。

  这是勒马尼对摄影光线的新探讨。他用两位摄影家的作品来举证。罗塞拉·贝卢希(Rossella Bellusci)的作品是在白背景前拍摄穿白衣的白种女性,光线打得很强,照片过度曝光,以至于影像白到形体几乎消失。他的反证是,光线不止可以使物质现身,也同样可使物质消失。另一位摄影家伯纳·贝内(Bernar Benet)的作品刚好相反,是在一个几乎没有光线的地方所摄,无论被摄对象是什么,照片都是一团黑,好像感光材料根本未曾曝过光,但影像依旧可以辨认,能感觉黑暗之中有东西存在。

  一般惯见的照片都是有光有影的,光线与阴影需要彼此来证明自身的存在。但在这两个特殊的作品中,光线与阴影可以个别存在,却仍保有其独特之美。这篇文章的内容,无论大家同不同意,都的确是令人感到新鲜的见解。

  在后来两三天所发表的论文中,有几场因为配合了精彩的幻灯片,因此虽听不太懂也能领会讨论的焦点。现在分别介绍如下:

  多米尼克·鲁(Dominique Roux)的“画家罗德列克的自拍像”。天生个头奇矮又跛脚的罗德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1864-1901)是法国现代绘画的传奇人物,其画风受日本浮世绘的启发,画作大部分描写巴黎“红磨坊”里的舞女与酒客;很少人知道他也是杰出的摄影家。鲁收集了不少罗德列克的摄影作品,并将他各种不同装扮的自拍像,如小丑、日本武士等组织起来,让人对画家的心灵世界多些了解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