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还在远处,我还得行走。阳光倾泻在佛的身上,逶迤地流淌。那光芒,刺痛着寻梦者的眼睛。再洒落到我身上时,我已渐渐地消融。佛说:“凡是沐浴阳光的人,所有的祈愿都可以满足。”为这句话,我轻盈自如,体验到生命的自在。
洗去尘埃,我选择水的形式,流淌。
穿过这道红色的门扉,我将抵达佛的心脏位置。而此刻,我还是今生的我。
行走在宽敞的石径,两旁栽种着上好的菩提。微风吹来,菩提散着淡淡的幽香,浸润着每一个角落。我渴慕树上可以落下几粒菩提子,拾捡起来串成珠子,伴随我远走。抑或是寻找一个地方栽种,让慈悲在人间流转。
梵音响起,那些宁静的音符随着菩提的幽香,洒落在我的心上,但我分明能感觉到它的重量。我向佛的更深处走去,向生命更深处走去。
烟雾之中,仿佛又进入一个梦境。我看到许多的香客正在点烛烧香,朝拜着佛的方向,朝拜着绿水青山,像是在朝觐生命的过程。
心在瞬间静止。点烛,燃香,我默立在铜鼎香炉前,静静地朝拜,轻轻地叩问。而佛,是否真的在聆听?
朝人流的方向走去,他们在抚摸一只佛手。人说:“触摸佛手,便可以沾来一年的好运。”当我贴上去的那一刻,有一种凉,从指端穿过经脉流淌到全身。原来,我与佛可以这样相融,天衣无缝。
我没敢抬头望佛,怕他悲天悯人的目光将我摄获。待离开时,我的心会更加空落。试图驻足,可是那遮掩不住的钟声频频相催。
丢下怅然,继续行走。我知道,倘若丢了今生,我必定可以寻回前世。
倚着白玉扶栏,我拾阶而上。
阶梯宽而长,让人以空灵的姿态企望人生的高度。我穿行在光与影的交界,尘间与尘外的边缘。待走完,仿佛耗尽半世的光阴。
推开虚掩的重门,又脱一副俗胎凡骨。我不知道,这样的行走是拾捡得多,还是丢失得更多。只是,入了佛门,又怎能再去计较得失?
不是误入佛家境地,我是带着心来的。大大小小的佛像以不同的姿式和表情尽现在眼前,让我领悟到西方极乐净土的精深博远。
香案雕刻着各式的花纹,细致而精美。我在想象,这位雕花的工匠,一定也是生长在江南。不然又怎会知晓这临水莲花、画舫楼台。又怎能拥有如此精细的心事,如此不倦的闲情。
案上摆放着几盏油灯,那看似微弱的光芒却从未曾熄灭。还有几叠经书,泛着时光的黄晕,却掩饰不住它的幽深禅意。我取了一本,打算在归去后,寻个闲暇的日子静读,不求参禅,但求清心。
这是僧人诵经打坐之处,他们整日面对千佛悠然的意境。试问,心中又怎么还会滋生尘念?
跪在莲花蒲团上,双手合十,许一段红尘的心愿。屋梁上垂吊的檀香徐徐地萦绕,那面可以透视人间善恶的铜镜倾泻着白色之光。佛不度我,他说万物皆有定数,我自有我的宿命。
我叩首,任尘缘虚无地起灭。
登上阁楼,我的梦也行将走到尽头。
我抵达佛的脚下,与他只有一步之遥。他头顶着蓝天白云,高大地耸立在群山之间,眉目慈祥,静静地微笑。我久久地凝视,在佛面前,我忘却来自尘世所有的苦难,忘记悲喜无常的人生。这一刻,我能做的,只有安宁。
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一种召唤。抬头望佛,细细地端详,他的眼中有着无尽的含容。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将他凝视,他都在与你对望。佛可以洞穿世事,可以直抵我的心灵。
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佛趾,短暂的瞬间,仿佛明白,我与佛本没有距离。就如同尘间与尘外,亦没有距离,心可以带着我抵达任何一个想要去的地方。哪怕隔着万重蓬山,也近若咫尺。
置身在这如烟如梦的灵山之境,临着高大神圣的佛像,不由得惊叹造物者之神奇。该要何等的气魄,才能建造出这样鬼斧神工的传奇。
我想,这些工匠,有的出自于江南,有的也许来自于遥远的塞北。他们离开家园,相聚在佛祖的脚下,此生定会为有过这样一次际遇而感恩。是的,感恩,如同我,余下的只是感恩。
石壁上刻着许多当年造佛时捐资者的名单,一行行,深浅地记载着他们的善举。若干年后,当他们再次重游故地,面对这方山水圣境,从石壁上寻找到自己的名字,又该会是怎样的欣慰?
当梦醒之时,谁还会知道,有一种追寻叫归去?
再看一眼佛,我将离去。
我收拾放飞的心情,沉沉地叹息。俯望远水近山,浩然的景致让我感到自身的渺小。究竟是什么,让灵山给了我家的感觉,使我不忍离开?这样淡淡的情怀,可曾浸润过其他游人的心?
寻楼而下,沿着阶梯,感觉生命随之下沉。原来,来时与离去的感觉果真不一样。那些迎面而来的稀疏游人,朝着我走过的地方前行。他们此刻的热忱必定会换来与我同样的失落,这就是佛家所说的轮回。
走完阶梯,穿过石径,越过房檐,绕过梵音。菩提细细的幽香,在风中越飘越淡。我没能捡到菩提子,却拾得来自初秋的第一枚落叶。
在它飘落的那个瞬间,我明白,终有一天我会像秋叶一样地死亡。
离时已不如来时那般喧嚣,生命走到最后总是寂静。待到暮鼓响起,人去院空,佛只有独自感受这初秋的微微薄凉。
走出灵山,暮风有几分沉重。无言的背景被我遗留在身后,佛看着我逐渐黯淡的背影,会滋生些许怅然的失落吗?我为自己的多情笑了。
穿过迂回的山路,远处的太湖,在夕阳映照下泛着金色的光芒,倾斜地打落在我的身上。太湖还是来时的太湖,小舟却已非旧物,而我又是否是来时的我?
佛没有回答,因为我已远离。
锡惠散怀
我来的时候,知道自己是孤独的。没有匆匆的行色,没有喜忧的心情,在初秋的早晨,我就这样走来。我来寻觅些什么?是古时王朝逐渐黯淡的背影?是长亭别院里一潭闻名天下的第二泉?是青山之间幽深的江南古刹?还是曲径通幽的古老园林?锡惠的秀水涵山,又能告诉我些什么?
天下第二泉
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
宋·苏轼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
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
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
孙登无语空归去,半岭松声万壑传。
初秋的风已略带凉意,偶有落叶稀疏地飘零,行走的人流丝毫感觉不到它萧索的重量。一缕阳光将我的心事拉得好长,我在寻找有水流的地方,寻找那位拉二胡的瞎眼先生阿炳。
二泉,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与那清澈的幽泉相关。
青石铺就的小径,尽管承载许多行人的脚印,可依然苔痕斑驳。这里的石板,仿佛永远都带着湿润的印记,踩上去,自有一种沁骨的清凉。
弯曲的长廊,坐落在池塘之间,有回风淡淡地流转。倚栏看荷,花瓣已褪落,成熟的莲蓬孕育着饱满的莲子,这是收获的喜悦。可残荷枯茎又难免有种繁华落尽的落寂。荣枯本寻常,生命的内核在自然间得以完美地展现。
两扇深褐色的重门向游人敞开,它在提醒着人们,这儿曾经有过繁华与诗情。我轻轻地触摸门环上的铜锁,希望能叠合古时某个文人或智者的手印,抚慰我至诚怀古的心。
踏入门槛,映入眼帘的就是五个大字:天下第二泉。黑白相间是那么的醒目,静静地雕刻在石壁上,昭示着它不同凡响的美誉。有藤蔓攀爬在石壁的檐角,那些青葱的枝茎任意往不同的方向伸展,直至抵达它们想停留的地方。
相隔不远的长亭有古曲缓缓流淌,这儿有老者为人演奏《二泉映月》。一袭青色长衫,满是皱纹的双手,迷离之境,会让人误以为他就是当年的阿炳先生。遥想当年的月夜,阿炳临青山幽泉,独自在此演奏二胡,又是怎样的心境?今人总是会以这种形式去怀想古人,只是那些庸碌无名的凡人,又有谁会想起?
当我俯视那誉满天下的二泉之时,心中竟生出了许多失落。栏杆将我拒绝在古井之外,当年的两口泉眼如今已成了死水。看不到汩汩的清泉流淌,看不到湿润的青苔攀附。水泥砌就的古井,被栏杆围绕,而今只成了让游人观赏的景点。当年京城的人长途跋涉只为舀得几瓢二泉之水,供帝王烹茶煮茗。然泉水已涸,那个精致的年代也相隔渐远,可历史却从来不曾被改写。
沿着石径穿行,长廊附近摆设着几家茶坊,供游人歇脚品茗。水自然不是二泉的水,茶也不能洗去凡尘,只是处身在青山古迹之间,亦有一种别样的闲情。
微风有几许慵懒,想坐在竹椅上点一壶茶慢慢闲饮,又怕生出更多的疲倦,终究还是作罢。彷徨间,脚步有些起伏不定。
丢下二泉的背景,我赶赴另一个约定。
惠山寺
题惠山寺
唐·张祜
旧宅人何在,空门客自过。
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
小洞生斜竹,重阶夹细莎。
殷勤望城市,云水暮钟和。
还未见着寺庙,已听到空远的钟声。江南的古刹居多,惠山寺只是万千中的一所。
我拾阶行走,穿过几重古门,穿过参差的老树。抬眼望去有四个字让我凝神片刻:不二法门。这是否象征着一种执着?也许入了佛门的人就不再有出尘之念。这短暂的凝神让我生出某种意愿,我愿意做一个在佛前卖香的女子,听着梵音,过着清静无求的生活。只是这样的愿望也成了奢侈。轻轻叹息,没有人听到。
大殿里有正在作法的僧人,他们唱着梵音,让人进入虚远的梦境。我没有进去朝拜佛祖,怕这肉体凡胎领悟不了佛的奥妙,亦怕会闯进一段莫名的心事里。远远地看着僧人身披袈裟的背影,眼中闪烁着晶莹。
穿过不二法门这道小门,又是一番胜境。石阶上坐落着古老的庙宇殿堂,背后就是隐隐惠山。西竺留痕,这四个字仿佛让人看到了西方之境,在蓝天白云之下,觉得自己竟是这般的渺小。不敢行走,坐在石凳上,只是静静地观望,观望这儿的一切。
明窗几净,这儿似乎从来都沾染不到尘埃。就连屋顶的青瓦都清澈无尘。我喜欢看微翘的檐角,那样孤傲地眺望远方。喜欢看一扇扇或开或关的雕花古窗,那形态各异的花纹,精致唯美的雕工,让人做着江南的梦。雨打芭蕉的黄昏,那些僧者又会以何种心境推窗听雨?明月如霜的月夜,他们又会以何种姿态临窗观竹?这样想着,未免有些诗情画意,只是我相信这些意象曾经一定有过,而今也依旧留存。
回头是岸,我沿着旧路寻回,又过一重石门。一棵六百余年的古银杏坐落在庙前,它历经风雨的洗礼已落下沧桑痕迹。据说这是当年寺里一个小沙弥种的,人早已湮没在岁月深处,而树却会流经千年。生命之于生命,原来也是这样的不能平等。树上垂挂着许多的银杏果,一种无法触及的沉甸。陪伴这棵古银杏的也只有旁边亭子里的听涛石,它们相伴了这些年,见惯了人世的风霜。
一座高耸的御碑,雕刻着当年乾隆游惠山寺品二泉留下的诗句。这位闲雅的皇帝曾多次下江南,慕着这方山水灵逸的宝地。恍然间,我仿佛看到这位帝王雍容华贵的背影。那锦衣摇扇、风流倜傥的才子,是乾隆吗?他走出了鎏金大殿,来到江南,这儿可有他失落的梦吗?
当我看到四大天王才知道自己朝着反的方向走了一次惠山寺。从后殿穿到前殿,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走进与走出也只是在一念之间完成。我向前,是走出?我回头,是走进?门前水缸里养着的莲花,选择了沉默。
寄畅园
雨中游惠山寄畅园
清·弘历
春雨雨人意,惠山山色佳。
轻舟溯源进,别墅与清皆。
古木湿全体,时花香到荄。
问予安寄畅,观麦实欣怀。
又是一重门,人生是否有这样一重门,走进去可以不再出来?原来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不二法门”的四个字上。
寄畅园本是秦氏家园,想来这户园主定是拥有万贯家财,才得以在此畅快豁达地寄情山水。园林的风格属于明清时代,虽历经几百年的风雨,却依然保留得完整无缺。水榭歌台,雕楼画舫,还是旧时江南的景致。
回廊曲折,没有目的地行走。两旁栽种着翠竹,阳光透过青瓦洒落在石径,我始终踩不着自己的影子。
有几间狭小的书院,壁上挂着几幅写意古画。画中的景致便是江南,层层叠叠的古老民宅,临水而建,围山而修。长长的古桥沿着不知名的地方伸展,几叶小舟顺江而流,我觉察不到它们将停泊在何处。象征着锡惠的古塔坐落在山峦之巅,静静地俯视着那条流淌千年的运河,俯视着无锡古城的繁华背景。望着先人遗留的宝墨,游荡在古与今的边缘,那些古老的文明已伤痕累累,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被粉饰过的平静。而我无力揭开这表层的景象,让岁月的峥嵘袒露在面前。
不若沿着水流的声音继续行走,或许会有更美的发现。层叠的垒石,堆砌成形状万千的样式,这些垒石,是自然的巧夺天工,还是人为的修整?生命的美出于自然,可倘若没有任何的雕琢,也许自然也会变得索然无味。毕竟自然的景物需要一颗自然纯粹的心去欣赏,试问,这样的心世间又存留着多少?
我择一块清凉的石几小坐,看水中的鲤鱼自在地游弋。它们常常可以享受游人带来的美食,不必担心世人的网罗捕捞。只是它们也许会厌倦这一小块净土,宁愿随波漂荡在江河湖海中,过着自古以来平常的生活。鱼儿如此,人亦如此,世间万物皆如此。
曲径婉转,石壁上雕刻了许多古时名家的书法,不同的字体蕴涵着他们不同的心性,那些深深浅浅的雕刻遮掩不住他们起伏的人生。每一行文字,仿佛都可以看到他们生命的缩影。也许先人们并不曾想到,若干年后,会在这里做一次风云的聚会。
古木参差,园林的深处更是清幽。穿过回廊,走过石桥,池中洒落一些伶仃的树叶,任水漂浮。落叶仿佛总是和秋季相关,待叶落尽的时候,这儿又是另一番光景。我能做的,只是待大幕合起,人去园空时,寂静地冥想。
在山洞溪涧辗转,待走出,又回到来时的路。人生永远只是轮回,从起点到终点又归为起点,由平静到喧闹又归为平静。寄畅园也是这般,经历过繁华与衰败,继而又有不同朝代的人去修整。我看到那些翻新的古建筑,许多的工匠正热忱地敲打堆砌。若干年后,青砖黛瓦都会渐次地更换,再也不是当年的旧物。那时来寻梦的人,又还能寻到些什么?
再看一眼屋檐上的石莲花,我要离开。我知道,这里还有许多的门,不曾推开,人生难免有错过,我无须刻意去执着。
天空飘起了细雨,秋天总是给人凉意。踏出厚重的门槛,我在想,不知园子里还收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不知谁的衣衫还晾晒在雕花的窗外?
我掸去发梢的那缕雨珠,沉凝片刻,不再回头。